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 章
冬至那日,我向苍崎先生请辞。
为感谢他这段时期的教导,我送了他一副能在风雪中滑行的冬季限定轮椅。
经历过战斗轮椅冲击的苍崎先生淡然地收下,没有说什么。
我在他眼里,大概是——
虽然体质构造奇怪,但积极创新又行动力强,光靠给人安假肢都能养活自己的中二病。
所以他并不担心我会因找不到工作而饿死街头。
相反,他更欣慰我能过普通人的生活,而不是经常说出让他眼前一黑的提议。
苍崎先生会这么想,是因为他所见到的,是我夙兴夜寐、勤奋修行的十四岁,而不是那个每日观察人类、思考哲学问题的沉默儿童。
他以为我下山是要找个村庄慢生活种田,但其实,我是要去无人之地,将扭曲的人生拨回正轨。
哥哥常说我虽然看起来懵懵懂懂,但却格外敏锐,总能见微知著地理清局势。
既如此,对自身不存于世的这一事实,我怎么可能直到如今才突然知晓?
幼年时,哥哥接见信众,我在一旁听人生百态,看喜怒哀乐,品悲欢离合,阅生老病死。
有些事,听多了,见多了,自然懂得多了。
早在我意识到自己对世界的理解远不同于世人时,早在我必须提高音量说话才会被注意到时,早在我因为气味不同被变成鬼的哥哥嫌弃时……甚至,能追溯到我大脑里第一次浮现出那个相同发色身影时,我就有所察觉。
若非如此,我怎会几次三番下山游历?又怎会产生父母是如何违背基因遗传学生出我的疑惑?
我怎么可能直到如今才突然知晓?
我一直都知道。
所以,在哥哥说“我们是兄妹,在这种地方相似很正常”的时候,我才会转过身说——
【不是】
不过是,变故发生前,我能抱着疑虑,将异常当作寻常;能在每次游历后,装作什么都不懂似的回到极乐教,无所谓地看着哥哥表演。
知道真相又能怎么样?谁能确定死后一定会步入正轨?
哥哥是世间少有的聪明人,他会不知道我在做什么吗?
他此前从不管我下山游历,无非是认为总有一天,我会自己放弃。
而就在我准备放弃,甚至产生了这么凑合过也不错的念头时,变故却骤然出现。
说来可笑——
哥哥认为神明和佛祖都是人类幻想,可他却变成同样应为人类幻想的鬼。
哥哥认为人类死去后会归于虚无,可我从出生到现在一直处于虚无之中。
对人类而言,我不出声他们便找不到我的位置;对鬼而言,我不离群他们便分不出我的气息。
我始终被世界排斥在外。
*
冬至是一年中黑夜最长的一日,放在这个世界,也就是人类受难日,鬼的狂欢日。
但此时的我全然不在意地数了下钱,发现还有剩余,便决定在死前花光它们,以免死后被人捡漏。
到镇上时,太阳尚未落山,店铺大多营业。
走在路上,连擦肩而过的行人也没注意到我。
我百无聊赖地想着,既然死后没人帮忙换死装束,那更应该在生前买身新和服。
白色代表着死亡与离别,所以,我应该选白色的和服才对。
但真到成衣店,我的视线却定在另一件蓝菖蒲纹样和服上。
一眼望去,像极了我眼睛的颜色,还有辟邪的寓意。
我很喜欢,便用剩余的钱买下了它。
*
我不打算在镇上自杀,于是找了个没人会来的地方,稍微收拾完,便拿着小刀思考该从哪刺下去。
首先,不能刺穿新买的衣服。
其次,还要拿捏力道,最好一击毙命。
我纠结了一下,决定躺在地上,从太阳穴那刺进去,保证死得很透,就是视觉上有亿点惊悚。
刺进去那瞬间,我有些后悔,用毒药效果更好,还不会弄脏衣服。
不过,我一没有购买违禁药的渠道,二也没有额外的钱。
这样想着,又释然了。
意识朦胧之际,一个畸形的黑影在朝我爬过来。
我的第一反应是,这鬼长得真磕碜,我哥至少是直立行走且没有毁容。
第二反应是,虽然没指望和服能驱鬼,但还真是一点辟邪作用都没有。
第□□应是,我哥居然是预言家,下山前就预见我会被外面的鬼吃掉。
虽说他总挑剔我味道寡淡,但正如人一样,也有挣扎在温饱线边缘的鬼,他们没那么讲究,有口吃的就行。
我庆幸刚才刺得比较深,这会儿睁不开眼,既不用看着自己被吃掉,也不用让我的眼睛遭到二次伤害。
从呼吸微弱到停止呼吸这期间,人的大脑仍有意识。
因为我喜欢温柔的人,所以我一直以为意识彻底消散前,我想起的应是她来找我时,眼角眉梢都盛满温柔笑意的那个晚上;或是跟随苍崎先生修行的这大半年时光。
然而,此时,我忆起的全是——
“被拔头发的是我,你难过什么?”
“因为我们是兄妹啦,在这种地方相似也很正常吧。”
“是没长大的原因吗?闻起来不够可口呢。”
……
我想,时间真是不讲道理的东西。
哪怕我从未在他那感受到亲情和温柔,但他与我认识最久、相处最长。
我今年十四岁,我们便相处了十四年。
我没有刻意回想他,而是这十四年的经历——
大多与他有关。
哪怕是此刻,意识消散的最后,我仿佛还能听到他轻笑一声,拖着点漫不经心的语调:
“怎么把自己弄得这么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