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云滇是真他妈热。
安平县简直是个鬼地方,鸡不下蛋鸟不拉屎的,又脏又臭人素质还低。
程醉两辈子头一次坐这种没有空调、像鲱鱼罐头一样塞满了各种人和动物的中巴车。
他上车晚,那会已经没座了,卖票的抽出个藤编的折叠小凳给他,他瞪怪物一样地瞪着那玩意。
卖票大妈探头往他后面一瞅,用夹着浓浓乡音的普通话笑着说:“坐噶,你屁股这么翘,坐得下的。”
叽叽喳喳、鸡飞鹅跳的车厢瞬间安静了。
一双双眼睛都朝程醉看过来,有小媳妇面红羞涩,有老阿姨兴味盎然,还有几个大小老爷们儿的眼神就复杂多了,羡慕的,揣摩的,猥|琐的,不一而足。
尽管经过一天的千里奔波程醉的发型早没了型,一身的名牌服装皱巴得像从水里刚捞出来,程醉从行头上看上去跟这个车厢里其他人的狼狈与风尘仆仆没太大差别,但他媲美国际名模的身高和一张刀削斧凿浓眉烈目的脸蛋,还是让他像一颗掉进牛粪堆里的珍珠般夺人眼目。
大妈伸手要碰他,程醉躲鬼似地往旁边一闪,大妈有点不高兴地催促:“这是去甘泉乡的最后一班嗦,不有别的车了,你到底坐不坐得呢?”
一切为了星河,程醉坐下来的时候想。
以后等他们好上了一定要让星河知道,自己来找他何其不容易,翻山越岭跋山涉水,坐的中巴车又脏又臭,车上的人都用眼睛性|骚扰他,卖票的大妈还差点摸他屁|股,哼!
程醉早上八点从京都出发,坐了四个小时飞机到云滇省会,落地后先买了火车票,坐在候车大厅的肯德基里草草解决午饭,从省会到青绵市用了三个小时,再从青绵坐大巴到了安平县,现在又从安平县赶往孟星河所在的甘泉乡。
他两辈子都没这么颠沛流离过。
可是只要想到不久之后就能见到他的心肝肉宝贝——程醉把脚下那只从麻布口袋里露出头、不停啄他皮鞋的鸡往旁边踢了踢——心里全是迫不及待的思念和甘之如饴的甜蜜。
……
重回十八岁,孟星河适应得如鱼得水。
他在家里度过了热闹温馨的两天半,重拾久违了的亲情,假期最后一天的下午孟星河离家前敏敏抱着他的腿不让他走,他哄着小妹妹在家乖乖听话,尤其不要往山崖那边去,如果敏敏能做到,他回来就给她带巧克力。
小妹妹一向听他的话,兄妹俩拉钩上吊。
二叔骑着摩托把他送到学校,临走前给他塞了三百块钱,这是他未来一个月的生活费,能一直用到高考结束。
班级同学和老师他都还认得,应付起来没什么压力,唯一有点不适的是宿舍里住了八个人,天气很热,屋里没空调,味道也不太好,晚上睡觉的时候舍友们此起彼伏地打着呼噜,但孟星河不介意,能够回到这里他由衷感到高兴。
他觉得未来像一幅五彩斑斓的画卷在他面前徐徐展开,曾经错失的一切经历和情感都将得到弥补,前方的道路充满希望。
学校的起床铃六点就响,广播体操的动作他都忘得差不多了,好在队列里也没几个人认真做,原地晃晃手脚就行了。
一般情况下操场靠后的位置站的都是男生多,孟星河的附近却围满了是女生。
前世孟星河一出道就被冠以“国民校草”的头衔,那时有很多同学校友爆料,说他上学时候别说本校的女生,十里八乡闻着名声过来看他的人能从甘泉中学操场排到省城高铁站,这说法真不算太夸张。
滇西南属低热河谷区,长夏无冬光照强烈,本地人大多皮肤黝黑五官粗狂,孟星河一个人好似吸取了这地方所有灵气,他往哪儿一站,那半边天壁都被映得透亮,货真价实的蓬荜生辉。
人过分木秀于林就容易让别人产生距离感,孟星河在男生中的人缘说不上坏,没人讨厌他,但亲近他的也不多,毕竟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没人能跟孟星河被归拢到一类去。
跟他关系最好的是同桌兼舍友玉小龙,俩人散操后并肩走在一起,往食堂去吃早饭。
“星河,你昨晚在下面一直翻一直翻,是不是睡不好?”玉小龙亲热地将手臂搭在孟星河肩膀上。
孟星河条件反射般一惊,紧张地朝左右两边看了下,下意识就生出要是被程醉看到又得鸡飞狗跳的念头,然后他缓缓放松身体,庆幸程醉再也不会出现了。
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孟星河自嘲摇头,笑着跟玉小龙说:“还好,五一在家睡多了,不怎么困。”
学校的食堂不大,一楼都是学生,教职工大多上二楼,早饭的种类也不多,胜在便宜又量大,一块五毛钱一碗的米线里有大块的肉和菌菇,孟星河浇上红彤彤的辣椒油,喝一口汤,满足地眯起眼睛。
他有十年的时间没怎么吃过这些重口又没什么营养的东西了,程醉不让他吃,说是垃圾食品,对人的皮肤不好,也不养生。
程醉对孟星河的掌控涉及到生活里的方方面面,孟星河的衣食住行,甚至草纸的牌子都是他指定的,在程醉眼里,连擦屁股纸都分高低贵贱。
他有他的山珍海味,我有我的麻辣米线——孟星河挑起一根浸满辣油的雪白米线,因为愉悦,红润的嘴角微微翘起。
上午四节课很快过去,孟星河读的是文科班,久不碰书本难免生疏,不过幸运的是他前世经常要接剧本,程醉看他背台词背得费劲,请了一个专做记忆开发和培训的团队来给他做记忆训练,孟星河的记忆力经过特殊培训后比寻常人强大许多,尤其对于文字几乎过目不忘,他现在英语水平又高,对于一个多月后的高考他还挺有自信的,他本来野心也不大,并不指望考上顶尖的大学,只要能念个普通本科就好。
他希望自己像普通人一样正常上学、考试、就业、成家,面对这个社会的一切考验,付出他能付出的,收获他应该收获的。
前一晚没睡好,中午孟星河在宿舍里午休到起床铃响,那会宿舍里就剩他一人了,他拿着本书匆匆往教学楼跑,途中看到行政楼下边围了许多人,其中有个男人背对着他的方向,个子极高,正午的眼光落在他的后脑、肩颈和脊背上,金灿灿一片。
孟星河不知为什么心脏猛地一跳,无端端觉得那个背影如斯熟悉,他在自己手心掐了一下,暗笑自己杯弓蛇影。
短时间里他怕是不能摆脱程醉的影子了,只要看到个子特别高的男人都一惊一乍的。
教室里很热闹,同学们凑着头三五成群地聚拢在一起,孟星河刚坐下,就听玉小龙兴冲冲地跟他说:“星河,又有人来咱们学校捐东西啦!”
孟星河没太在意,云滇大山是全国有名的贫困地区,经常有好心的个人和企业向这里捐赠钱物,甘泉中学除了最初奠基时由县政府出了笔钱,其它设施大多都是别人捐的。
班长抱着叠试卷从前门进来站到讲台上,边往下传试卷边说:“孟星河,乔老师让你去他办公室。”
乔老师是孟星河班的班主任,同时兼任学校政教处主任助理,他的办公室就在这层楼的最东面,办公室门开着,孟星河径直走进去:“乔老师,您找我?”
乔老师让孟星河在他对面坐下,递过来一张纸,他心情明显很好,笑呵呵地开口道:“星河,喜事来了啊。”
与此同时孟星河已经看清了纸上的内容。
乔老师语气轻快道:“有位程先生要资助我们学校一批高三学生读大学,只要考上公办专科以上的学生,未来四年的学杂费和生活费都由程先生承担,你也在这张名单上。程先生还要向我们学校再捐一批教学设备,学校打算举行一个欢迎仪式,时间定在后天早上,到时候你作为学生代表上主席台给程先生献花,下午活动课你再到我这来一趟,你们几个学生代表彩排一下,先过一遍流程……孟星河,孟星河你发什么呆?”
孟星河抬起头,雪白的脸色微微发青,手心紧握成拳。
“怎么了,脸色这么不好,哪里不舒服吗?”乔老师问他。
“没有,”孟星河咽了咽干涩的喉咙,艰难发问,“乔老师,那位程先生,叫什么名字?”
“这个我哪里晓得,你问人家名字干什么……哎,岩(读ai,第二声)校长来了。”
岩校长不是一个人进来的,学校大半领导都跟他在一块,本来他也没打算单独进到这个办公室,但他一直引领着的那位程先生忽然停住脚步,站在办公室门口不走了。
于是岩校长顺势走进办公室,随意招呼了声:“乔老师,下午没课啊?跟学生在谈话呢?”
“有课有课,我跟这学生说完点事就去,”乔老师见程先生一步跨到他办公桌前,忙站起来,客气地笑道,“程先生要不要坐一坐?我这里有些普洱,自己家种的,不值什么钱,倒是一点原汁原味口感还不错,岩校长你们都尝尝?”
几个领导都说好,程醉眼也不眨地盯着孟星河瞧。
乔老师便介绍道:“这是我班上的一个学生,叫孟星河,孟星河,这位就是要资助你们读大学的程先生,你快谢谢人家。”
孟星河低着头,乔老师看他半天不搭腔,以为他见了生人怯场,不由推了他一把。
孟星河身体微晃了下,低低出声:“程先生,您好。”
少年嗓音温凉如水,带着一点变声期尾调的沙哑,用那一点沙哑遮盖住了声弦里的轻微颤抖。
程醉笑着说:“这是贵校的学生?我还以为是电视剧里走出来的偶像,来前有人跟我说甘泉乡钟灵毓秀,是个非常有灵气的地方,看到这个学生,我才相信这个说法名不虚传。”
乔老师也笑了:“程先生你但凡说点别的我都要谦虚一下,孟星河确实是我们这里最好看的孩子,好看又聪明,成绩也不错,不出意外的话,他今年应该能考个不错的学校的。”
这老师很是会说话,领导们都跟着笑起来,点头附和。
程醉还想进一步开口,孟星河往后退了一步,头一直没抬:“乔老师,那我先回教室了。”
“去吧,下午记得过来。”
从乔老师的办公室到教室只有短短几十米的距离,孟星河一步一步像是踩在棉花上,惶惶然间竟不知身在何处,恍如梦里。
坐回到座位上的那一刻,孟星河只觉全身一阵虚脱,他无力地趴伏到课桌上,僵凝的血液缓缓流动,遍体寒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