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旨

求旨

天凝地闭,风厉霜飞。

齐人腰的茅草枯黄衰败,被北风吹折了腰。

一名穿着华贵的少女钗坠发散,独自一人在金涛翻涌的野草地狂奔而逃。

干燥的风像是开了刃的利刀,从她的喉咙一直划到腹腔。

甜腥的血气涌了上来,她呜咽了一声,又用手掌死死捂住,就怕脆弱一旦暴露,会成为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一望无际的野草地,枯枝荆草不断勾住她的裙摆袖身,就仿佛是那些想要抓住她的手,前赴后继。

余清窈怕极了,闭起了双眼,以不惜扯坏那昂贵的银蚕纱为代价的力气,努力往前跑。

追兵在身后,她不敢有丝毫停歇。

如今唯一的希望,就是前方会有接应她的人。

楚王李睿,她爱慕信赖的人,即便她被人劫走,清誉已毁,他也愿意接纳她。

这次她也期盼着他能来救自己。

一道马嘶鸣的声音,响彻旷野。

紧接着哒哒哒的马蹄声如沉雷落下,由远至近,逐渐清晰。

余清窈心中一喜,睁开了双眼,极目远眺。

紧皱的眉心刚松懈,脸上的笑容才浮起,却仿佛是被人忽然按住琴弦,一切都戛然而止。

来人坐于马上,与她遥遥相隔,而后不疾不徐地对她拉开了重弓。

“嘁,还真会跑。”

余清窈茫然地停下了脚,脸色苍白如纸,“怎会是你……”

来‘接应’她的人非但不是李睿,竟是那本该死了的人!

是当初掳走她,害她清誉受损,不得成为皇子正妃的人。

还是被楚王怒极之下,拷打致死,不许任何人收尸的那人!

他没有死,甚至还大摇大摆穿着楚王府近侍服,弯弓对她射来这致命一箭。

他像是看一只可怜虫,笑道:“小余侧妃,你不死,楚王始终难以心安啊——”

余清窈忽然被卸掉了所有挣扎的力气。

噗——

箭尖旋转着,轻而易举地射穿了她单薄的身躯,在那最要命的地方,一箭穿心。

就在倒下的瞬间,她眼前如走马灯一般串起了此前都没能想明白的各种巧合。

啊,原来是这样……

原来,她所有的苦难都来自楚王李睿的推波助澜。

他原就没有想过,要与她白头偕老。

一阵狂风拂面而来,野草纷纷折下了腰。

*

刹那鼓乐齐鸣。

悠远的唱词好似一阵风,无孔不入。

不知道何时,风停歇了。

又有许多道声音此起彼伏地响起,七嘴八舌在说着什么。

好热闹,好吵闹。

“小姐?”

余清窈身子猛然一颤,脑袋险些从支起的手掌上滑下,迎头往下砸,那种无依无靠的下坠感令她猝然惊醒。

那道声音又在她耳后响起,焦急万分,“余姑娘,快醒醒。”

余清窈用手及时撑住了脑袋,迷蒙的视线这才慢慢对焦在眼前金碧辉煌的大殿上。

涂着金漆的朱红大柱直顶在雕刻着繁杂吉祥横梁下,梁下每隔一段距离就挂着一个九层高的十八簇的宫灯,在两根三人抱的大柱子之间就安排着好几个并列的桌案。

此刻案几后面坐满身穿华服的男女,案几上摆满了旨酒嘉肴,中央还有身穿天水碧长袖舞衣的舞姬在献舞,周围伶人乐官鼓瑟操琴,余音袅袅,俨然是国之大宴。

这样的盛景,余清窈在死之前也经历过几回,但要说记得最深刻的,那便是她被赐婚的那次。

余清窈愕然地移动目光,扫过四周,忽然就看见那本该在皇太子被废不久后就触柱而亡的阁老张翊,沉着一张严肃的老脸,就坐在她的左对面。

她莫不是还在做梦吧?

可张翊死了,她也死了,为什么她与张翊却都好端端地坐在这奉天殿。

冷汗涔涔往下落,很快就湿透了她的后背。

余清窈只能呆愣愣地看着面前晃过的那一张张笑脸,听着耳旁丝竹奏乐的靡靡之音。

她上一刻还在秦州城外孤立无援,心理上的恐惧与身体上的痛楚与交织在一起,让她搁在桌子上的手不住地痉挛,不可遏制地颤抖。

百感交集中,她张着小口无声地喘息,就像是溺水的人贪婪地汲取空气,不知下一刻是不是就会窒息而亡。

“余姑娘,您千万当心,这可是奉天殿,陛下跟前,不能失仪。”旁边的宫女发现了她的异样,友善地提点她。

她受人所命,定然是不能让余清窈出错。

余清窈倏然握紧拳头,指尖扎痛了掌心,让她从那噩梦一般的困境抽出了一丝清醒。

这时身边传来一声爽朗的大笑:“阿窈这一点不似明威将军,不过小酌一杯就不胜酒力了。”

余清窈偏转过头,看向自己的左手侧,一眼就认出正在说话的白面长须男人是余家本支嫡出的长房长子,余家的宗子余伯贤,如今担次辅兼吏部尚书,她勉强叫得一声表叔。

两年前,他们还压根看不上她这已经迁出新安本族的旁系。

若非余清窈父亲屡立战功,如今官升四品,得明威头衔,领二十万守军。

此次的国宴,她这等士族旁支的女儿是不可能露脸的。

余清窈捂住自己还在生痛的胸口,眼底漫出了泪雾,配上她那嫣红的香腮,真真就像是这位余次辅所说,一副不胜酒力的小女儿家姿态。

没有人知道,就在刚刚,余清窈经历完了她那短暂又悲惨的一生。

她不清楚为何死去的自己能重新睁开眼,重活了回来。

偏偏还是回到这个时刻。

明淳帝坐于黄金台上,四周璀璨烛火照得他犹如坐于仙池神台,令人不敢直视。

余清窈还记得,便是在此次,皇帝为示对戍守边疆,劳苦功高的猛将嘉奖,决定把自己的儿子拿出来赐婚。

果不其然,没过片刻,就大殿里就传来了皇帝的笑声。

歌舞停歇,在场的文武百官都放下手里的杯盏、筷箸,齐齐看向了黄金台的方向。

皇帝坐在龙椅之上,朝着余家的方向微倾过身,“朕听闻,明威将军把女儿送回到金陵,是希望余老夫人能为她择一良婿。”

余伯贤连忙起身行礼,口里道:确有此事。

忽然听见父亲的封号,余清窈泪目婆娑。

若不是年纪到了,余清窈也不会被送至金陵,还记得父亲要送走她时,摸着她的脑袋说,女大当婚,他不能自私地耽搁她一辈子。

想起父亲殷切的期盼,是希望能凭借他用性命搏出来的功勋为她在金陵争得一份看重,一个好姻缘。

却万万没有想到诡谲多变的政党之争,竟要了她的性命。

皇帝手捋着胡须,对余清窈宽厚大方道:“余丫头,朕还有几个没有婚配的儿子,你瞧中谁,朕就给你赐婚。”

余清窈听着与她曾经经历过的那世,一个字不差的话,胸口锥刺一样的疼越发严重了,就仿佛那支箭还埋在她的胸口,五棱的铁锥搅烂了她的血肉。

血浸湿了她的衣襟,像是一个止不住的趵突泉,冒着鲜血。

逐渐流逝了生命,也带走了她生前对楚王所有的痴恋。

她实在动弹不得,仿佛被天家的威仪震住了。

余伯贤不满地侧过头,对余清窈低声道:“还愣着做什么,陛下赐婚,你当上前谢恩!还不快些起身!”

余清窈幼年丧母,父亲没有续弦,所以一直以来无人管教她,来到金陵后,余老夫人见她第一面就说,‘可怜你无人管束,不懂礼数,但要记得日后当要谦虚谨慎,莫要污了我们余氏清名。”

余家当她是一个养在外面,未经教化的野丫头,看不起她。

只要她有半分没有做好,他们便用这种高高在上的语气,指教她。

可她在余家这两年,从来都是小心谨慎,不敢行差踏错一步。

唯有楚王,是她这谨小慎微里唯一的放肆。

当初她违背余家的意思,自己做主选择嫁给楚王,后来更是为了他,费心费力地讨好余老夫人,拉拢余家为他所用……

可这一切付出,她都换来了什么?

背弃、刺杀,惨死野外!

余清窈深深吸了一口气,提裙走出席位。

低下的眉目里,含着不甘与无奈。

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偏偏是这骑虎难下的时候。

她知道,即便她不做选择,过不了多久,楚王就会亲自进来,跪倒在皇帝面前,深情款款地当众承认两人早有情谊,让皇帝为他们赐婚。

亏得那时候她还满心感动,觉得楚王心里定然是爱护她。

可,若是真的爱她,又怎么会让人将她掳走,使她带着一辈子洗不清的屈辱为妾,若是真的护她,又怎会让‘心腹’在野地堂而皇之将她射杀。

无非是她再无价值了,再无用处了,只是负累与阻碍,他要让她彻底消失,才能讨得那余家嫡系贵女的芳心,好为他的帝王业铺路。

她虽然人弱势微,但绝不会再让他如愿以偿,哪怕这或许只是她死前的一场幻梦。

心里这样想着,余清窈的脚步是一步稳过一步,环佩的声音清脆动听。

众人看着她走出席位,走到了大殿中央。

叉手为礼,余清窈叩拜皇帝。

曾经她总是被人嘲笑出身乡野,礼数学得差劲,每每都要出些差池,还是楚王找了一个教养嬷嬷严厉地指点了她一个月,把她训得跟笼子里的鹦哥一样乖巧,这才让她再没有在人前出过笑话。

如今她还带着上一世的记忆,所以这大礼行得十分标准,动作流畅优美,让人挑不出错处。

“臣女叩谢陛下。”

上一次她因为太过害怕,第一次面见天子时一个字也不敢说。

所以才等到楚王出现代替她开口,求来了指婚。

这次,她不能等。

不能等到楚王来……

皇帝似是没有料到余清窈会开口,这与他探得的‘此女性格内敛,害羞易恐’有些不符,不过皇帝还是很宽容,就仿佛是一位和蔼的长辈,捋着短须道:“不忙着谢恩,你倒是先说说看。”

虽然他的脸色、声音都极力显出放松,可是眼下的青色还是暴露了皇帝的疲惫不堪。

无论是废后还是废太子都让帝王颜面尽失。

如今的这场盛宴也不过是为了粉饰太平,除了张阁老、詹事府旧臣还有就是皇后母族陈家除外,其余人都想尽量忘记不久前朝堂上的那场令人惊惧的风暴。

余清窈壮起胆子,目光看向御座的右边,原本安置皇太子坐席的地方不出意外得空无一物。

对于太子被废一事,余清窈只听到过只言片语,不知内里详情。

可是她也知道,太子虽被废,可直到她死的那一天,废太子都活得好好的。

与余家退婚之后也没娶妃纳妾,就此孑然一身。

她再往下看去,是几位成年或快成年的皇子,除了刚刚换防没有及时赶到的楚王、已经就藩的齐王,便剩下代王、越王、吴王,此刻他们几人纷纷看向她,面上并没有什么期待,只有看戏的份,唯有年纪最小的吴王还冲她调皮地眨了一下眼。

这次赐婚不过是走个过场,他们都知道她会选谁。

余清窈收回目光,两手紧紧交握在广袖之下,鬓角处的冷汗比她的声音落得更快,她稳住了心神,慢慢扬起脸,看着皇帝道:“……臣女愿嫁秦王。”

殿门外传来一声巨响,就仿佛是门板给人重重踹了一脚,险些掩盖掉余清窈最后那清晰而清脆的两个字。

可也仅仅是险些,因为在巨响发生之前,在场的人都听清楚了,余清窈口里说的是秦王,不是楚王。

是已经被废黜太子之位的秦王李策。

殿门处,一位剑眉星目的年轻男子身穿着软甲,系于肩甲上的红色大氅随着他大步走来,飘扬地像是一张耀武扬威的旗帜。

门口的小太监惊慌地拖着变了音的长调,亡羊补牢地报了一声。

“楚、楚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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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后嫁给废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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