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泼墨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一怔。
那人被两大高手同时击中,顿时砰地高高飞起,又重重坠落在地,血溅三尺。
桓听玉箫下移,缓缓扣着下颌,迫使他抬起头:“是你。”
他正是小皇帝身边,从小就最为依赖的一个宦官,赵常侍。
生得容貌清秀,骨相出尘,却是个实打实的佞臣,欺上谄媚,贪婪聚敛。
桓听对此深恶痛绝,将他扔下狱好几次。
但小皇帝独爱他那张适合入画的脸,过几天,总能趁太傅不注意,想方设法地把人捞回来。
“陛下……”
赵常侍倒在血泊中,一点一点地艰难爬过来,抓住陆凉的衣角。
陆凉下意识想挣脱,又赶紧忍住。
出发前谢兰亭交代过,绥宫里有一枚暗棋,会在最关键的时候帮助他们。
想来就是这个赵常侍了。
“阿赵!阿赵!”陆凉发挥了平生最强的演技,带着满脸悲痛,蹲下身去握他的手,“快撑住,朕这就找人救你!”
谢兰亭按照约定好的记号,启动了傀儡符,以灵力操纵。
赵常侍枯槁的眸中,霎时焕发出异样的神采。
“陛下金枝玉叶,怎可因为臣而弯腰”,他抓着陆凉,哑声说,“臣这一生,未曾做对过什么事,如今,终于也能舍命保护陛下一次了。”
“阿赵!使不得,你不能死啊!”
陆凉伏在他身上,就是一阵哭天抢地的哀嚎,涕泪交流。
百官闻之,无不动容。
桓听本能觉得不对,拿起玉箫,准备吹一曲清心破障音。
“太傅大人,人明明是你杀的,你还要在这里故作姿态吗?”谢兰亭慢悠悠地说,双手拢于袖中,灵活地操纵傀儡符。
桓听眉峰一锁,登时确定是她在从中作梗,脱口道:“诸位小心……”
谢兰亭岂能让他说完,当即就抽出一只手,并指如剑,刺向他咽喉。
剑光陡起,犹似苍梧渊起,天阔秋高,一道狂雨拍银岸,万卷暮色舞残阳,刹那间翻天覆地压下,堵住了他接下来的所有话。
桓听完全没有退让的意思,以玉箫为剑,凌厉地抵上了谢兰亭手腕。
然而,谢兰亭只是轻轻一挥袖,就握住了他的玉箫,顺手点住了他的灵脉,操纵傀儡符的动作依旧未曾停下。
“我即便不拔剑,让一只手,也能赢你”,她冷冷道,“我劝你不要冥顽不灵,就留在这里好好看一场戏吧。”
不远处,陆凉依旧在卖力地扯着嗓子哀嚎。
赵常侍拼尽最后一口气,扯着他,声音嘶哑地说:“臣之死是咎由自取,怨不得桓太傅。陛下乃一国之主,以后多保重……”
话未说完,眼里的光就散了,余下的语声也被秋风吹熄。
陆凉心想,这演得也太像了,待伸手一摸脉搏,却陡然发现人是真的死了,大吃一惊。
“阿赵……阿赵,你……”
他抖着手,不信邪地又摸了一遍,终于满身冷汗地跌坐在地。
在百官看来,他便是悲恸过度,彻底呆了。
当下就有人叹息道:“陛下节哀,赵常侍也算死得其所。”
因为赵宦官这舍身一挡,没人再怀疑小皇帝的真假。
赵宦官身为皇帝近侍,忠心不二,又荣宠已极,怎么可能甘愿为了一个假冒者牺牲性命?
陆凉十分入戏,抹了把眼泪,抽噎着说:“若没有阿赵,今日死的,可就是朕了。”
百官猛地醒悟过来。
是啊,方才赵常侍是被一剑一箫同时击中的。
每一个绥人都对桓听敬若神明,自无可能怀疑他们的太傅,便一起纷然怒视谢兰亭:“谢贼!你挟帝入宫,又妄图弑帝,此罪当诛!”
谢兰亭背着剑,从空中一跃而下,衣如烈火。
她勾起唇,冷眸中却殊无笑意:“我乃奉旨入宫。”
“对,对”,陆凉赶紧点头,“是朕自己找谢将军投降的,众卿请看。”
他把小皇帝写的圣旨拿出来,逐字念道:“朕以举国兴衰,社稷荣辱,托付于祈大将军谢兰亭,此后万里同风,上下同庆。青霄营起盛德之兵,发正义之师,救苍生,镇山河……”
他的声音并不如何响亮,却似荒原雷声,在千宫万阙之间回响。
百官一时俱都怔在当场,心头百感交集。
许久,无一人置一词。
一名白发苍苍的老臣站得笔直,一身不屈,用鹰隼般锐利的眸光审视着陆凉,打碎了这片寂静:“陛下,你年纪还小,既然谢兰亭胁迫你,莫要怕,臣等今日拼死也必将你送出生天。”
他说“拼死”的时候,神情姿态甚是坚决,显然已将自己的性命置之度外。
许多绥臣沉默地站到了他身后,态度同样坚决,手已经按上了剑柄。
陆凉觉得滑稽又悲凉,在这些人打算拼命的时候,小皇帝早就跑到敌营中,把自己的国家卖得一干二净。
他道:“您放心,朕是出于自己的意愿,没有人胁迫朕。”
老臣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像是忽然间被抽去了脊梁骨,整个人都坍颓下来:“陛下,你糊涂啊,天下谁都可以投降,唯独你不可!你既生在皇家,锦衣玉食,享尽举国供奉,如今是倾覆之日,自然当与你的国同生共死!”
陆凉眼光一闪,忽然有些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位老臣,支支吾吾道:“朕……朕自然有非降不可的理由。”
他也不说具体是什么理由,因为太荒唐了,实在编不出来。
但做皇帝的好处就是,不管说他什么,自然有臣子去揣摩圣意,把话圆回来。
果然,位高权重的黎州城主明折柳,一阵深思,道:“祈之国力,乃数倍于我。青霄营自出师以来,不曾有过侵扰百姓的劣迹。这一降,能避免万千生灵损伤,未尝不可。”
“你懦弱,就以为别人都跟你一样贪生怕死吗?”
“哼,大道理谁不会说,百姓只要衣食丰廪,平安无忧,哪里在意是陈家还是谢家的王朝?我明折柳今日就把话放在这里,只要她谢兰亭肯给我黎州拨粮,别说拥护她统治了,我当场跪下来喊她爹都行!”
“你、你简直大逆不道!”
……
一时间,天子正殿前,众官员各抒己见,竟如置身东市,吵得不可开交。
陆凉看得一阵咋舌,心想这就是中土衣冠礼仪?真是长见识了。
“这事太傅怎么看?”
最后,他们像往常一样,都看向了桓听,等太傅大人作最后的决策。
残阳苍苍,揽照无限的宫阙与河山,又仿佛是天穹的一只神明之眼,袖手旁观人世兴亡。
谢兰亭负手立在万古天地之间,也望着他。
她早就解开了桓听的灵脉,只因她知道,桓听今日大势已去。
上辈子,他之所以能一箭射死小皇帝,就是仗着小皇帝根本没去证明自己的身份,他自然也不用背负弑帝的罪名。
现在确认了身份,桓听再动手,那就是身败名裂,罪不容诛。
哪怕,他根本不顾惜身后名,也可以为了绥国做任何事。
但人心已然浮动了。
对于绥国来说,正兵临城下之局,要想决一死战,必得万众齐心。
只要有一个人心怀异议,这场战争,便再也打不下去。即使开战,也只是白白失败送死而已。
桓听意识到这点后,权衡一番,定然会选择暂时投降,保存主力,等着未来东山再起的那一天。
就像他上辈子做过的那样。
谢兰亭唇角微弯,可惜这一次,亡国便是亡国,他不会再有任何复兴的机会了。
镇北将军沈斯远拇指在剑柄上一按,迎上她视线,昂首道:“谢贼!他们怕你,我可不怕!太傅大人请传令,今日全军定当血战到底,我大绥的好男儿,不会有一个贪生怕死之徒……”
“都放下剑”,桓听蓦地打断他。
“什么?”
沈将军不敢置信地看了看桓听,又看了看小皇帝。
“朕说要投降,爱卿方才走神了吗?”陆凉满脸无辜地说,“就连太傅都同意了。”
“你们……”
沈将军想要质疑些什么,惊怒有之,痛恨有之,悲愤欲绝有之。
可这两人,一个是他的君主,一个是他追随三十年南征北战、最敬仰的人,他哪个都不愿去抨击,便只能做出自己的选择。
“臣今日当为国死节,先走一步”,他深吸一口气说。
随后一正衣冠,面向离泱城外的长河,揽衣下跪。
这条河连着北湾,北湾几经周转,会汇入横碧江。
横碧江那头,就是南渡之前的绥国故土了。
也是他们这么多年,生生死死,做梦都想要收复的失地,想要光复的旧山河。
沈将军对着北方,叩首三次,然后猛一回手,挥刀斩向了自己的脖颈。
鲜血冲天。
谢兰亭俯身,替他合上至死不曾瞑目的双眼:“厚葬吧。”
绥国百官踌躇一阵,黎州城主第一个站了出来,领了她的命令。
谢兰亭步上高殿,如坠云间,俯瞰整个离泱城,恍惚有种天地垂于檐下,乾坤都如覆掌的感慨。
“太傅还立在那里做甚?”她转头,带着一丝戏谑地说,“何不来此与我并肩,再最后看一眼你的大好河山?”
桓听沉默,并不移步,只是隔着人潮,以目光与她对峙。
他白衣上血痕散落,犹如一群折翼的红蝶,寂然卧在一片白雪之间。
一瞬间,谢兰亭被他看得几乎有种错觉,眼前这个人,似乎和上一世被她引为军师、最后又背叛她的那个桓听重合了。
她并不是一开始就信任他,也曾严加戒备,真正让她转变心意的,是一场谈话。
上辈子灭绥后,她驻军离泱,某天,骆国引兵攻来,桓听出战,重伤险胜而归。
他的白衣上落满了血,就像此刻眼前所见的一样。
那样重的伤势,就算是见惯杀伐如谢兰亭,看了也不免心惊。
她扔给他一瓶灵药,面色复杂道:“太傅这么拼命,如果是为了取信于我,那你已经成功了。”
桓听淡淡说:“我是为了天下苍生。”
谢兰亭冷笑:“你的大绥都亡了,还说什么天下苍生?”
桓听面容沉静,秋风里凉灯的雾气萦绕在他的眼睫上,轻轻浮动,犹如雾里看花:“今日,骆国随军携百姓数千,罔顾其生死,驱赶他们来冲撞我军。”
谢兰亭一怔。
桓听又道:“尽管我及时收拢军阵,仍有数十名百姓被误杀。他们当时……完全没有一丝害怕,满脸木然,甚至对此习以为常。”
“我每思之,常觉心惊”,他叹息着说,“人在乱世的黑暗里沉浮久了,便麻木了,不相信从前真的有过那样来自盛世的一缕光。”
“别说百姓了,就连我也不信”,谢兰亭侧过脸,望着远处绵延无边的长夜,“这些年间,一直都是无边的战争与杀伐,从来没个尽头。”
“是啊”,桓听垂下了眉眼,“我出生的时候,仙洲便已经烽烟四起,山河飘摇了。”
一种彻骨的苍凉,在他语气中蔓延:“可是那个时候——谢将军生得晚,或许没见过,在那时,盛世的脚步尚未远去,人人都还记得,从前的太平年岁,哪怕无边长夜,也有灯火满街、繁花漫天。这才是人间该有的常态,而不是……所有人都对灾难习以为常。”
谢兰亭默然良久:“你对我说这些话,又有何用?我只是一个握着刀剑的杀人者。”
桓听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说:“谢将军自兴兵以来,青霄营大军过境,从未侵扰国百姓一分一毫。离泱城破的那一日,我以为你会血洗屠城,就像这三十年的乱世,每一个被灭亡的国家所经历的那样……”
他轻轻一顿:“但你没有。”
何止是没有。
青霄营大军入城后,一面休养生息,一面劳作农桑,广开粮仓,周济百姓。凡上门有求者,无不响应。
他又道:“听闻谢将军年少习剑,扬名立万,曾发誓匣中剑,当为天下不平事出鞘……”
“不过是做该做的事罢了”,谢兰亭打断他,傲岸地一挑眉,“少整那些虚的美饰之词。”
桓听抬眸看她,眼神一瞬间犹如空寒的沧浪水,深不见底:“也许,我为何做这些事,说这些话,便和谢将军这些年所历所想,是一样的。”
谢兰亭审视了他半晌。
“不若这样”,许久,她将手摊开,伸到他面前,“你我各自将答案写在对方手心。也省得你为了取信于我,故意顺着我的话说。”
桓听慢慢地握住她的手,写下了一行字。
他的指尖冷如清冰,连一丝细微的颤栗也无,似是将所有的心绪都掩藏在了内心深处,无人能知。
片刻后,两只手凑在一起。
他的手中写着:“为苍生立命。”
她的手中写着:“护万民山河。”
谢兰亭当时深受震动,以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志同道合的挚友,可以并肩风雨,所向披靡。
她眼眸明亮,在长夜中熠熠如星火:“我想以战止战,终结这个乱世,还天下以清平长安,请桓卿助我一臂之力。”
桓听当时这样回复她:“谢将军既有此志,在下余生当奉陪到底,以供驱策,一往无前——”
一顿,又道:“生生死死,永不复叛。若违此誓,我必万劫加身,不得好死。”
永不复叛。
誓言犹在,他们短暂地同行了一段路,但最后依然走向了背弃和决裂。
桓听也确实“不得好死”。
上一世他复国后,坚守了一十七年,为姜国主孤月影所灭,自焚于皇宫,死后挫骨扬灰。
谢兰亭到现在都想不明白,也懒得再去想,上一世的那些灵犀相投,到底有多少是他演出来的,她以为的那个完美知己、下属与战友,或许根本就没存在过。
也已经不重要了。
他们立誓追求的,从来就不是同一个理想。
仙洲十四洲,从前俱是绥土。
谢兰亭想要在白骨和废墟之上,为幸存者、为瑶京谢氏开创一个新的王朝。
桓听却想“护山河”,恢复绥国当年的盛世,让万里江山,尽数复归于绥,让所有的绥人,都国泰民安。
先自殊途,何来同归。
谢兰亭立在天子殿前,向他伸出一只手:“过来。”
那只手修长优美,指骨很细,如同冰雪雕琢,动作带着几分轻慢和随意,仿佛不是在行杀伐之事,而是邀请他赴一场流觞曲水的雅集。
桓听向她走去,穿过层层叠叠厚重的刀剑和人墙,恍惚觉得,自己在渡过一条逆流而上的长河。
当年被姜国异族兵锋所迫,绥举国南渡,仓惶过江,疲于奔命,只用了短短三日。
可是要想渡过这条河,再逆流打回江北,收复失地,他用了整整三十年,都没能完成。
眼前是无边无际的红色,百官黑压压跪了一地,士兵们也放下了盔甲,想到今日国破家亡,都忍不住垂泪。
哭声传出很远,仿佛有感染力一般,城中百姓也开始悲声大作。
天地间,一时间只有那一种悲哀恸哭的声音,在茫茫古今岁月里浮沉,荡气回肠,幽咽如诉。
最后西沉的残阳落了下去,笼罩了城墙,和城外亘古不变的青山。
仿佛国土之上一把燃烧的烈火,将绥国的过往千年,都付之一炬。
他知道,这火焰终会燃烧起来。
烧到尽头,再让绥国从灰烬里获得新生。
他跪在她面前,单膝点地,道:
“罪臣桓思忧,愿降谢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