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席舟顺他所指一看,愣了下,目光再转回时是望向门外站着的梁舒。他神色复杂,显而易见的歉意中带着自身也出乎意料的尴尬。
温随立刻就明白,有射箭公园的事在先,这把弓想来是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其中大约哪里差错,才导致现在意外被他找见。
“那把的话……”席舟视线从梁舒处收回,低头伸指揉了揉太阳穴。
温随反问,“不可以?”
“……也没有,那把弓的磅数对你来说偏重了。”
“试试而已。”
温随不依不饶,向前倚在桌边,明明比席舟整整矮一个头还多,说出最后那几个字却生将对方给噎住。
席舟垂眸看着面前的少年,轻叹口气,淡笑着摇了摇头,“好吧。”
梁舒没有出声制止,或许她跟席舟已通过眼神交流达成一致。温随不在乎过程如何,他在乎的只是席舟终于取下那把弓,上好弓弦,将它放在自己面前。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没有任何犹豫,温随直接伸手握住了弓弝。
从哪儿来就回哪儿去,他接受所有后果,哪怕是要——
然而……什么也没发生。
鼓噪不已的心跳和血流几乎凝滞,但眼前人仍是眼前人,分毫未变。
这把弓在手中,除却更有分量外,与昨天那把练习的木弓都无两样。
温随默默攥紧手掌,掌中脉搏与弓弝暗里较劲,四周寂静,他甚至清晰听见自己的呼吸。
一种希望破灭的深切空洞感陡然涌来,又瞬间绝地反击,转化为某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强烈冲动。
他突然转身,快步走出器材间,回到刚刚的射箭教室。
“等等。”席舟唤住他,“戴上护具。”
温随顿了一下,便仿佛没听见这话,弓架旁边就是箭囊,他侧身站到起射线前,动作流畅地搭箭举弓。
箭杆却在这时被人按住了。
席舟两根手指虚压在上面,几乎没用力,但温随也不得不暂时停止。
“戴护具,”他又说了一遍,温随被迫松开勾弦的右手,下一秒,拇指里却被套进个东西。
“不想戴别的也行,”席舟语气带着轻微的妥协,认真道,“但护指必须得戴。”
温随轻吸口气,强抑下情绪不让自己爆发。
他低头看向右手,深褐色的皮护指挂在指甲盖上,未完全戴好,而也是这一眼,让温随发现,拇指关节的内侧竟有一道血印子。
这痕迹,明显是弓弦勒得。
温随记起昨天那个奇怪的“错觉”,席舟在看自己手的错觉。
原来真的不是错觉。
温随淡淡瞥了眼席舟,像这样的对视仅有过一次,昨天在外场。
彼时少年额前的碎发被风吹得稍显散乱,此时是服帖而安静地覆在额头,可神情仍是一如既往的清冷,若细看去,唇角还依稀浮着层不近人情的凉薄。
席舟没再多言,松开手,看温随沉默地将护指戴好。而后旋臂沉肩,开始发力。
弓张弦开,从一开始的笃定舒展,到之后逐渐变得沉重滞涩,不仅拉弓的那条手臂,持弓一端也传来强大的对抗力。
昨天拉练习弓时温随还不觉得,现下才真正体会到这副身体与原先的差距之大,甚至弓还未完全拉满,就已经感觉到某种异乎寻常的震颤和阻碍。
不过一把仿品而已,竟然……
温随暗暗着恼,他怎么会在拉开一把弓时面临这样窘迫的境地。弓张大半力聚核心,但凡这时候松手绝对强烈反弹。
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必须将这支箭射出去,力量才能消解。
手臂承受逼近极限,温随几乎听见弓弦剧烈抖动,努力在失控的临界点加以瞄准。
然而就在这关键时刻,弓身竟开始不受控制地虚晃,前方黄色的靶心和箭尖有瞬间重合,又骤然分离。
很快视野里只剩下箭尖是清晰的,标靶却模糊一片。
最后连周围的景象都变了。
颤抖的弓弦抖动声幻化成某种持续诡异的轰隆异响,马蹄与骤雨,山崖与飓风,电闪雷鸣映亮黑压压的人群,以及高处盘旋的鹰鸣和远方凄厉哀婉的猿啼……
突然——前方泛着冷光的箭镞,冲破大片殷红血色,朝他面门激射而来!
温随喉头猛地泛起一股铁锈味儿,再也控制不了身体,手臂痉挛、力量涣散,终于在混乱中射出那箭。
弓弦打在胳膊上,哒的一声,疼痛让温随瞬间清醒了。
那支箭落在离箭靶墙还有半尺的位置,地面上。
他竟然……脱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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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靶一箭,加罚十箭,是你幼时的规矩。如今你既已及冠,便是脱靶一箭,家法十鞭,可记住了?”
“记住了,父亲。”
温随怔怔看着掉在地上的那支箭,咽下喉头腥涩,自嘲地勾了勾唇。
箭无虚发,谈何容易,这当中他吃过多少苦或许早已忘记,但对脱靶这种事内心有多在意,温随却永远不可能忘。
“这把磅数偏高,不适应是正常的。”
手上忽然一轻,原来是席舟把弓接过去放回弓架了。接着他在他身边半蹲下,随手拉过一个坐垫,“先歇会儿。”
温随垂眸看了眼席舟,又抬头望向箭靶,而后是地面那支箭。
脊背火辣辣的,可实际并没什么东西在鞭笞他,也没什么人在追杀他,但那种梦魇般的幻觉却在脑海挥之不去。
温随没坐下,反而朝箭道走去。
他不确定自己身体有没有在摇晃,只有极力克服那种耳鸣和眩晕,借由拾箭的动作,让自己迅速调整。
“坐吧,”等他回来,席舟拍了拍对面的垫子。
温随将捡起的箭支插回箭囊,就地坐下。
“你的姿势和感觉是对的,只是目前身体素质跟不上你的意识,但就新手而言已经很棒了。”
不愧是当教练的,这么一支箭还不忘点评加鼓励。
温随心道,但“身体素质跟不上意识”这话的确不假,只是多年积攒的苦功除却一点记忆外什么都没剩,不甘心是肯定的。
而这种感觉,在心里明白和被实际印证又是两回事,就好像前一刻他还狂妄自大地热血着,下一刻却被兜头一盆凉水彻底淋透,温随终于看清如今软弱的自己和当下迷失的现实。
他冷哼一声,“脱靶便是脱靶,不必找理由。”
“……”席舟哑然失笑,“你这孩子,还挺倔。”
温随皱眉,席舟却说“等我一下”,然后起身走了。
温随不知他去做什么,也没兴趣知道,冷静过后,他暗自复盘刚刚发生的事。
其实除了体质跟不上意识,他会脱靶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刚刚瞄准瞬间,眼前出现的那些奇怪的幻觉。
虬龙仿弓此时就静静挂在弓架上。
那些幻觉会与它有关吗?
温随正想着,一条毛巾被递到跟前,席舟弯着腰,伸手道,“擦擦汗。”
教室灯光通透而直白,席舟低头时眼睛恰掩在阴影里,收敛了惯常笑意,透出一种比温和更多几分的关切来。
温随这才意识到,不仅是手心,他额角甚至都有汗滴在淌。
席舟又将毛巾往前递了递,温随只得接过。
毛巾贴在额头能闻到某种清香,跟家里的洗衣粉味道相似,对面席舟又坐下来,然后温随发现,他还拿了一支白色牙膏样的东西,放在自己身前的地板上。
朝左胳膊指了指,席舟道,“刚刚被弦打了吧,这是活血化瘀的药膏,先收着,一会儿去洗手间自己处理。”
然后是一瓶石榴汁,也放在药膏同样的地方,“擦完药才是好同学,可以有奖励。”
他还真拿他当小孩子了。
温随拿毛巾捂住脸,眼不见为净,把刚刚射脱靶的闷气狠狠一吐为快。
忽然听见席舟轻轻咳嗽了一声,温随露出半只眼,就见他屈起手指抵在唇边,好像刚刚才笑过,又好像没有。
“试也让你试了,那现在轮到我问你个问题怎么样?”
虽是征询的语气,却实际关子卖一半,就已经把问题讲了出来,“基本在正式开始教学之前,我都会先问学员这个问题。就是以你自己的想法,不要管其他人以及父母的要求,你会因为什么而想学射箭?”
温随又拿毛巾盖住脸,还以为他能问什么,结果这回的无趣程度与上回那问题半斤八两。
席舟没等到回答,“或者这么说吧,今天到这里来,你有没有给自己定一个目标?无论短期长期都可以。”
目标吗?温随知道自己当然有,其中一个方才算已达到,另一个现下时机不便直接问,太过刻意,梁舒也还在。
席舟似乎犯了难,但仍不肯放弃,他考虑片刻,“那我再换个问法,你觉得昨天你看到的那些来我这儿射箭的小孩,他们学射箭可能是为什么?”
这次温随终于忍无可忍,快速拿下毛巾,视线平直地移向席舟,哪知对面的人一见他,忽然抿起唇,反而笑容更深,没能收住,“咳,有答案了?”
席舟是没想到,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进气质的温随,更别提射箭时那凛冽犀利的样子,却原来也有懵懂傻气的时候,就像现在,头发被揉成半干,额角还有一绺翘在天上,估计自己没发觉,还像只刺猬似警惕地瞪着他。
温随自诩意志过人,到底没敌过席舟坚持不懈的循循善诱,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他实在不愿再在这个问题上浪费时间,于是暂时选择妥协。
他开始思考这个看似浅显到令人觉得可笑的问题,三次问法不一,叠加后不过同个关键句“为什么学射箭”。
师父说他体质不适合大刀阔斧长枪短剑,所以才另择灵活机巧者习之。
父亲说弓兵克骑兵,要外御戎狄就得攻其弱点,一军统帅擅射者方乃国之大梁。
因此温随自六岁开始习射,论功名他是武举状元,坐射、马射、步射均拔得头筹,论大义,北境战场九死一生,全凭手上弓矢杀出血路。
所以,学射箭便算是为男儿壮志,为家族荣耀,甚至为社稷忠义了?
都未免太过堂而皇之,最准确的说法,应该是为……
温随旋转手上的护指,稍稍偏过头。
“想好了吗?”席舟有所意会,眉宇上扬,“想到什么都可以说。”
什么都可以说?温随视线在某处落顿,寒凉的眸子微微一闪。
那如果,他说“为杀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