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靡不有初,鲜克有终。」——《诗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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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中。
新高一开学刚一个多月。
这个时间点,全国各省市都还在被今年最后一波高温天气困扰,北岱市已经一秒入冬。
地平线被厚重黑云笼罩,阴沉密不透风。
北岱一中的校园里,树枝已然掉成光秃秃一片。
少女清脆的声音毫无阻力,穿透寒凉空气,再晃晃悠悠地飘散开来。
“……综上所述,我和江炽,不共戴天。”
一阵风吹过,初萝往校服外套里缩了缩脖子,“嘶”了一声,恨不得整个人都能蜷成一团。
继而,才掷地有声地丢下这句话,作为总结陈词。
好冷啊。
这鬼天气。
她心想。
身旁,好友安妮听完,低低笑了一声,慢吞吞地反问道:“既然这么讨厌,你们怎么还能相处那么多年呢?一个小学,一个初中,现在又是一个高中……”
初萝被她问得噎了一下,瞪着眼,直直愣了好半天。
是啊,为什么呢?
自己明明最讨厌江炽,为什么,将近十年,他们俩依旧还在好好地当着“青梅竹马”呢?
安妮声音一如既往地温和柔软,“所以说,你说的那些原因,归根结底,只是长期相处中的小摩擦而已,不是什么原则性问题啦。”
初萝蹙眉:“……才不是呢。”
那些她讨厌江炽的点,才不只是什么“小摩擦”,完全是贯穿了她16年人生的巨大折磨,永远无法被时间抹除。
两人之间,明明隔着千山万壑,遥不可及。
单纯因为是邻居这层关系,所以才不得不被捆绑到一起。
只是物理意义上的距离近,而已。
安妮不理解,还是笑,安抚一般拍了拍她肩膀,干脆岔开话题,贴心问道:“很冷吗?”
初萝点头,“嗯。”
今年好像特别冷。这才十月份,已经叫人有些受不了了。
纵然在北方,也稍显反常。
安妮:“那我们赶紧回教室吧。马上也要上课了。”
初萝:“好。”
话音落下,两个女生齐齐加快脚步,一同往教学楼方向走去。
背影看起来亲密无间,渐渐地,融成一道。
……
北岱一中是北岱市最好的高中。
在这座北方边陲小城,开一辆车,花上半天,就能把全市逛遍,正经高中数不出五个手指,稍显得这个“第一”没几分含金量。
但,若是在外提到一中,也能算得上人尽皆知。
原因无他,近十年里,北岱一中前前后后出了几个冬季奥运会冠军季军亚军、以及各种世界级比赛的冠军选手,且都来自冰雪项目。
毕竟,北岱市是真正意义上的冰雪之乡。
为了扶持一中,前些年,市里拨了款,给学校翻新装修了一下,又扩大了校区,让北岱一中看起来匹配得上“奥运冠军母校”的身份。
走在冬日的一中校园里,人少地大,时常显得空旷寂寥。
从校内小卖部到教学楼,要绕过思政楼,再横跨整个操场,距离着实不算近。
等初萝和安妮走到楼里,铃声刚好打响,时间分毫不差。
两人赶紧跑到教室,从后门穿进去,回座位坐好。
平复了一下呼吸后,拿出课本和笔袋,开始装模作样地准备上课。
片刻。
老师走上讲台,“同学们,把书本拿出来,翻到60页。我们这节课继续讲《梦游天姥吟留别》。上次我们讲到,这是一首记梦诗,是作者的一场梦……”
北岱还没有开始集中供暖,但一中怕同学们感冒,一降温,已经打开了教室空调。
暖气打在脸颊,暖融融的,还无比干燥。
配合着老师抑扬顿挫的声调,吹得人昏昏欲睡。
初萝趴在桌上,不受控制地慢慢阖上眼。
或许是因为听着老师说话,她也做了一个梦。
但梦里光怪陆离,说不出内容,只觉得通身冷,头也疼,陷入其中,无法自拔。
仿佛用尽全力,才从梦魇中挣脱。
初萝睁开眼,迷迷糊糊地抬起头,望了一眼窗外。
天色将将擦黑,尚留最后一抹余霞。
再看向黑板上的课表,以及正在写板书的任课老师——
竟然已经是下午最后一节课。
“……”
她猛地回过神来,“噌”一下坐直了身体。
同桌就是安妮,正认真听着课。感觉到一点细微动静,才扭头看向她,“醒了?你睡了四节课。昨天晚上没睡好吗?”
初萝讪讪,一时之间,也想不起来昨天晚上做了什么。
顿了顿,才出声:“老师居然也没喊我啊?”
安妮:“没呢,教室太闷了,大家看起来都没什么精神。”
说着,顺手把这几节课记好的笔记本递给她,用眼神示意了一下。
初萝连忙接过本子,嘴角弧度上扬,小声道谢:“谢谢安安,你最好啦。”
安妮笑了笑,“没关系。”
她扭过头,继续听课。
初萝却因为刚刚醒来,脑袋还有钝痛感,一直没法集中注意力,只能把笔架在虎口,有一搭没一搭地打转,目光漫无目的地四处游移。
渐渐地,视线重新回落到安妮身上。
初萝一边转笔,一边用余光注视着她的侧脸。
平心而论,安妮长得非常漂亮,桃花眼,白皮肤,嘴角自然有微微向上的弧度。头发不长不短,耷拉在脖子以下一点点,梳不起马尾辫,但却也不会显得气质太硬朗。
第一次见面,初萝就觉得她长得很像自己认识的人,却又说不出像谁,只觉得亲切。
因为这点熟悉感,加上两人又是同桌,关系自然而然地就亲密起来。
……
初萝还在怔愣时,猝不及防,一阵悠扬乐声从广播里传来。
放学时间到。
北岱一中高一的第一个学期不用上晚自习,老师一宣布下课,走廊和教室都逐渐开始喧闹吵嚷起来。
初萝是走读生,不在学校吃晚饭,收拾好东西就可以直接回家。
“笃、笃。”
“笃笃笃笃。”
一阵玻璃叩击声从教室外面传来,有点闷,但依旧吸引了附近同学的注意力。
初萝一滞,也跟着停下手上动作,条件反射般循声望去。
学校每间教室,在比邻走廊那面墙,会开一块大约一米宽、两米长的空,从天花板往下,最下面装半透明磨砂玻璃,上面则是装几扇推拉式玻璃窗。
上课的时候,各班班主任经常会站在窗外,从玻璃窗那边往教室里看。
此刻,江炽就站在窗外走廊里,曲着指,“笃笃”地敲着玻璃。
他是少年气十足的清隽长相,清风朗月,芝兰玉树,无边闪耀。
五官精致,一双桃花眼深邃迷人,高挺的鼻梁,薄唇,嘴角微微上扬,像是时时刻刻都在微笑,给因为过分俊秀带来的疏离气质平添了几分柔和阳光。
走廊的白炽灯不如教室明亮。
光线错杂,明暗混沌。
愈发将少年的脸衬得玉一般完美无瑕。
自从开学第一天,江炽穿着一身白衬衫,在开学典礼上发言之后,不过两三天,就顺利成为了北岱一中公认的校草,引得女孩子们疯狂追捧,走到哪里都会被人关注。
更别说,他还有其他荣耀光环加身。
在这个年纪里,显得鹤立鸡群般突出,更容易叫人心生着迷。
和初萝对上视线,江炽唇边漾出一点点笑意,比了个手势,示意她理好东西赶紧出来。
初萝:“……”
她蹙起眉,低头。
连把书往包里塞的动作,似乎都比刚刚要粗暴一点。
果然不出所料,江炽一露面,很快,前排传来女生叽叽喳喳的讨论声。
“江炽今天怎么来了啊?老师不是说他去参加什么比赛了吗?”
“来了也不进教室……”
“放学了还过来干嘛?他又不用补写作业。”
“啧,那就是找那个谁来的。”
“呵……”
初萝扁了一下嘴,很想吼一句“烦死了”,似乎又怎么都少了点勇气,只能作罢,当做没听到。
她“噌”地站起身,背起书包,气冲冲地往教室后门走去。
江炽也已经来到后门外,和初萝迎面相对。
他轻声开口:“一起走?”
初萝不想理他,抿着唇不说话。
顿了顿,又想到什么,回过头,往自己座位方向张望。
安妮是住校生,每天放学都是不急不缓的,有时候会先在教室里写一会儿作业,再直接去食堂吃饭。两人不顺路,自然,不能一起放学回家。
此刻,安妮没有在写作业,只坐在座位上,侧身,定定地瞧着她这边。
初萝朝她摆摆手。
安妮笑起来,也摆摆手,做了个“明天见”的口型。只是,一双漂亮眼睛里,却氤氲着浓厚的、化不开的悲伤。
有点奇怪。
但下一秒,她便挪开了视线。
“……”
离开教室的空调,不过一两分钟,周身立马又开始冷了。
初萝以为是自己想太多,顾不上深思,揉了揉额头,把手缩进袖子里。
江炽低头看她,“怎么了?”
初萝:“……没事。”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教学楼。
江炽是骑自行车来学校的,车就锁在学校大门外、“北岱一中”标志旁的电线杆上。
初萝认得这辆自行车,看他去开锁,却没有停下要等他的意思,转过身,自顾自地往自家方向走去。
须臾,江炽踩着车,不紧不慢地跟上她的脚步。
“上车。我载你。”
初萝:“不要。”
江炽并不生气。
或者说,他似乎从来不会对初萝生气。
这么多年来都是如此。
听到初萝拒绝,他点点头,长腿蹬地,用脚刹了车。
再伸手一勾,轻轻松松地将初萝单肩背着的书包勾到自己手上。
一连串动作行云流畅,完全没给人反应的时间。
“那书包我给你背。”
他轻挑了下眉,开口。
“……”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这句话,霎时间,初萝心脏不受控制地微微颤了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