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屋里的草药香味极浓,浓得快要让人喘不过气来。
吴林放下手中看了半宿的书卷,抬头瞧一眼屋外的天色。
带着暖意的亮光正从田野边缓缓升起。
已经过了一夜。
熬了整整一宿,太阳穴有些酸疼,吴林抬手轻按太阳穴的功夫,便听见床上传来一点窸窣声。
她侧头瞧过去,便发觉,魏亦明已经醒了。
他醒来大概也没有很久,只是躺在床上,望着窗帘,一言不发,只偶尔眨一眨眼睛,纤长的眼睫毛随着他双眸的颤动扑闪一下,在他的苍白面颊上投映出两道浅浅的影子。
吴林起身坐过去,斟酌着开口道:“既然醒了,要不要喝些热水?”
她声音不算大,但魏亦明还是听见了,大约是意识到床侧还有人,他缓缓转过头来,望向吴林,眼眸中什么情绪也没有,沉默半晌,方才开口。
“这是哪?”
他没有回答吴林的话,嗓子因着烧了半宿的缘故,还有些沙哑。
吴林深吸一口屋内掺着草药香味的空气,低头看向他解释道:“这里是郎中家,你昨日在自己房间里晕倒,我便擅自作主,进了你的房间,把你带到郎中家里,让她给你治伤治病。”
是吴林把他带到这里的。
魏亦明这才逐渐感受到自己腰腹间缠绕着的绷带,以及那绷带上的药膏带给他的丝丝凉意。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身上的衣服,这已然不是昨日穿的那件,有人替他换过了。
看见他用手触摸身上的衣服,吴林便知道他是在查看自己的情况,随即解释道:“你身上的衣服,是郎中家的夫郎帮你换的,换衣服的时候,我与郎中皆站在屏风之外。”
听见这话,魏亦明不声不响地摸了下自己脖子间的玉佩。
玉佩尚在,没有被人碰过。
魏亦明垂眸,用手轻握住那玉佩,轻声道了句:“多谢。”
吴林正在为他倒水,听见这话,手中的动作一顿,一不留神,便叫壶里的水洒了出去。
这句谢谢,她应该是担不起的。
吴林轻叹口气,倏尔放下水壶,将茶碗端至床沿边放下。
“对不起。”
她径直开口说道,态度是从未有过的诚恳。
魏亦明听见她的道歉,并未有什么反应,只是自己双手撑着床沿,缓缓坐起来,靠在床板上,伸手拿起了茶碗,他凝望着碗里的热水,不一会儿才问道:“你做了什么,要说对不起。”
听见问话,吴林侧头看一眼他面上的伤,沉声道:“张令原是同我有过节,可我却并未妥善处理,反而一直叫她记恨在心,最后连累了你。”
魏亦明端着茶碗,轻抿一口热水,听见她说到此处,才再问了一句:“是什么样的过节。”
若是平常,此刻他定然会没好气地呛上几句,又或是冷笑两声以作回应,可此时,他仍旧是无喜无怒,如同一汪幽幽的潭水,平静而又再不能惊起波澜。
吴林知道他的变化,却也没有多说,只回了他的话:“我在学堂里,反驳了她提出的观点,回答了先生的问题,引得她被先生骂一顿,自此便结下梁子了。”
听见是这样一个回答,魏亦明竟然笑了一下,只是那笑里满是疲惫,一时竟有些凄凉之意,他垂眼看向吴林,问她一句道:“那你又何需向我道歉呢?你什么错也没有,不过是回答问题罢了。”
他自己心里最清楚,吴林没有做错过什么,她甚至还带他来看病了,没让他死在屋里。
比起旁人,她已经待他很好了,不是吗?
可是到底事情是如何演变到现在这个样子的呢?
他想,有没有可能,吴林没有错,张令也没有错,是他错了。
是他错以为,他已经算是个人了,可以活得同旁人一样,可以狠狠地拒绝别人不合理的要求,是他挑起了事端,激怒了张令。
老天便借着张令的手,扇了他一巴掌,让他猝不及防。
他想挣扎着走出泥泞,末了老天却告诉他,你自己便是泥泞,不要妄想脱离出去。
同吴林说完话,魏亦明只感觉自己用尽了力气,他觉得有些累,便侧头靠在床板上,斜着双眼睛,颓然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吴林看着眼前的魏亦明,没有再解释太多,她看得出来,魏亦明很累,听不进去过多的话语。
他早已身心俱疲。
吴林呼出一口气来,起身到房外忙活一阵,不一会端进来一碗清淡的白粥。
“旁的都先不提,如今养好身子要紧,我昨晚便跟郎中借了她家的小锅,同她夫郎学习了一下,熬出来的粥还算不错,你趁热喝些。”
吴林将粥放至床沿边,开口劝道。
魏亦明看一眼热气腾腾的白粥,又瞧一眼吴林眼底淡淡的青黑,轻声道:“你不必如此。”
不必对我这么好。
吴林却并不在意他这样的态度,轻笑一声道:“你便不用管我该不该如此,我做事,自是有我的道理。”
说着话,她将碗边的汤勺递了过去。
魏亦明垂着头,缓缓接过汤勺,随即抬眼看向吴林:“我自己能喝粥,你去忙你该做的事去。”
吴林眉峰一挑,刚想再说些什么,魏亦明便已经自己端起了碗,证明似的喝了一口,再看向吴林。
“瞧见了吗,我好许多了,你县试在即,不用盯着我浪费时辰。”
见吴林还是不动,魏亦明放下手里的勺子。
“我想自己一个人呆一会儿,这也不行么?”
他的声音轻到只有吴林一个人可以听见,如一只被人死死捏住翅膀奄奄一息的鸟儿微弱的啼鸣,如一阵冰凉的风刮过吴林的耳边。
吴林不可察觉地皱了下眉,随即拿过放在一侧的书卷,留下一句:“记得把粥喝完。”便踏出房门,没再回来。
见吴林终于离开,魏亦明沉默着将手中的碗放回桌边。
衣架上还留有一件素色的外套,同他现下穿在身上的衣服一样,皆是青蓝色,大抵是为他准备的。
桌边还有支木簪,那是魏亦明自己的,大约是他头发松散开来时,吴林帮他拿的。
魏亦明伸手拿过那簪子,为自己简单束了发,随后掀开盖在身上的被褥,缓缓挪动着起身。
他身子一动,身上的伤口便跟着一扯,叫他整个人身体一抽,痛得只能倒吸一口冷气。
按理说,他应该再好好躺上两天,才能自己一人下地。
可他不打算再在这里躺了。
他要离开,离开这个村庄,离开这里。
这里的人们,生活本是很宁静祥和的,是他惹人厌恶,搅合了这里的生活。
卖身契。。。他不打算偷出来。
吴林曾为魏国公府说过几句公道话,她还救了他,带他来看郎中,她平日里虽是冷漠,可人却不坏。
他不会让这样的人吃亏的,他想,自己可以远离这里,再找个无人认识他的地方,默默地赚钱,攒够了就再回来还她,到那时,再把卖身契拿回来。
他也会关心一下县衙里的情况,若是听到有人要来查,他也会赶回来,向小卒证明,吴林是有夫郎的。
他不会让吴林吃亏的,如今,他只是想走罢了,这里没人喜欢他,他想换处地方生活。
魏亦明颇为艰难地扶着腰腹,光是走至衣架边这一小段路,便已让他额上留下不少细密的汗珠,魏亦明靠在架子边,也顾不上休息,咬着牙抬手将那外衣扯下来,随即往自己身上一披。
他长吁一口气,垂眸为自己理好了衣领。
屋外突然是一阵焦急的脚步声,魏亦明听见,顿时一怔,他以为是吴林回来了,一时有些慌张,可他走到衣架前便已是精疲力竭,此刻要想迅速脱下外套躺回床上,是全然不可能的。
他又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走了,一时之间又生出些绝望来,靠着那衣架往下滑,一时脱力,坐在了地上,双眸望着那门口不语。
脚步声渐近,可下一瞬,进来的却是个神情焦急的中年女子,她身上穿着灰扑扑的衣服,浑身一股子浓重的药味,魏亦明一瞧便猜到,这是为他医治的郎中。
“大夫。。。您。。。”
魏亦明不知郎中突然进来是为的什么,口中小声呢喃着,抬头问她。
郎中见他坐在地上,先是一震,随即啧了一声,便赶紧过来,将他搀扶起来。
“你是听见我们在前院忙活的声音,才自己起身穿衣,准备把这床挪出来给她人用的么?这,这真是对不住,我也没想到,只一夜的功夫,便又来一位重伤在身的病人需要在我这卧床救治,这,还好,你如今烧退了,只要按时擦药服药,不出半个月便能痊愈,你先在一旁坐会,等你妻主从学堂回来了,便让她把你扶回家里去。”
郎中自顾自地念叨完,便赶忙挪把椅子来,扶着魏亦明坐下,随后一转头便往屋外奔去。
听见郎中这么一番说辞,魏亦明倒也不好立即就走,只能垂头坐在那里,等着郎中忙起别的病人,彻底不管他了,再速速离开。
屋外一阵喧闹声,伴随着个女人“哎呦,哎呦,我快死了!”的叫喊,不一会儿,郎中和一位老夫郎便架着个鼻青脸肿的女子走了进来。
瞧见是个伤成这样的女子,魏亦明倒也没说话,只略微扫了一眼便转过头去,谁想到那女子的反应倒是挺大,大叫了声,不敢置信地看向魏亦明。
“竟是你!你怎么在这!吴林呢?吴林不会就在屋里头吧?你,你怎么就醒了!你看你根本就没事!可恶的吴林,可恶的吴林!”
那女子死死地瞪着魏亦明,大吼大叫起来,两条腿使劲乱蹬,也不知是扯到了她哪一处伤口,下一刻她便又痛得嗷嗷直叫唤。
魏亦明先是一愣,完全没有反应过来这女子到底在说什么,他转头仔细端详了下这女子的脸,才从眉眼间依稀认出来,这人是张令!
她伤得似乎比魏亦明还重,脸肿得老高,两只眼睛,一只青,一只紫,鼻子下有血干涸过后留下的印记,整个人惨不忍睹。
这时他也才发现,一旁搀扶着她的,是那绣品老板,只是那绣品老板像是一夜间老了十岁一样,苦着个脸,扶着自家女儿,心疼不已的模样。
“大夫,她这是。。。”
魏亦明抬手指了指嗷嗷直叫的张令,开口问道。
郎中一抹额上的汗,赶忙说一句:“她昨天被人打了,原以为一晚上过去会好些,谁知道,一晚上过去更严重了,现下才来治呢。”
魏亦明抿唇不语,垂眸别过头去,他似是猜到了什么,可仍是有些不敢置信,袖间的一只手紧紧攥着膝盖前的衣服,一点也不敢松开。
那绣品老板也瞧见了魏亦明,他眼里喷火,刚想骂什么,忽然又是一阵发抖,微微颤颤半天不敢说话,指着魏亦明,牙齿却是直打颤。
“你。。。你。。。你当真是嫁了个好妻主!”
半晌过去,那绣品老板气歪了半边脸,只憋出这一句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