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章
冬川感觉她现在算是个背后灵。
【呸,她还没死,不要这么诅咒自己。】
总之她现在不是实体,悠悠荡荡地被迫跟在年纪大约八岁的诸伏景光身后。
被迫指的是,她无法离开他的方圆两米之内,一旦超出范围就会迈不动脚步。
诸伏景光穿着校服,背着书包,从学校走出来。
帽檐下的小脸悒怏,沉默地从勾肩搭背说说笑笑的同学身边走过。
路过的时候,三言两语飘进他的耳中。
“冬假想好去哪里了吗?”
“本来要去奶奶家的,临时取消了呢。”
“喂喂,来我家玩吧?爸爸答应要送我一个超帅气的游戏机!”
他抓紧了书包背带,加快脚步。
冬川跟上去。
从上一个记忆世界里退出来后,她又浅浅探查了一下,发现长野的秘密基地里没有她这个奇怪的骗子。
她放心了:记忆世界的规则会自行恢复秩序,也就是说她不用担心改变诸伏景光的记忆。
第一个试验成功后,她开始对下一个目标下手。
但不知道为什么,有一个记忆光点怎么也进不去,她甚至无法探查出其中的画面,她试了很多次,都被弹开了。
可能正是因为在那个紧闭的记忆世界上消耗了太多精神力,她才会变成这种鬼样子。
她伸出手去触碰那个背着书包的小男生,半透明的质感穿过他的书包背带,他浑然不觉。
她放弃挣扎:【游戏最后一关的大BOSS也会沦落至此。】
【绝望】
她第一次感受到玩家的绝望。
现在连诸伏都没办法发现她的存在,她要怎样才能让这个记忆世界的规则发现她的存在?
男孩坐上电车,站在角落里,以面壁的姿势挤在人群里。
到站了,他跟着人群一起下车,踢踢拖拖地走到附近的公园。
冬天的树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黯淡而枯槁,黑色的枝桠在天空虬曲着。
他坐下来,一只鸽子落在他的肩上,他伸出手,轻轻摸了摸鸽子,张嘴想说什么。
字音蹦不出来。
她绕到他身前,蹲下来看他。
这是八岁的诸伏景光,她跟了他一天了,但他一句话都没有说,偶尔碰到问话,涨红着脸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此时对方往往会摆摆手示意他不要说了。
男孩脸朝着落在他肩膀上的鸽子,再次鼓起勇气试图说话。
“呜呜,呃呃”
从胸腔里发出来的声音可怕得让他自己也不敢相信。
男孩嘴角抿了起来,蓝色的猫瞳里浮起了水雾,他一遍一遍地摸着肩膀上的鸽子,徒然无功地动着嘴唇。
似乎想表达对不起。
【失语症?】
设定是【学富五车】的她知道这个病症的定义,但她还是第一次见到三维世界的病例。
为什么会患失语症?
两年前还快乐地和朋友一起玩,说话可伶俐了。
她暂时猜想这种情况和那个被封闭的记忆世界有关。
【她进不去的那个记忆世界里到底是什么?】
鸽子扑棱棱地从他的肩膀上飞走了。
男孩低垂下脑袋。
她蹲着身,好奇地用手去捻他脸颊上滑落的液体。
【眼泪】
她没有摸到眼泪的质感,她的手徒然地捧着男孩的脸,却无法触碰到一丝一毫。
该死。她在心底骂了一句。
诸伏景光站起来,重新往家的方向走去。
既然无法离开他,既然她也碰不到实物,冬川索性躺平,像具尸体一样直挺挺地躺下,手枕在脑袋背后。
他往前走一步,她就被一股力量牵引着往前一步。
如果有人有幸能用肉眼看到这位躺尸的冬某人,一定能看到极其滑稽的景象:男孩跨上台阶,躺尸的某人“咕咚咕咚”呈台阶的四十五度角被牵着往台阶上走;男孩走下台阶,某人便被微弱的重力和强大的吸引力同时牵引,“咣当”直直摔下去,摔在男孩身上;风大的时候,某人便像风筝一样开始飘。
【躺尸的生活挺好的。】
冬川想得很通透,不会痛不会饿,还可以不用走路,精神力要消亡的话,就消亡吧。
诸伏景光回到家,做完家务,一边看书一边等家人回来。
晚上,阿姨嘱咐了他几句后,忽然想起来什么,问:“明天就是冬假了吧?”
他点了点头。
“景光有什么打算呢?”
诸伏景光说不了话,他晃了晃手里的书,示意自己会在家里看书。
阿姨摸了摸他的脑袋:“本来圣诞节想带你去长野和哥哥一起,但是……”
男孩的眼睫毛闪了闪。
“看你叔叔有没有时间吧。”阿姨说道。
叔叔阿姨?不是爸爸妈妈?去长野?和哥哥一起?
一直躺尸的冬川直起身子来,警觉地想。
男孩进了浴室,脱掉衣服,准备洗澡。
冬川躲在浴室的角落里蹲下来面壁。
【形影不离也不是什么好事。】
虽说他还是个小孩,但毕竟要尊重他,不能随便乱看。
传来花洒的水声,热气朦胧地蒸上玻璃和墙面。
她听到了夹杂在水声中一声隐约的呜咽。
她下意识地转过头去。
——她尴尬地转回头,继续长蘑菇。
洗完澡的诸伏景光白皙的脸被热气蒸得红通通的,鼻头和眼睛也微红,穿上衣服。
她蹲在他面前,好奇又疑惑地去摸他红红的眼尾:“怎么又哭了呢?”
“变得好会哭啊,以前不是这样的。”
“发生什么事了呢?为什么不会说话了呢?”
不过他听不到,他也说不了话。
她自言自语地说完话,略感头疼。
冬夜悠长,诸伏景光早早地进了被窝,关上灯,蛄蛹蛄蛹地缩进去。
冬川在旁边的地板上躺尸,她能感觉到微弱的重力,所以经常把自己稳定在地面上,她看了一眼木地板,又看了一眼暖暖的印着小猫的被子,顿时觉得自己磕碜极了。
就算感觉不到被子的温度,她也要上床睡觉!
她愤然地起身上床,同样蛄蛹蛄蛹地钻进被子里去。
精神力几乎要消亡的阿飘也是有人权的!
如此一觉睡到天亮,冬川是被拽出被窝的——男孩已经醒了,穿衣下床,走开她两米远后,她就自动被拽了出去,生无可恋地被迫跟上。
诸伏景光拿出纸笔,写了几句,把纸竖起来,上面是他写的字:【姐姐,幽灵?】
还没完全睡醒的冬川被吓得一个趔趄。
她不会看错:他在看她,用那双圆圆的蓝色猫瞳看着她。
“你看得到我?你听得到我讲话?”她问。
男孩点了点头,用破碎的语句在纸上回答道:【昨天,你,就看到了。】
【□□□】
她脑子里冒出来的念头被屏蔽了。
冬川觉得很没面子。
她想起昨天她做过的亏心事:上课玩他的橡皮,趴在他面前的课桌上睡觉,扯前桌小女生的辫子,帮他擦眼泪,躺尸,洗澡不小心瞄到了,还有,偷偷钻进他的被窝。
“一开始就能看到我的话,为什么昨天没有告诉我呢?”她凶道。
【害、害怕。】诸伏景光写道。
她闭眼。
她就那么令人害怕吗?
她睁开眼:“那为什么今天就敢和我说话了?”
【你,以前的我,认识?】他继续写道。
她想起昨天她对他叽叽咕咕说的话,其中有提到以前的他。
原来如此,他觉得她可能是熟人,所以才不再害怕她了。
她在他旁边坐下来:“那你能告诉我吗,发生了什么事?”
男孩的瞳孔惊恐地一颤,低垂下头,双手捂住那张用来和她交流的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