第17章
周一,顾放定的六点闹钟。
搬了新家的缘故,路上能省去不少通勤时间,可开学第一周便养成的作息,还是让他五点半便睁了眼。
他隐隐听到厨房的动静。
房子重新装修过,隔音原本很好,但顾放虽是个乐盲,耳朵却很敏锐。小心走动、挪动锅碗瓢盆的声音都一点点放大。
薄薄天光从窗帘缝隙间穿过,他闭了闭眼将被子拉过头顶,却已经毫无睡意。索性慢慢坐了起来,望着窗台上的两盆薄荷发呆。
周一的气息总是令人不好受,毕竟没人喜欢上课。
顾放洗漱完,敞开衣柜。九月的天气有点多变,一会儿凉一会儿热,最好的穿法是一件T恤罩校服外套,凉了便套上,太阳出来便脱下。
他不喜欢上课,只是喜欢上学。
也许是因为很少体验过,觉得新鲜。也许因为那种所有人为了一件事聚在一起,即使抱怨,也在为同一个目标努力的那股劲。
同时,路肆也是一条不可否认的主因。
否则他不必大老远转来十二中。
人年少时总得有点精神偶像。
顾放将白底蓝条的校服拉到最领口,走到窗边,拉开窗帘。天光一霎那涌入,他的肤色在微薄光线下近乎透明,透着病态的美感。
他秀丽的眉却微蹙,显出几分苦恼的意味。
真实接触后,精神偶像便落了地,他的世界原本不如自己预计的那般完美。可在顾放眼里,那些不完美竟也成了完美,令他脑袋发昏,居然觉得真实的路肆身上,没有一处不吸引着他。
而肉/体凡胎的人,比之精神的偶像,更能勾起少年人不可言说的幻想。
——这正常吗?
顾放叹了口气,这是变质啊。
可毕竟自己处于青春期。顾放松了松眉。
随即又蹙起。青春期的Omega做梦幻想咬一个Alpha的腺体,还是不正常啊?
眉紧了松,松了紧,直到整理好书包,顾放直起腰捏捏眉心,终于放弃了挣扎。
喜欢就是喜欢,他纠结来纠结去,不能改变、也不想改变这个事实。
“林阿姨早上好。”顾放将书包提到外面,对摆放碗筷的阿姨打了声招呼。
林阿姨笑眯起眼:“小放早。”
他搬来这边,原来的苏阿姨她们仍住在那边。小叔便找了个钟点家政,上门做饭,不过夜,就是这位林阿姨了。
“您来的真早。”顾放拉开椅子坐下。
“吵到你了?”林阿姨看了看他,盛来一碗粥。
“没,”顾放笑着摇头,“我刚好这个点起。”
“我有个小孩儿在读初中呢,”林阿姨说,“初中生这个点都该起了,我估摸你们高三更忙。”
“还行吧。”顾放不太清楚各个学校的差别。
林阿姨解下围裙提着垃圾袋到了门口,一边换鞋,一边扭头说:“小放你把碗放洗碗机就行,我晚上来收拾——小顾总说,你中午不回来吃饭?”
“嗯。”顾放捧着粥碗,慢慢点头。
“吃食堂啊?”林阿姨也不等他回应,大概是几分钟的相处已让她看出这孩子话少,提上垃圾袋便风风火火走了。
听到门咔哒阖上的声音,顾放搁下碗,松了口气。
他实在不算社交达人,短短几分钟,就快憋死了。幸好这位林阿姨比较耿直,也不跟他废话。
从山顶小区到东门市场,不过五六分钟的距离。
顾放从素园拿到昨晚预订的花,往回走,候在小区门口的诊所。
这时也才六点不到,小轮子轻碾的声音传来。
顾放掀了掀眼帘,望去。
路肆也正好抬头望向他。从路肆的视角来看,一个麻袋似的校服也掩盖不住的标准版美少年,正捧着一扎盛放的红色花束,候在诊所门口,抬着眼,口罩上一对眼睛亮亮地望着自己。
清晨一缕阳光适时地洒下来。
小白兔的眼睛在发光啊。
路肆不自觉咽了咽嗓子,脚步一顿,迟疑过一秒,拖着小粉箱子走到他跟前。
那束花便接着捧到自己跟前,顾放红着耳根,克制着什么,轻声说:“今天换药的……奖励。”
可他还没有换药。
直A默了默,居然把这句话咽了回去。接过后,路肆道谢一声,垂着眼看了看:“这花有名字吗?”
“有。”顾放不像他,回答了有,会乖乖加上名字,“虞美人。”
“这就是虞美人?”路肆听说过,就是名字对不上样子。他转着花束看了又看,眼睛忽然往别处撇了撇,漫不经心地问,“昨晚那花……也有名字?”
顾放没多想:“蓝星花吗,路柒帮我挑的。”
路肆眉梢一扬,凤眼流出一丝无端的愉悦。
最后一句明显安抚了他。
哈,送给谢子遥的,是路柒帮他挑的,不是亲手挑的。
……啧。
路肆觉得不对劲,他为什么要因为这个高兴?
小诊所的医生到门口倒隔夜的茶水,怪异地看了他们一眼:“你俩是来换药的,还是来我门口谈情说爱的?瞅你俩半天了都。”
路肆不自然地拨了拨额发,单手提起小粉箱子的一头,弄上诊所的台阶。
顾放烫至耳根,埋头帮他。
二人都不说话,也就没人反驳医生从头到尾的误会。
隔了一天,周三照旧如此。
顾放候在诊所门口,说是早上出门顺路买的,于是路肆又收到了一束红色蝴蝶洋牡丹。
照此下去,路肆觉得自己能把大半的红色花对上名号。
送花的含义其实很暧昧,它不止于恋人间的专利,朋友、同学、师生乃至于探望病人都能。
何况自己的确是病号,还是同学,同时沾点……朋友的身份?
若是其他Omega送花,路肆定会拒绝,不给任何希望。因为那样的花明显带着另一层含义。
但顾放……
路肆并不认为,这样纯粹干净的目光里,附带其他含义。
甚至于,他觉得顾放不会和喜欢什么人这类字眼沾上,顾放天生属于被所有人喜欢的那类人。
当然,给谢子遥送花不能算。
青春期追追星不在此类之列。
周三上午最后一节,课表上写的是美术课。
大家这时已经在猜测是语数外,还是物化生了,学委忽然走进教室,露出一道神秘莫测的笑容:“兄弟姐妹们,等会儿去文体楼。”
同学们冒出问号:“去文体楼干啥,那么远?”
学委大吼一声:“——当然是上美术课啦!”
一声惊起千层浪。
“我操!美术课!”
“世界末日吧今天?”
“美术课不是从高二起就名存实亡了?”
学委矜持地笑笑:“老杜说,刚小测过理综,让大家放松一下。”
“嘶……”有人抱着鸡皮疙瘩,“有最后的晚餐那味了……”
“理综——小测,”又有人咂咂嘴,“这个词用得精妙。”
总之,一群人腿也不疼了,手也不酸了,推着嚷着往遥远的文体楼奔去。
弄得整层楼都知道,二班那群卷王最后一节居然上美术课。
不敢置信,咱们高三还有身体健康的美术老师?
事实上,是有的。
来到大画室,早有一位年轻漂亮的女omega老师等在那儿。大家呼啦拥进来,见到美女老师,反倒有些羞涩,声音不自觉放低。
美术老师自带副科老师的温柔buff,朝大家笑了笑:“我姓苏,叫苏烟,烟花的烟,大家叫我苏老师就好。”
“苏老师好——”大家乖乖喊。
苏老师笑着说:“大家按学号,先找到自己的画架。咱们这节画的是油画,油画框老师都准备好了。”
找到画架,苏老师又教大家挤颜料。大概明白这是第一节,也是最后一节美术课,苏老师不多唠叨,只教了简单的蘸油和运笔,便叫大家围拢中央摆好的水果画静物。
“大家不用在意画得像不像,”苏老师见大家迟疑着没敢下笔,温声鼓励,“油画最重要的其实是色彩,只要调对色,大概方向就找到了。”
苏老师把这次能用上的颜料配比,用色卡的方式展示在投影上。
“大家可以参照老师的调色,也可以自己改良,每个人从不同角度看到的色彩都不一样,也许你挑的颜色比老师更大胆,更鲜活,更生动呢?”
苏老师这一番鼓励将尖子生们捧上了天,个个提起画笔,已经自诩能媲美梵高,比肩莫奈。
甚至有当代毕加索,不满足于画小小水果了,自信举手:“老师,可不可以画人?”
苏老师有些意外,很快笑着点头:“当然可以,那咱们找个模特上来?”
举手时很大胆,真点到谁当模特,都不好意思了。苏老师说:“咱们不是素描课,素描没有基础也太难,有没有哪个同学穿的衣服比较鲜艳的?”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得,一水的麻袋校服。
陈艺忽然举手:“老师,黑色算不算鲜艳?”
苏老师犹豫片刻:“黑色要画好也挺难的,但……咱们也只是体验。”
陈艺胆子登时大了,居然指着身边的路肆说:“路哥里面穿的黑T恤!”
那群角落的男生们旋即发出不明意义的怪笑声。
大概觉得画他们路哥贼好玩,或者他们路哥当模特,本身这件事就挺好玩的。
苏老师把询问的目光,投向角落那个又高又帅的男生。
路肆之前捏着画笔,试画了几下,便发觉这手不属于自己了。他瞟了对面角落的顾放一眼——二人学号隔得很远。挺纳闷的,怎么之前看顾放画,就跟玩似的呢?
他宁肯当模特,也不愿与那支笔互相折磨。
路肆向陈艺投去一道凉凉的目光,陈艺即刻闭上了起哄的嘴。路肆朝苏老师点了点头,利落地拉下拉链,外套随手往画架一搭,往中央走去。
顾放目光安静跟随着他。
苏老师搬来椅子,路肆坐在桌旁,苏老师又叫他把一只手搭到橘子上:“这样画面比较有关联感,其他的你随意坐就好了,怎么舒服怎么来。”
“大家要认真画哦。”苏老师打量这幅画面,眼底透出些不忍,“毕竟路同学长这么帅。”
大家嘿嘿傻乐,跟老师保证,绝对把路哥画得惨绝人寰。
至于是帅得惨绝人寰,还是不忍直视到惨绝人寰,这些人精们就没提了。
路肆第一次发现,自己还有兼职模特的潜力。
——他阖上眼皮,往椅背没骨头似的一瘫,一睡便是一节课。
中午的放学铃准时响起。
一节课其实画不完,苏老师清楚这一点。但这是正常的画法而言。对于不正常的画法,十分钟都嫌多。
不过,大家能安安稳稳在画架前待四十分钟,苏老师已老怀欣慰。
“把画留在画架上,同学们画完就能走了。”
抢食堂的呼啦冲出门。
苏老师似乎认识路肆,对困倦睁开眼的他笑笑:“小路也能走了。”
回到角落,路肆拿上搭着的校服,一面穿上,一面偏头,望向对面。
顾放仍捏着画笔,带着些许迟疑和烦恼,紧抿着唇,眼帘专注地低垂,遮住了空蓝色的眸光。
路肆抓了抓头发,收回斜过去的视线,神色散漫地揣着兜,晃出了画室。
苏老师在门外叫住文艺委员舒南枝,苏老师似乎很早便认识她,在最后询问她艺考的意愿。
路肆路过时看了一眼,只见舒南枝咬着唇,极艰难地摇头。
人渐渐走空。
顾放完成最后一笔,仍不满地瞥着眼前的画。
苏老师回到教室,本想过来安慰这位同学几句,待看清那幅画,眼中顿时流出愕然:“这是……你画的?”
顾放眉眼恹恹耷着:“抱歉,苏老师,我不太擅长画人物,所以……”
他的画戛然而止于那只放在橘子上的手。
手指修长,光晕点点,像蝴蝶落于分明的指节上,冷感的手渡上一层温暖的光,较下面橘色更显暖意。
至于拥有那只手的人,却没能入画。
苏老师却不这么看:“这只手结构画得很好,不是多年画人物,画不出这么高的水准。”
顾放唇角紧抿,并不多言。
苏老师笑弯起眼:“这幅画很温暖呀,用色还有光影,重点似乎是桌上的水果——”
苏老师一顿,笑容愈深:“可老师看来,一只手便描得比所有物更有情,整幅场景仿佛只为了衬这只手。小同学,你这不是不擅长啊。”
现实世界是公平的,作画的人却偏心,又或许是无意识偏心,拥有自己私心的主角。
“抱歉。”
顾放却移开眼,不知对谁说:“但我的确不太擅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