琼崖万里
陆凉虚心求教:“请问,什么是「仙尊拂却棋雪」?”
“居然有人连「仙洲十佳话」都不知道”,周碧落不禁错愕。
他扫了一眼陆凉明显异于中土人的小卷毛和异色瞳,恍然大悟道:“难怪呢,原来你是文盲。”
“你找死!”
陆凉气冲冲地举起小红戟,当场就想把他戳成烤串。
幸而这时,卫婉笑吟吟地接口道:“说来这桩典故,也和大将军有些关联呢,我来说与陆少帅听吧。”
所谓「仙尊拂却棋雪」,说的是谢忱一桩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旧事。
四年前,桓听又一次兴兵向北,聚众二十万伐祈。
那时,谢忱新摄政,人心未稳,谢兰亭还在仙洲江湖上到处挑战高手试剑,尚未从军。
桓听趁此良机,一路势如破竹,长驱渡过了横碧江,风急云卷,直逼苍陵。
苍陵是绥国旧都,固扼天险,极端易守难攻。
祈国军队当时最应该采取的策略就是坚守城池,倚仗山川地势,行诡兵制敌。然而,当时的征西将军明灵由于不齿龟缩防守,居然选择将关卡大开,放绥军直入画屏山道,放言要进行一场堂堂正正的决战。
结果可想而知,被桓听一战将主力全歼。
苍陵接壤画屏山与玄度谷,紧扼瑶京城的咽喉要冲,此城一失,祈国便迎来了倾覆之局。
谢兰亭就在这种极端凶险的情况下,临危受命从军。
她组建了一支不到两万人的新队伍,对上了二十万大军,意图逆势而上,殊死一搏,夺回苍陵。
当时,前线打的是天崩地裂,暗淡无光,后方的瑶京也是人人焦虑,忧心如焚。
战报送到司徒府,谢忱正端然寂坐,平静地落下一子。
他极善弈,世间并无对手,只是自行摆出一局棋,独对关河萧冷,霜天寒墨。
庭下深雪堆积,落梅如缕,星星点点溅上衣衫,谢忱拿起战报,很淡然地看了一眼,就随手丢进了雪中。
传讯官也不敢问,到了门外,群臣和百姓翘首以盼,围了个水泄不通。
“情况怎么样?”
传令官据实以告:“不知道。司徒看了一眼,就继续下棋了。”
那肯定就是没事了。
谢忱是战争的总指挥,若真出了什么差错,岂能如此从容?
众人纷纷心中大定,跑路的不跑了,想投敌的生出顾忌也不敢投了,各自四散,坚守岗位。
果然,三天之后,谢兰亭大胜破敌、火烧六军的消息传来,祈国转危为安,硬生生又从悬崖边被拽了回来。
听到这里,陆凉简直一头雾水:“这也能叫传奇?仗是我们将军打的,他有什么贡献?”
谢兰亭按了按眉心,喝止他道:“阿凉不要乱说话。”
她微微一顿,“他一开始收到的那封战报,其实是我重伤失踪的消息。”
陆凉一怔。
当时,桓听深知至尊难杀,利用兵力优势,合围将她一箭击落山崖,逼入玄度谷。又以冰冻之法,镇封了她麾下的二万人。
玄度谷是一处峰碑环谷的神魔葬地,中间有一面小镜湖,在竟陵雪季开始的第一日,小镜湖结了冰,变得澄明通透光滑如镜,恰好映出满天星辰神采,如空灵瑶界。
天上、地下、水中三重杀阵,环环相扣,可绝灵力,立斩至尊。
谢兰亭重伤坚持了两天,眼前始终是白茫茫一片深雪,毫无变化。
她甚至觉得自己真的会死在这里。
但是,苍陵连续三十年大雪森寒,唯独这一年,到第三天便不再下雪,东风乍起,小镜湖坚冰化水,杀阵自解。
被冻成冰雕的祈国战士们也都纷纷复苏了过来,借这场风,与准备火.药接应的苍陵城中百姓合谋,一气贯彻,火烧六军。
谢忱算无遗策,看到了第一封战报,就猜到了她被困在何处。然而玄度迷阵,是仙洲四大杀阵之一,一旦开启,非人力可破。
他没有做什么,也做不了任何事。
只是静静跪在雪地里,下完了一局棋。
哪怕心乱如麻,哪怕这局棋下得毫无章法,哪怕他已经打定主意,再等三日,若事败就与她同死,他也温然如水,半点没有表现出来。
无人得见,指甲掐进手心,流出的血缓缓滴落在棋坪上,凝结成冰。
三日之后,捷报传遍全境,他落下最后一子,起身轻轻拂过棋上,指尖尽是一片艳如朱砂的红色。
「仙尊拂却棋雪」,拂去的不是雪,而是血。
“那时候,祈国的危局,恐怕十倍于今日的绥吧”,周碧落感叹道,“谢司徒但凡流露出一丝不妥,城中人心生变。今日,就该换成桓听站在瑶京,一统天下了。”
陆凉却仍有些不服:“哼,就算他风度很不错,但他又没打架,怎么能叫传奇?”
“你这人眼光好差劲”,周碧落怒了,“会打架有什么了不起?谢司徒是个文臣,临危不乱,算无遗策决胜千里,这才是真名士,真风骨,我辈楷模。”
“文臣怎么就不能打架了?桓听还是仙洲十大高手之一呢!”
“哈,你知道什么?当年的瑶京谢氏子弟,乌衣年少,风流俊赏,翩翩策马天都,是一道何等令人心驰神往的风景线。而今,唯有谢司徒尚在。他一个人的风华,就可以称得上独绝天下……”
“说来说去,还不是不能打!”
“你这么想打架,那来试试?”
“来就来,看我不把你打得四脚朝天,哭爹喊娘!”
……
片刻后,陆凉的小红戟被周碧落轻轻松松卸下。
他目瞪口呆,再一次回忆起了面对钟夫子以“理”服人的恐惧:“你不是个文人吗?怎么这么厉害!”
“合着你就是想欺负我是个文人啊”,周碧落无言片刻,双手将戟递还给他,“在下毕竟是江东第一大世家的家主,要是没点修为傍身,在这乱世中,如何镇守玉阑城,又怎敢单独带着夫人北上见你们?”
陆凉对强者一向尊重,语气已经好了很多:“好吧,那同为文人,你比谢司徒厉害很多。”
“又在胡说了”,周碧落摇摇头,“谢司徒岂是一般的文人可比?他是「天下文宗」,广开学社,教化生民,站在那里就是一面旗帜。这些年,仙洲的文人士子尽皆集中在祈国,英杰辈出,都是奔着他去的,这里面有多少的社稷之臣、将相之才?我但凡有他一半的影响力,还愁什么家族青黄不接,做梦都要笑醒了。”
陆凉大声说:“可是,不会打架就是菜啊。”
感情这样据理力争半天,居然又绕回去了。
周碧落忍无可忍,从袖间抽出了一支灯火浮舟的莲花玉笔,正是他的武器:“我看你是一心讨打!”
陆凉战意浓厚:“怕你不成,来战!”
这两人争吵不休,谢兰亭听着,渐渐有点恍惚。
她看着纸上谢忱的画像。
周碧落无疑是个绘画大师,再加上确实很仰慕谢忱,这张图寥寥数笔,天然去雕饰,却尽得风流。
谢忱拈着一枚棋子,淡淡地笑着,正支颐沉思。
他虽然坐在庭前的深雪里,却像是乘一叶轻舟,翩然行于青山碧水之间,一种从容萧闲之姿,跃然纸上。
但谢兰亭看着,心头第一个涌上的念头却是,当她生死不明的时候,他一个人跪在雪里的三日,孑然一身,满手血痕,都在想什么?
上一世,她的死讯传到瑶京的时候,也是这样一个下雪的冬天,他看了之后,又在想什么?
后来的事已经很清楚了,谢忱为了给她复仇,弑帝南下,与桓听决一死战。
他一生只坐镇后方,从没有上过战场,纵横战略,绝非所长,到最后,却做出了这样等同于送死的行径来。
那时,他又在想什么?
这些问题一旦念起,就觉得如同长剑穿过心胸,剧痛支离。
谢兰亭闭了闭眼。
她现在,忽然很想见到哥哥,就现在。
最好再抱一抱他。
于是她抓起岑寂,如惊电一般,迅速掠出了窗外,只轻飘飘丢下一句:“我回家过年了。”
周碧落和陆凉的争吵被打断,两人都是一愣:“你现在要回瑶京?”
“是啊,各位再见”,谢兰亭犹如一叶披火的红蝶,御剑飞上云霄,“我会记得给你们寄新年礼物,还有一些美酒的。有要紧事记得给我传讯——没事别瞎找!”
卫婉趴在窗边,仰头看着她的背影:“唉,有一个人能被将军放在心尖上惦记,驰行千万里也要回去见一面,该是多么幸福啊。”
她星星眼道:“呜,好羡慕。”
周碧落:?
他妈的,走得好!
谢兰亭一路风驰电掣,在云间疾驰。
出城时,她遥遥看到了桓听。
一身白衣如雪,兀然高坐在横碧江边的一片苍苍青岩上,提着一坛经年的陈酒,一杯一杯,缓缓倾倒入江中。
他在祭奠这场战争中死去的同伴。
千千万万人,千千万万的无名幽魂。
桓听所坐的地方,恰好风声猎猎,从高处将离泱城一览无余。新年将至,城内星火交迭,欢声笑语交相呼应,清脆地被长风裹挟而来,泠泠溅落在江水中。
他在最后同逝者道别:
“最后看一眼烟火人间,便去吧。”
“世人视我为国之柱石,我终是问心有愧。若有来生,请汝切记投身于盛世,平平.安安从破晓走到白头,莫要再受这乱世摧折之苦……”
他湛蓝的眸中云开雾散,仿佛碧海青天之间,一叶苍茫白帆,温柔地低唱起了归乡的渔歌。
谢兰亭神色复杂地看了一眼,转身离去。
仙洲之大,广阔无边,常人终其一生也不可能抵达另一岸。
她在剑上贴了许多神行符,终于在傍晚之前,赶到了瑶京。
祈国是一个拥有着漫长冰冻海岸线、终年寒冷长夜的国度,虽资源丰富,却极其地广人稀。
在十年前,祈国在谢展颜治下的时期,算得上一个小高峰,本土人口仍旧还不到离泱城的五分之一。
祈国寥寥无几的人口,有四分之三都居住在瑶京。
瑶京之外,便是广阔苍茫的冰川,峡谷,雪河,冻海,温泉,布满天穹的极光,以及星星点点散落在冰雪之间的温暖小城。
如今,祈国虽依旧土地广阔,人口方面却已劣势不再。
只因她连年攻城掠地,一统江北,打下了许多地盘。
这些地方的土地人口,从此都归祈国管辖,一面修兵缮甲,一面修生养息,令居民融入市井生产,兴旺百业,自然就国富兵强了起来。
谢兰亭心里乱七八糟地琢磨着,一低头,忽然发现腕底那道放血的伤口,还没有愈合。
啊,不能就这样去见哥哥。
凰血伤愈很慢,需要等上好几个时辰。虽然只是这么一点小伤口,但被哥哥看见了,必然又有人要因此倒霉。
她想了想,决定先去避一避风头。
片刻后,一只奇丑无比的瘸腿纸鹤,从她手中飞出,一路晃荡着,艰难地飞向了远处。
这纸鹤几经曲折,撞墙又迷路,甚至险些被过路居民当成了鸽子抓走炖掉,最后终于抵达了目的地,宫中。
这日,是新年放假前的最后一晚,照例要大宴群臣。
祈国百官列坐其次,皆面无人色。
连日以来,满朝的座位似乎空了不少,气氛一片寒肃,就连天子都端端正正地跪坐着,冷汗涔涔。
谢司徒不说话,谁也不敢动。
他一个人静立在高处,身前是满目山河,天地独远,身后是斜阳风絮,薄暮冥冥。
这一种遗世独立的姿态,愈发衬得他乌衣如云,风骨如月,唇边一抹浅笑,漾起清润的素色流光。
他纤长莹白的手指正摆弄着一只玉杯,酒液轻轻晃动。
众臣们都盯着这杯酒,吓得魂不附体。
谁都知道,谢忱今天就是来算总账的。
前些日子,宗室皇子和朝堂大臣互相勾结,意图连绥,出卖机密,先覆灭大将军,再利用青霄营来杀死谢司徒。
该杀的人都已经杀的差不多了,但似乎还缺一个谋划者。
不知今日这杯毒酒,将会落在谁的头上。
然而,下一刻,这种紧张到凝固的气氛却忽然被打破了。
一只丑得很特别的纸鹤,在风里打着旋儿,掠上高台,又飞舞着,在谢忱素白的颈边蹭蹭,不轻不重地啄了一口。
谢忱认出了纸鹤的主人,下意识伸手去接。
纸鹤是谢兰亭的灵力所化,本能地很喜欢他的气息,停在他指尖,伶仃的尾羽摇成了一朵花。
但是下一刻,一道流光闪过,它忽然记起了自己的来意,只好恋恋不舍地爬起来,绕过谢忱,一路喝醉了酒似的横冲直撞,最后啪唧一声,把自己糊在了少傅卫玉温的脑门上。
卫玉温:“?”
忙着偷摸补觉的少傅茫然睁眼。
他这个人,不管在什么场合,都锦衣玉带,打扮得花枝招展,妍丽风流。
他有一双极漂亮的眼睛,正经看人时,会显得深情而诚挚。此刻刚睡醒,漫不经意地随意一挑,又平添了一种天然的潇洒明艳。
“少傅大人,快别睡了”,旁边人使劲掐了他一把,“有人找。”
“哎,都怪我这无处安放的魅力作祟啊。”
卫玉温嘀咕着,把这个丑得很眼熟的纸鹤揭下来一看,瞬间就吓冒烟了。
上面写着一行潇洒凌厉的笔迹,“借贵府一用,就待一会,你先别回来了。谢挽之。”
他僵硬地抬头,果然发现谢忱正向他望过来,神情淡淡,含笑未语。
“……”
祖宗,你这是要我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