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五十九章
日出山坳,春光不问人间悲喜,霸道地,温柔地照拂在每人身上。
赵寰回塌上眯了一会,就听到了外面整齐的步伐声,高喊声。她睁开眼,却没有先起身,就那么静静听着外面的动静。
韩皎去了伤兵营帮忙,周男儿与许春杏两人提着热水饭食掀帘进屋。见到赵寰醒来,忙舀了水绞帕子。
许春杏拿了衣衫来帮着赵寰穿,看到她泛青的眼底,依旧苍白的脸,忧心忡忡道:“二十一娘,可是伤处还痛得很,没能歇息好?”
伤口痛不算太厉害,却足以令人难以安睡。赵寰睡不好,不只是伤,她随口说了声还好,单手撑着坐起身。
抬起手,方便许春杏将衣衫套进去,问道:“外面可是岳宣抚在练兵?”
许春杏道:“是呀,先前好多人都在瞧呢,辛郎君林大文祝荣姜娘子徐娘子寒寂师父他们都在。我与周男儿也去瞧了,真是热闹得紧,岳宣抚的兵可威风了!”
岳飞练兵一直赫赫有名,他所领的行营后护军,与赵寰的兵营一样,是拼凑出来的杂牌兵。
只是,外面已经天光大亮,岳飞方练兵……
赵寰加快了动作,收拾用饭完毕,正准备出门,寒寂来了。
赵寰见他依然满脸疲惫,不断朝她看,神色很是复杂。她不禁抬了抬眉,问道:“如何,可是被震撼到了?”
寒寂斜了赵寰一眼,闷闷不乐道:“岳飞的兵营,跟你的也差不多,降兵,义军,朝廷的兵,什么人都有。看上去倒军纪严明,令出必行。怪不得你相信他,你与他都是一路人。”
自古武将的下场都不大好,岳飞聪明过人,对朝廷忠心耿耿,却照样不能逃脱冤死的命运。
再强大的本事,若与上层权势相悖,只能被无情绞杀,赵寰不会选择与他一样的路。
寒寂见没得到回应,连着看了赵寰好几眼,疑惑地道:“你不去看看?”
赵寰转身往外走,道:“去啊,你在这唠叨抱怨,被你耽误了。”
寒寂瞪了赵寰一眼,她停下脚步,猛地回过头,惊得他往后仰,不悦道:“你待作甚?”
赵寰盯着他,严肃地道:“你不要再念着你那几千兵了,他们应该用到更好的地方,去为后人谋福祉!”
寒寂咬咬牙,气急败坏道:“你这女土匪,抢还这般理直气壮!”
赵寰闲闲道:“因着我相信你,知道大师是心怀天下之人,向来都有话直说,何须掩饰。”
寒寂嘴角忍不住上扬,扬到一半又耷拉下去。
这个女人,真是狡猾多端!只说点好话,就要骗他如许多好处去。
寒寂上前一步,问道:“你先前说要找我,怎地没来?是昨夜与岳飞谈得晚了,你们在谈何事?你那兄长赵构可不愿意你们接触,武将与手握重兵,一呼百应的皇家人来往过密......,嘿嘿,这是要造反啊!岳飞,他这是不打算回南边了?”
赵寰听他喋喋不休,问了一大串,嫌弃地道:“寒寂大师,你乃出家人,若是觉着嘴太空了,不如去念经如何?”
寒寂气得再瞪赵寰,他心里如狸猫爪在挠,好些事情,他冥思苦想,还是不得其解。
比如,赵寰对岳飞辛赞他们的信任。他做了那般多,她却处处压着他。
虽被她鄙夷,寒寂还是喋喋不休继续问道:“你得告诉我,接下来会如何做。你若是与岳飞联手,这是天大的好事。若是岳飞不答应你,待你与南边起了冲突,岳飞会站在哪边?你对他毫无保留,他对你有几个兵将,几根粮草了若指掌。一旦打起来,凭着他的本事,你可没半点胜算。”
赵寰面无表情,一言不发继续往前走。寒寂顿时急了,一个闪身挡在她的面前,神情严肃起来,沉声道:“二十一娘,辽兵不能白死,余下的兵力,辽地的百姓,我得给他们求一份安
稳!”
太阳的光线太耀眼,照得赵寰眼睛酸涩,她微眯着眼,怅然闪过。
昨夜,她问过之后,岳飞缓缓抬起头,迎着她的视线,久久未言。
赵寰坦率地道:“我也不知道。世事无常,一步步来吧。事情还多得很,我得去看岳宣抚如何练兵,如你所言,不能我的家底都被看完了,却对对手一无所知。”
寒寂愣了下,闪身让过了路。赵寰继续往前走去,空旷的田地里,岳飞一身戎装站在最前面。
与夜里的温和不同,此时他威严而专注,并未因为她的前来而分心。
岳飞目不斜视,手握着长枪,眼神坚定,高喊着杀,枪朝前有力一刺。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滑落,很快大汗淋漓,杀气腾腾,凛然不可侵犯。
排列整齐的兵丁们,手上举着刀枪,随着岳飞的动作,跟着他一起大声喊道:“杀!”
手上的刀枪,一下又一下,用力地整齐刺出去。
看了几眼,赵寰就看出了些门道。如寒寂所言那样,岳飞的兵,军纪肃然,除此之外,上下级之间,泾渭分明。
一个兵丁的力量不足,十个百个的却无法小觑。同一个动作练得熟悉,形成条件反射与肌肉记忆之后,这股力量汇合在一起,在拼体力的战场上,就所向披靡了。
结束了动作练习之后,岳飞开始挥舞着将旗,变幻起了方阵。
赵寰神色微凛,看得目不转睛。
寒寂下意识看了赵寰一眼,低声道:“岳飞可是在指点你?”
赵寰:“闭嘴!”
寒寂冷哼声,道:“战场上瞬息万变,可不能完全照搬,得灵活运用。”
赵寰没搭理他,寒寂觉着没劲,气鼓鼓不说话了。
过了一阵,寒寂憋不住了,追问道:“你先前说要找我,究竟是为何事?”
赵寰见寒寂主动送上门,也就不客气了,道:“我想请你去渤海东平县走一趟。”
寒寂愣了下,很快就明白了赵寰的用意,低呼道:“铁?”
赵寰点头,道:“这几地的铁矿多,尤其是东山县的镔铁。前辽用的镔刀很不错,我想用来打成苗刀。”
“哼,前辽!”寒寂听得很不是滋味,生气地念叨了好几声,他斜睨着赵寰,道:“这几地从完颜阿骨打起,就落在了金人手中。就算完颜宗弼一时败了,岂能那么容易拱手让出?”
赵寰笑着道:“所以我才要请你出马,完颜阿骨打在此地经营才几年,哪能与前辽比。得趁着完颜宗弼无暇顾及时,将这些地方拿到手。再说,金是从前辽手中抢了去,由你去收回,也算是报仇了。”
寒寂斜乜过来,讥讽地道:“抢来送到大宋手上,这算报的哪门子仇。”
迎着赵寰横过来的目光,寒寂马上道:“好好好,我去。不过,”他讲起了条件:“我要当国师!”
赵寰讶异地看过去,寒寂淡淡地道:“这次打完仗,就该分功劳了吧。我不清楚你会如何安排,跟着你身边的那群人,你多少得拿出些诚意来,不然,他们该有小心思了。”
赵寰笑了起来,戏谑地道:“我以为你不贪恋富贵权势呢,原来是六根未净。你真是小人之心,我向来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缺人手,你有本事,哪会把你拉下,你尽管放心。”
寒寂松了口气,神色低落了几分,道:“我是六根未净,打仗杀了人,再去寺庙里,只怕菩萨会怪罪。”
赵寰问道:“菩萨骂你了?”
寒寂噎住,气得白了赵寰一眼,拂袖大步离去。
没了寒寂念叨,赵寰总算能清净看岳飞的布阵。刚看了没一会,韩皎小跑着来到她面前,激动地道:“二十一娘,十九娘醒了!”
赵寰鼻子猛地一酸,朝伤兵营奔了去。
姜醉眉她们都来了,围着赵璎珞又是哭又是笑。见到赵寰进来,几人忙起身让开,韩皎道:
“里面挤,你们快回去好生养伤,仔细严郎中生气骂人。”
徐梨儿朝赵璎珞挤挤眼,笑道:“十九娘,等下我们等严郎中不在时再来看你,你先与二十一娘好生说说话。”
赵璎珞半倚靠在被褥上,她初初醒来,精神还不大好,虚弱地应了声。
赵寰在她身边坐下,手方搭上她干枯的手背,被她反手微微用力握住了。
赵璎珞努力挤出一丝笑,道:“我们说好了,要一起赏花。比起名贵的牡丹,我还是喜欢杏花梨花李花。各式的野花,开得漫山遍野都是,生机勃勃,最最好看不过了。”
赵寰泪水一下呛了出来,想要说什么,喉咙被哽咽住,颤声挤出个好字,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她们满身的伤痛,从身体到心亦如是,早疲惫不堪。活着太难,赵璎珞很勇敢,她选择了醒来。
赵璎珞眼眶也红了,她轻轻呼出口气,道:“二十一娘,我看到了阿娘他们。阿娘他们过得很好,与以前一样无忧无虑。我真是羡慕啊。”
赵寰抹去脸上的泪水,平缓了下心情,道:“十九娘,除了春日的花,夏日也有花,秋日更加绚烂,冬日也有。一年四季,各有各的美。阿娘他们过得很好,我们也能过得很好。连活着都不怕,这世道,就没什么能难住我们。”
赵璎珞脸上阴霾散开,露出了丝丝笑意,轻叹着道:“是啊!没什么可难住我们。”
她侧过头,看向怔怔望着她们的赵青鸾,道:“你也不要怕,世道肮脏,我们就去打扫干净。”
赵青鸾流着泪,笑着大声说好。赵寰与赵璎珞的话,字字砸在了她的心上。
虽说她一个劲地给自己打气,腿伤痛得难以入眠时,深夜想到自己以后成了残疾时,尤其是过往的苦难,再如潮水般袭来,她也有过不想活了的念头。
赵寰陪着说了会话,见她们都累了,便让她们先歇息,起身走出营帐。
岳飞练兵结束,他穿着湿透了的戎装,大步朝着伤兵营走了来。
赵寰迟疑了下,停下脚步颔首见礼。岳飞还了礼,加快了步伐来到她面前,看到她微红肿的眼眶,愣了下道:“可是有人......”
赵寰摇头,道:“没有,是有人选择继续在这满是泥泞的世间活着,我喜极而泣。她们很勇敢。”
岳飞先前见到赵寰急匆匆离开,以为出了什么大事,闻言立刻松了口气,默然了下,道:“我知晓她们过的是何种日子,却从不敢表示同情,说出任何安慰的话。我知晓同情无法改变她们的现状,倒是显得我虚伪。她们无需同情,需要的是救她们出苦海。”
赵寰曲膝福身,郑重其事道了谢:“所以岳宣抚,先前在练兵,将排兵布阵的阵型,全部展现给我看。”
岳飞垂下眸,半晌后道:“昨夜你离开之后,我已给你仔细写了下来,等下让人送给你。我过会就得启程,若有不明白之处,以后你可以给我来信。”
只怕她纸上得来终是浅,还不打扰到她的歇息,在晚些时亲自展示给她看。
赵寰心沉甸甸的,她勉强笑了下,再次道了谢,道:“你忙,先去换身衣衫吧,我就不打扰你了。”
岳飞道:“无妨,我已经习惯了。”他朝营地外一指,道:“那边的李花快盛开,天气也好,可要过去走一走?”
营帐外原本是坐村落,如今荒无人烟,房屋倒塌,树木长得倒茂盛。远远瞧去,能看到坠着点点白的花枝,斜出破烂房檐。
赵寰应下,随着岳飞慢慢往营地外走去。看到他的亲兵,在他的营帐里外忙碌,想了想,问道:“秦桧从金国逃回南边,如今可得到了赵构的重用?”
岳飞讶异地看向赵寰,道:“你为何提起了他?”
赵寰直言不讳道:“秦桧与其妻王氏,岳父一家全部降金,他任了参谋军事,又带着家人从完颜昌的王寨逃出。就是三岁
小儿,都不会相信他。赵构不算蠢,他若能相信,足以证明秦桧是投其所好,将赵构无法见人的肮脏心思,经过秦桧之手去做罢了。”
岳飞苦笑了声,黯然道:“此次议和,乃是秦桧的建言,由他主使。”
赵寰嘲讽地道:“也是,杜充这种人,赵构都能任用他为丞相。何况是秦桧,实在不足为奇。”
岳飞心情说不出的沉重,缓缓道:“你杀了杜充的消息传到朝廷,许多忍被吓得不轻。二十一娘,你此举是震慑,亦让他们畏惧,前所未有的团结。”
赵寰侧头看去,问道:“若是你,觉着我该如何处置杜充?”
岳飞思索了会,坦白道:“我也会选择你那般做,否则,如何告慰无辜的百姓亡灵。”
“你看,不做亏心事的都不会害怕,比如岳宣抚你。”赵寰展颜一笑,道:“心里有鬼的,当然会觉着我手段太过狠绝。他们啊,披着读书人的皮,做出来的事情,真是畜生都不如。”
岳飞静静听着,侧头看向赵寰,一时没有接话。
赵寰道:“岳宣抚,你是君子,君子不与小人斗。不是君子不如小人聪明,是君子做无法与小人一样无耻。你得防着秦桧,若是有可能,直接杀了他吧。别留后患,王氏一族,全部屠尽。”
岳飞震惊地看着赵寰,见她并无半点说笑的意思,神情凝重了几分,道:“二十一娘绝不是心狠手辣之人,你这般说,定有自己的深意,且都是为了我好。我心领了,会多加小心,多谢二十一娘。”
他抱拳施礼,道:“但我不能这般做,打仗时杀敌,乃是无奈之举。若随意杀人,罔顾规矩律法,与秦桧他们又有何异?”
赵寰只能言尽于此,赵构身边,秦桧这样的人何其多。只要岳飞的兵权在,赵构就永远不会放心。
金人虽暂时不能掀起波浪,西夏在一旁虎视眈眈,再说还有她这个眼中钉,赵构应该没那么快对付岳飞。
两人一时极有默契,都未再提及此事,默默走到了李树前。
枝头花苞累累,有几朵等不及的,已经悄然绽放。从枯草中钻出的野草,嫩嫩绿绿,生机蓬勃。
岳飞抬头望着花枝,笑道:“我不喜其他的花草,最喜欢李花。以前家中院子角落栽种了一株,自开花起,就眼巴巴盼着结果,等不及李熟,就被我摘下来吃掉了。未熟的李又酸又涩,我都全然不顾。阿娘常骂我,说我馋嘴。骂完,阿娘转过身,躲着偷偷抹泪。阿娘觉着对不起我,没能让我过上好日子。爹娘能供我读书,上学,对于普通寻常的庄稼人来说,已实属不易。但大宋的农家子弟,都能读书上学,大宋人过的日子,对比起其他朝,真真强太多了。”
他伸出手臂,撩起衣袖,道:“这是阿娘给我所刺的字。阿娘告诉我,永远不要忘了报效大宋。”
赵寰看向岳飞的手臂,他线条分明的手臂上,刻着举世闻名的那几个字:“尽忠报国”。
收回视线,赵寰嘴里,阵阵苦涩蔓延。
岳飞对大宋的忠诚,早就刻在了手臂上,刻在了骨子里。
理好衣袖,岳飞抬头,眼中闪过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温声道:“昨夜,二十一娘问我的话,我未曾回答。因着我真不知如何回答。”
赵寰恍惚笑了下,岳飞没有回答,但他做给了她看。他将一颗赤诚之心,毫无保留袒露给她看。
从他的兵,阵营,到眼前的李花,他的“尽忠报国”。
岳飞声音低了几分,却很是有力,道:“二十一娘,我这时可以回答你,我永远不会对你举起刀箭。二十一娘,我也有个问题想要问你,若有朝一日,你手上的刀箭,可会对准大宋的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