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习

补习

周六晚上,按理说是一周里最开心的时间,因为第二天不用上学。

但是那天闹得很多人都不愉快。

高二一班的学生们有个班群,老师不在里头。

一帮子尖子生,每天忙着学习,没空水群,少数几个话痨都在自己的小群蹦跶,这个大群显得很冷清。

可那好歹是唯一的班群,是集体的象征。

这天放学后,沈文昊一声招呼都不打,直接把叶诗妤拉进了群里。

叶诗妤无比茫然,发了个问号。

「沈文昊:反正你下个月回来,先把你加进来再说」

「叶诗妤:神经病啊!」

然后她退群了。

沈文昊十分尴尬,别的同学都替他尴尬。

「王翠星:(老人地铁手机.jpg)」

班长也出来说话了。

「张淳歌:问号……你别太过分好不好?」

「沈文昊:@张淳歌,几个意思?你高一竞选班长,叶诗妤还投过你的票,你不希望她回来?」

「张淳歌:不是一回事吧……」

「沈文昊:怎么他妈不是一回事?她对你们都很好!你们搞什么!」

「江澈:@沈文昊,你能不能要点脸?」

「王翠星:(微笑)他没脸,要不起」

「沈文昊:靠!真就护着差生是吧?贱不贱啊!」

「王翠星:(放个屁送你吃.jpg)」

王翠星进行了一连串表情包轰炸。

天知道她从哪里搞来那些灵性图片,伤害不高,侮辱性极强,没一会儿,沈文昊大破防。

[沈文昊:我要告诉老师!]

[王翠星:你是小学生?幼稚死了]

谭落不知道群里在说什么,她的手机扣在桌面,震个没完没了,吵得她心烦。她干脆关了机往床上一扔。

她现在有很重要的事要做。

之前她答应了语文老师,要重新誊抄池倾阳的范文。

谭落在垫板上铺开一张新的格子纸,左手边放着池倾阳的作文,用一块黄铜镇纸压住。

这篇作文要求以“失败”为主题,谭落那篇的立意是:失败乃人生常态,看开。

写到一半,她自己都觉得这种立意太丧了,无法体现青少年的精神风貌,肯定拿不了高分。结果作文发下来,比她想象得好多了,有49分。

谭落估计,八成是徐霖看她写字好看,没舍得下狠手。

而池倾阳这篇作文是55分。

她怀着敬仰的心情拜读了一遍,结果,有好几个字她实在是认不出,潦草到她结合上下文都猜不出来。

谭落甚至拿出放大镜研究了半天:“到底写的是什么啊……”

没办法,她拿着那张作文下楼,准备直接问问作者。

池倾阳没关卧室的门,他喜欢保持屋内通风,睡觉前,房门都大大方方地开着。

他戴着耳机躺在床上玩手机,小考拉照常趴在耳机线上。

卧室里的空调吹出暖风,他穿着宽松的收脚运动裤,上身套了一件白色背心,外露的手臂肌肉线条明显。

穿衣显瘦,脱衣有肉。这八个字说的准是他。

谭落不正经地想。

瞥见她站在门口,少年腰腹用力,长腿一翻,坐起身来。

池倾阳摘下一边耳机:“你终于主动找我了。”

“啊……?”谭落讷讷地嘀咕一声,这才想起下午班会课时池倾阳和她说的话。

他打开台灯,把书桌前的凳子往外踢了踢,对谭落比了个邀请的手势:“坐,我先看看你到底是哪里没学懂。”

谭落心里发慌:“不是……你要干嘛?”

“你还好意思问我?”他的声音慵懒,有种漫不经心的痞气。

池倾阳伸手捞过桌上的眼睛盒,拿出一副无框眼镜给自己戴上。他的度数不高,很少戴眼镜。

少年的眼珠如黑玉,隐在薄薄的镜片后面,有几分难以描述的色气。

谭落捏着他的作文纸,看他看得出神,都忘了自己究竟是来干嘛的。

这位爷被盯了半天,依旧面色沉静,冷冷问她:“看够了没有?”

谭落眼角的神经猝然抽搐,悻悻挪开视线。

池倾阳不耐烦地点了点桌面:“赶紧过来坐好。”

见他俨然一副家庭教师的模样,谭落更加不敢靠近了:“你这是……打算给我补课么?”

少年唇角轻扬:“看来你也不算特别傻,还有救。”

“我能救你。”他自信满满地说。

谭落扭头就跑,被对方揪着领子拎回卧室,关门,反锁,按在凳子上。

这还是她第一次进池倾阳的房间。

屋里有股清雅温厚的香气,和他身上的气味不同。她被这股陌生又好闻的味道包裹,紧张得快要无法呼吸。

“别想跑。你跑一次,我抓你一次。”池倾阳慢条斯理地打开练习册,取出夹在里面的数学试卷。

那是昨天的小考卷子。

他的分数,满分。

他把那张试卷拍在桌上,往谭落手里塞了一支圆珠笔:“哪些题会做?圈出来。”

谭落浑身冒冷汗,脑子懵得像是刚被铁棒打过。她从没喝过酒,但她觉得喝醉了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小时候,母亲总是给她报补习班,补习班的老师很凶,还嫌她笨,经常冲她吼,搞得她对补课这件事留下了心理阴影,本能地感到抗拒。

换个老师也不例外。

即便这位老师是池倾阳。

谭落按住卷子,手在发抖:“那个……为什么要给我补课?你不是还要准备竞赛?有这么闲吗……”

“我很忙,所以你最好抓紧时间。”

少年长腿翘起,左肘支在桌面,攥拳抵住下颌,双眼一眨不眨地锁紧边上的女孩。

见她像雕像似的半天不动,池倾阳深吸了一口气,问:“还是说,即使离开重点班你也不在乎?”

谭落抿起嘴唇。

她感到紧张或者是想撒谎的时候,都会无意识地做这个小动作。

她点头,喃道:“嗯……我不在乎。”

“我在乎。”

谭落猛地看向他。

池倾阳低垂着眼,没有和她对视。镜片微妙地折射了光线,掩盖住他的眼神。

她看不清那人的表情,只觉得他好像很失落。

转眼间,池倾阳抬起脸,又恢复了那副高傲不逊的态度:“到底学不学?还要我求你?”

谭落盯着卷子:“我学。”

她好不容易动了,按照池倾阳的要求,认认真真圈出自己会做的题目。

池倾阳看完后,眉头紧锁。他指着其中一道没被圈出的选择题:“你是笨蛋吗?为什么连这道题都不会?”

谭落皱了下鼻子,声音细弱:“是笨蛋,你别教了。”

池倾阳冷哼一声,傲然道:“我这人喜欢挑战,你要是聪明,教起来反而没意思。”

他起身走到书架前,取下一本教辅书:“我先从最基础的典型题给你讲,你听不懂要及时提问。”

池倾阳坐回床沿时,又往她边上靠了一点。

他靠得实在是太近了,鼻息能吹到她的手背上。谭落害怕自己剧烈的心跳声被他听见。

她偷偷打量少年的眉眼,从侧面看去,池倾阳的眼睫又密又长。不知是不是戴了眼镜的缘故,他平日里那几分痞气顿时匿去,变成活脱脱的斯文败类。

他的皮肤很白,喉结凸起,像雪原上的一座山峰。

谭落又瞥向少年坐着的床铺,看上去比她的那张要软,不知道躺上去是什么感觉。

她被这个想法吓得一激灵,使劲甩了甩脑袋,不让自己继续胡思乱想。

池倾阳在她眼前打了个响指:“往哪看?给我看题。”

谭落想说,有这样一位老师,换了谁都很难认真听讲。

她不得不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仔细聆听那人说的每个字。

她以为池倾阳是严师,没想到他极有耐心,讲题时温柔得像是另外一个人。

谭落乖乖遵照他的要求,在所有听不懂的地方提问,屡屡打断他的思路。池倾阳一点也不恼,他脑子转得很快,会立刻换一种方法跟她讲解。

这堂课一补就补到了晚上十点,池倾阳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合上教辅书:“今晚的题先讲到这里。”

谭落不禁松了一口气,在他的教导下,数学题好像也没有那么难懂。

她问:“我是不是可以回去了?”

“急什么?还早。”池倾阳拿了一张白纸,在上面写字,“我给你出三道题,看看你今晚的学习成果。”

没等他写完,谭落实在是看不下去:“你的字我看不懂……”

“凑合看。”

她只好艰难地辨认着池倾阳的字迹,写完了三道数学题。

那一刻,她忽然体会到什么叫“开窍”。

“原来我能学会数学啊。”她有点骄傲地说。

池倾阳当即泼她冷水:“最后这一问算错了。”

不过总体来说,他对补习结果还算满意。

他马上规划起接下来的安排:“明天你哪也别去,待在家里补课。期中考之前,你必须把数学成绩提上来。”

时间实在是太紧迫,谭落又想打退堂鼓。

她不是不相信池倾阳,只是不相信自己:“我真的能行么?而且……这对叶诗妤是不是不公平?她的成绩确实比我好,我只是分班考侥幸考得比她好。”

池倾阳调整坐姿,正对着她坐直身体,架起两条长腿,十指交扣放在膝上。

他气场很强,摆出这幅架势,谭落无形中感到了压迫感,不自觉地缩起肩膀,姿态防备。

只听他异常严肃地说:“你听好,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每年高考都有凭运气超常发挥的人,难道要撤销他们的录取通知书?”

“也对……”他说的有理,谭落好受了许多。

“就算失败了也没关系。努力过,起码不后悔。”池倾阳话锋一转,“何况……成绩,是这世界上为数不多能通过努力改变的东西。”

谭落把他说的每个字都记下了。

既然他这么说,那她也可以拼一次。

最坏不过是卷铺盖走人。

池倾阳摘掉眼镜,闭眼捏按内眼角的精明穴:“我没别的事了,你早点休息。”

谭落慢吞吞站起来,走到卧室门口,她隐约意识到自己好像忘了什么:“对了……作文!”

少年闻声回头:“作文?”

“徐老师让我誊抄你的范文,我有几个字看不懂,所以来问你。”

池倾阳叹了口气:“她又使唤你干这种事。”

“没关系,我也帮不上别的忙。”

她不讨厌徐霖使唤自己。相反,能被人需要,她还挺喜欢这种感觉。

她把自己认不出的两个字指出来,池倾阳说:“这是‘秘’,这是‘桨’。”

谭落扶额:“你真该练练字……”

池倾阳的嗓音里夹着愉悦:“你肯教的话,我考虑考虑。”

她以为这只是一句玩笑话,没放在心上。

回到房间,谭落在熟悉的氛围里静下心来,把那篇作文抄完。

池倾阳在作文里引用了博尔赫斯的名句。她反反复复地阅读,仿佛从那些文字里汲取了莫大的能量,备受鼓舞。

深夜十二点。

谭落忽然心血来潮,铺纸研墨,提起毛笔书写起文章里的句子。

【一切失败都是神秘的胜利。】

【人还是原来的人,河还是原来的河。】

【我又划着我的断桨出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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