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江疾此人一向疑心病甚重,总觉得世上没有无缘无故得来的好处,皆因有所图谋才有所施舍。
他听了江絮带来的消息只觉得荒谬——一个被当个玩意儿抱养的小姐,真有左右家主决定的能力吗?
江疾冷漠地想,她想要什么、想做什么?从前这位小姐一直置身事外,不敢越雷池一步,如何现在又主动往河里趟水?
他未觉得感动、也半点未觉得惊喜,连赶赴书房与世子一同进学的头一晚,都沉浸在惊疑不定之中。
当日他到得很早,书匣里搁着江絮送他的文房笔砚,可他没想到江简宁到得比他更早。
书房里燃着什么香,宁静温和、又带点苦味的回甘。
江疾站在门口,看着江简宁安安静静坐于席上,手里拢着杯热茶,懒洋洋抬眼看他:“来了?”
倏然又哂笑:“你不会不识字吧?”
江疾提了一晚上的心猛地放下了——这才对。
倘若江简宁也对他好声好气,他才要疑心是江简宁伙同江絮做了个套,等他来钻。
他冷着脸,装作若无其事地打量着这浩瀚书阁,又暗暗收回贪羡目光:“我坐哪?”
江简宁却皱了皱眉。
人一辈子所追逐的东西,也不过是目光的尽头,能看多远、便想走多远。
江疾儿时挨苦受冻,那时他只知道要吃饱穿暖,所以百般算计也不过是为一口饭食;少年时,又觉得不愿任人欺侮,便想搏一个安稳前程;等青年时知晓他爹是天王老子,于是才起了夺鼎承邺的妄念。
所以江简宁一步一步磋磨他,要叫他副首称臣、要叫他的目光时刻只能拘在泥里,要叫他心甘情愿折断自己的脊梁。
可现在,江疾知道要读书习艺了。
这很不好。
他心里千回百转,面上却半分不显,随手指了一方偏席给他。
江疾狐疑地打量了一圈,甚至还用手摸了摸地上蒲团,才敢坐下。
江简宁掩着唇笑道:“怎么,还怕我用针头扎你么?”
江疾吃惯了这类的夹枪带棒,倒也不急不动怒,只做不理。他面前的桌子上就放着一套精雅的文房笔砚,纸也是厚实韧洁的高丽纸,但他只歪着头打量了一会儿,就从书匣里取出了江絮送他那套。
两套文房相较,江絮所赠那套自然见绌,可江疾却看都不看一眼更为华贵的另一套。
江简宁皱眉。
他身边今日跟的是停筠,停筠向来心直口快,见他家世子特意体谅江疾而备下的笔砚被弃之一旁,想也不想便阴阳怪气道:“世子,我就说有些人是山猪吃不来细糠,白瞎了您好心送他东西,人家倒想着您是要害他呢!”
江疾被一个下人数落也不见愠色,依旧认认真真地拾摆着,预备先生光临——他本以为江简宁必定嘴上不饶人,顺着停筠的话继续讥讽个痛快。
不成想江简宁只温声道:“那就拿回来吧。”
于是江疾又眼看着停筠过来把东西收走。而江简宁非但理都不理他,甚至还慢悠悠地给自己倒了杯茶——主仆二人彷如将他当做晦气的西北风,连个眼神都不愿分来。
更遑论他昨夜胡思乱想的数种刁难情境。
江疾坐了一会,他并无没有逃过一劫的庆幸,反而疑虑更重。跪坐在蒲团上,仍觉得不安。
而江简宁看似在翻阅选集,余光却在窥查着江疾。
眼见着江疾眼神飘忽、眼见着江疾整束纸张,心神不定。
但他未见江疾被桌案挡住的下半截身体,巍然不动、稳如泥塑。
江简宁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翻过一页书后猛地开口发难:“你老翻那纸做什么,待会儿先生来了就要抽查课业了,背不出来可是要打板子的。”
江疾不应声——他从未进过学,当然也不知道西席先生平日里是如何指教江简宁课业的……但见他桌上茶点果盘一应俱全,想来先生也不会太过苛责。
江简宁顺着江疾的目光捏起一块芙蓉糕,前齿优雅又轻巧地嗫了一点下来含在口中抿着。他那唇色饱满如丹晖,又如三月春桃,可一张口,讲话却如捅刀子似的分外不留情面:“你该不会是真不识字罢?”
江疾漠然抬头:“与你何干?”
“我是你兄长,怎么与我无关?”
江简宁突然来劲了,仿佛一只看见鸟崽在地上乱扑腾却飞不起来而觉得有趣的小猫。
他肆无忌惮地打量着江疾,那目光犹有实质般从他瘦削的脸颊一路蜿蜒至江疾起绒刺的袖口与泛白的衣领。
仿佛在审视他的卑贱与苦难。
江疾的手指在桌案下蜷起,他昂着头,意图凭此就能挽回一星半点的尊严。
……他真漂亮。
彼时的江疾不知要怎样形容江简宁,只能粗浅地拿出这样一个不含狎昵与情意的词句形容。
漂亮。
那是一种昂贵而骄矜的美。即便明知他刻薄又讨厌,可他仅仅坐在那儿,便优雅而夺目,教人舍不得挪开眼。
而这份超越皮相的气度,是权与贵赋予他的。
于是与其说江简宁美,不如说是他所代表的权力与地位是美的。
这种美丽令江疾目眩神迷。
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跟随着江简宁,像是追赶云雾的山雀、决然扑火的飞蛾,抑或是远远望着月亮的旅人。
江疾想不通这世上为何会有这种既令他厌恶、又能轻易牵动他神思的人。
“……跟你说话呢,江疾。”江简宁那好看的嘴唇慢悠悠地往外喷洒毒汁:“你若是听不明白,求一求我,阿兄就给你讲。”
“不必了,”江疾挪开目光客气道:“既然阿兄学识如此渊博,想必来年定能连中三元、独占鳌头。”
“我要入仕,也只需蒙祖宗福祉荫封便可,不用读那劳什子书。”江简宁被他笨拙的反驳逗得笑起来:“读书有什么用?平白没趣儿又劳累。将来我要是有了儿子,必不拘着他读书,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恣意潇洒才好呢。”
可我不得不读书。祖宗的福祉尽数落在你身上,我要出头,就需得自己去挣。
江疾正这样想,却听江简宁笑得更开怀了。
“常与我一道玩儿的几位世子,他们都有兄弟,我在旁边看着好生羡慕呢!”
“我常常想呀,我若是也有个兄弟就好了……我要带他骑马、要带他去平康坊看那儿的姐姐们跳舞,还要和他一起游山玩水,做许多有意思的事。”
江简宁唇角带笑,目光宁静又缱绻。他明明是看向江疾的方向,可他眼里却满满当当地盛着一个摸不到的虚影,好似真有一个听话又乖顺的孩子坐在那儿,正奶声奶气地叫他哥哥。
江疾突然觉得鼻尖有点难受。他冷漠地看着连声音都温柔下来的江简宁,满怀恶意地干巴巴打断道:“哦。”
那个美妙的虚影被骤然出声的江疾搅散,江简宁不情不愿地翻了个白眼,又恢复到了刚刚对他的刻薄态度:“我让你插话了么?”
江疾懒得和他纠这种是非,忍气吞声地低下头去看桌案上的书,可他又不识几个字,读来读去反而愈加烦躁。
江简宁则懒洋洋翻了一页书——这书里的东西他早就倒背如流,却仍做出一副不懂装懂的模样,时而还要大声读错几个字音。
两个人就这样犟着,一直僵持到了先生到来。
侯府请的西席先生姓方是一位贤儒,生得一副道骨仙风模样,长眉白髯,讲话斯斯文文的:“这位就是二公子了么?”
江疾起身行礼:“学生向老师问安。”
方先生神情舒展慈爱,眉宇开阔,很是正派谦和:“从前也曾识过字?读过什么书没有?”
江疾摇摇头:“……没有。”
江简宁在后面笑他,笑声轻快又愉悦。
江疾竟然已经感受不到生气了。
他就是这么一个东西。江简宁平心静气地劝自己,勿要与他置气。
然而方先生却转头不赞成地看了一眼江简宁,不多做教训,只拖长音威吓道:“世子?”
江简宁便立刻低头看书去了。
江疾不动声色收回目光,应对着方先生的详细问询。可越听下来,方先生眉头就越蹙。
最后方先生叹了口气:“从前耽误太多,如今你要一同进学,追上世子的进度,恐怕有些困难。我给你找几本小儿开蒙的书,你要先读了这些,才好做学问。”
“若有不懂的,可等第二日拿来问我,也可问问世子。”方先生看向江简宁的目光是略带骄色的:“世子聪慧,于你而言,可以为师。”
江疾半分迟疑都没有,立刻点头道:“好。”
江简宁闲闲插口风凉话:“我可不愿教个笨蛋。”
江疾忍无可忍,不懂这人为何长了张这么讨厌的嘴。可师长就在面前,他又太渴望抓住这棵水中浮木,更并不欲开口与江简宁辩驳。
江简宁就是吃准他这功利心思,肆意开口顶他,一会儿就要补一句,气得江疾不住偷眼剜他。
*
这一上午气氛难以言说,江简宁与江疾一前一后从书房出来,看见江絮正双手交握,端庄地站在不远处期待地候着。
江简宁面无表情与她擦肩而过。江絮也不与他打招呼,只含笑迎上去替江疾提着书匣:“今日怎么样?”
江疾却不看她,他与回眸一瞥望过来的江简宁对视——江简宁被那厚实雪裘拢着,平日里又常咳嗽,整个人好似雾捏成的一般,仿佛一撒手就要随着风散了。
他竟从那个背影里品出来了一点莫名的孤单。
“嗯。”江疾闷闷的。
他又去看江絮——都是名门贵子,他试着也从她身上瞧出那种绚烂得令人错不开眼的美。
可他失败了。
江絮察觉到江疾的目光,顿时笑得更加烂灿:“你瞧着我做什么?”
江疾学着江简宁的模样,微微提起一点唇角,只含着那笑影儿地笑:“下了学有人等的感觉很好。”
“我姨娘断断是不能了,幸好还有姐姐。”
江絮听了更加快活,她一高兴,便取出了自己的小荷包塞给江疾:“这些先给你拿着,平日里买点好吃的补一补,你看你瘦的。”
江疾从前过多了拮据日子,有时为了吃口饱饭,不得不与三教九流里打交道。因此他只一捏,已大其概地知道了包里有多少银子。
其实江絮刚一塞出去便有些后悔了。她为了在江疾面前晃眼,这个月时常提着东西探望他,本就不丰裕的银子更是雪上加霜,连新近爱吃的火腿酥也不能吃了。
她老是劝自己,等江疾认回了皇家,成了四皇子“薛敬放”,便算是她的苦日子到头了。
可这不意味着她愿意给男人搭上一切。
江疾一则是见多了人心叵测,二则也是不想为这点碎银子承她莫名其妙的情。
他见江絮神情不舍,嘴角似还有点委屈地向下撇,便干脆利落地将那小荷包又塞了回去:“姐姐要用银子的地方比我多,我受之有愧,还是姐姐留着用吧。”
“姐姐平时能来看我,阿疾就已经很高兴了。”
江絮心里那杆秤一歪,犹豫着又顺水推舟地收了回来。江疾在心里冷笑——瞻前顾后、犹犹豫豫,果真难成大事。
可他脸上笑容却愈发真切,又甜甜蜜蜜地说了许多好听话。
江絮被他突如其来的热切哄得晕头转向,更觉得自己是拨开云影窥见了一线天光,前路从此都是光明坦途,只等她一步一步攀上高峰。
而她身边的桃苏脸都绿了。
她见着小姐正眼也不瞧世子、只一心要往江疾那凑时,只恨自己跟了个拎不清的主子——小姐近来行踪诡异,总有离经叛道之举,已令她起了悔心。
但凡上种种,皆抵不过她亲眼所见夫人看小姐的目光与神情。
好似在看一条摇尾巴的小狗,任它蹦跳、任它犬吠。
人人都说夫人偏宠小姐,怎的实情却全非如此呢?
桃苏想不通,但她又一向很能想通。
趁着拾掇的机会,桃苏借口出去。她四下里扫了一圈便快步往门边赶去,可没走多远,突然听见她家小姐阴恻恻的声音在身后响了起来。
“我的好桃苏,你这是要去哪呀?”
*
江简宁真是片刻也不得歇息,刚在江疾面前演了一出戏,又接到停淮的回禀,说去勾连桃苏的那个家生子叫江絮当场拿了。
江简宁挑眉:“她有这心机?”
停淮也觉得纳闷,这位小姐真是时神时鬼、难以琢磨。他道:“好在桃苏聪明,说那人是她的相好,也不知小姐信没信,现下人都在她院里扣着呢。”
江简宁无声笑笑:“她这是要逼我过去一趟。”
停筠在一旁插嘴:“小姐近来怎么如失心疯了一般,先不说她给世子冷眼,老往那江疾那儿凑,便说近的,她怎敢等着世子去拜会她?”
……怎么不敢?
其实江简宁头一世时,远要比江絮还不知天高地厚。他不单妄想要凭一己之力讲所谓的人权,甚至还想学小说里的主角一般制肥皂、烧玻璃。
现在想想还是挺好笑的——大概当时他在旁人眼里,也是如得了失心疯一般,整日发癫。
江简宁另有所图,当然带着扈从大张旗鼓地去了。江絮就坐在院子门口,凳子两边各跪着一个假鸳鸯。桃苏嗓子都哭哑了,见世子真的亲自来了,顿时眼前一亮,膝行过去磕头:“世子、世子,奴婢叫桃苏,是小姐院里的一等丫鬟,本不愿因这等事污了您的耳朵,可奴婢是真心和天哥好的!”
江絮听了柳眉倒竖,她瞥了一眼江简宁,指桑骂槐道:“你认得这么痛快,是不是心里有鬼?”
桃苏闻言哭得泣不成声,又过去抱住了江絮的腿:“小姐明查啊,桃苏真的只是一时糊涂!”
人都挤挤挨挨杵在院门口,好生热闹。江絮想要立威,屁股粘着凳子不愿起来,倒叫江简宁好端端一个世子站在一旁候着她。
眼见着人越来越多,许多仆从神色里都带着讶然,大概是没想到从前温静贤淑的小姐如今竟如此跋扈,都能做出这样泼妇般堵门叫嚷的事了。
江简宁见事情已闹得够大,脸色陡然一变,即刻沉声道:“放肆!”
他这一声其实并不大,可他一开口,身后的停淮也扬声喝道:“放肆!”
全场顿时鸦雀无声,连桃苏都不敢哭了。江絮本来存了三分的疑影,叫江简宁这样一喝,竟又拿不准了。
其实她根本就不确定桃苏是不是背叛了她——她只是觉得,按照寻常故事发展,她身边也该出个叛徒推进剧情发展了。
未曾想随便一跟,竟真出了事。
可桃苏一哭,再加上有那小厮模样俊俏一层在,江絮便又犹疑这事或许是她大题小做了。
她正想捧个笑脸,将这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请江简宁屋去再谈,却见江简宁先荏荏弱弱地咳了两声,把一副病体不支的模样演得淋漓尽致。
江絮心下不妙,正欲开口,不想被江简宁抢了先,只听他一字一句质问,半点情面都不留:“拿着鸡毛当令箭,这点事也值当叫我来一次?”
“江絮,你好风光啊!”
江絮登时把那笑一收,脸色也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