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身为曾经的继国正统继承人、一城之少主，从大陆彼岸传入十八洲国的佛法，也是严胜的课业之一。
佛教讲究轮回之说，认为人死后，会进入来生，即轮回。
依平生所作善恶，会有六个可能的去处。造恶堕三恶道：地狱、饿鬼、畜生；行善升三善道：天、人、阿修罗。
如果说年少懵懂之时的继国严胜对魂归高天原一事心生向往，那斩断尘缘、食人嗜血的恶鬼黑死牟便对善恶有报一说嗤之以鼻。
正如顶头上司鬼舞辻无惨说的那样。
——“把被我所杀当成是遭逢大难，什么都不必去深究。狂风骤雨、火山喷发、大地震颤，无论夺走多少条性命，都不会有人企图向天灾复仇。”
恶鬼食人的行径可以追溯到千年前的平安京时期，血恨如锁链蔓延缠绕。倘若真有八百万神明立于国土，又如何不天降神威，将这怪物横行的世道拨乱反正？
……以上皆为他睁眼之前的想法。
一股蓬勃的生命力从身体深处扩散，若雨后之竹，鲜活而蛮不讲理。
怎么回事？他不是已经被鬼杀队众人彻底斩杀了吗？
严胜自知恶贯满盈，在身躯消散的最后一瞬，早已做好坠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的准备。
可耳边传来的说话声、眼前十分模糊但也能看清的木质房屋室内、包裹全身的温暖触感……这些无一不在证实——他，继国严胜，仍然尚存人间。
他感到自己的大脑有些滞涩，像是他那张几百年少语的嘴。
这是早已忘却的感受——整个人如同泡在温水一般的舒适；血液富含生机地奔流；肌肉健康地伸缩，就连胸腔之中的心脏，也在扑通扑通地、极具韵律地跳动着。
他这是——再次生而为人了吗？
砰、砰、砰
这一刻，强有力的心跳声如同雷鸣。
“这就是我和扉间的新弟弟吗？”
严胜睁大双眼，努力集中模糊的视线，以便看清这个——从他有意识起便聒噪不停的孩童的面容。
将他抱在怀中的女人舒展眉目：“是的哟…扉间也和柱间一样，成为兄长了呢。”
被点到名字的白发孩童有些兴奋，他上前一步，挤开贴着母亲与弟弟的兄长，顶着兄长柱间有些委屈的眼神，不自在地开口道：“嗯…我会成为一个好哥哥的。”
“我也是！我也是！”黑发男孩急切地补充，“我以后会带他一起玩、教他练习忍术……对了对了！我的骰子也可以分给他一个……哎哟！”
“噫，扉间好过分的说——！”
扉间收回拳头，颇为好笑地看着柱间的眼角泛出泪光，语气中带着难以忽略的恨铁不成钢：“别说了兄长，我是不会坐视我们的弟弟变成一个糟糕大人的。”
严胜迟钝地反应过来，眼前白色刺猬头与黑色蘑菇头——也就是他这一世的两位兄长。
兄与弟……吗？
真是该死的熟悉。
“我和哥哥一样，会好好保护他，让他平平安安地长大。”
“所以，可以不要再皱着眉头了吗，母亲。”
只见继承了她那一头雪发的孩子犹豫地伸出小手，笨拙地停在她的眉心，稚嫩的小脸写满了担忧与认真。
女人顺着二子的力道舒展了眉目，些许粗糙的指尖轻轻点在严胜的下颌骨，注视着那一直蔓延到脖颈处的火焰状胎记，最后又落在对此一字未提的兄弟二人身上，眼神复杂且温柔。
将孩子们糟糕的伪装下的不安净收眼底后，年轻的母亲向前伸出双臂，将三个孩子抱在怀中，平静地说道：“…不论如何，你们的身上都流淌着‘森之千手’的血脉，任何人都无法非议。”
柱间与扉间再怎么早熟，说到底也只是三四岁的孩童，二人神色懵懂地被母亲揽入怀中，无法完全理解母亲话语的他们，沉默地依偎着大人的身躯。
“…所以弟弟叫什么名字呢？”明明是作为兄长的那一个，柱间却远不及弟弟扉间心思细腻。
稚气的话语打破了母子四人的温情，而直子的心也慢慢落回原处，她松了力道，将襁褓中的严胜放到腿上。
孩子…叫什么名字好呢？
这确实是个问题。
“我是‘柱’，扉间是‘扉’，弟弟不是‘板’就是‘瓦’！”柱间扳着手指，细数起自家父亲的取名习惯。
长时间未与正常人接触的严胜怀着一丝新奇，静听这一世的母亲与兄弟们的谈话，在得知自己的名字可能会从木板与瓦片之间任选其一时，心中不仅没有生出一丝抗拒，反而是满满的期待。
他作为‘继国’或者‘黑死牟’已经太久了，久到他已记不清前世的父母、妻儿的面容。当他是‘继国严胜’时，他是合格的继承人、年轻的城主；以‘黑死牟’为名时，他是鬼王唯一承认的合作伙伴、弦月最强。
名字对他而言，尤其具有一些含义，仿佛象征了他此后的人生。
孩子的父亲，也就是千手一族的族长千手佛间，如今正带领着部分族人执行一项护送任务。原本这种等级的任务根本用不着忍界豪门之一的千手的族长亲自出马，可架不住族内物资匮乏，冬季本就难捱，前些日子还被劫掠了货物……
想起未归的丈夫，直子难免心生忧虑。
面对幼子，她将心思掩藏得极好。轻笑着道：“等父亲回来再定吧。”
严胜感受着此世的母亲将他更用力地抱紧，他心中生出一丝疼惜，肉乎乎的胳膊在空中乱挥，精准地握住垂至眼前的一缕长发。
原来如此。
他依然在一个争斗未休的世道降生。
“……啊，他怎么不哭啊！您生产时我和扉间一直守在门外，直到现在弟弟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桃华出生的时候可是哭得好大声！”
常居高位的上弦一大人感到一丝困惑。
婴孩出生时…应该是什么样的来着？
说时迟那时快，柱间猛地上前，一把掀开幼弟的襁褓，将他整个身体翻转过来。
柔嫩的肌肤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严胜心中已有不妙的猜想……
啪——
严胜眨眨眼，他面无表情地发出嘹亮的啼哭。
声音绵长高昂，他隐隐听见自己的心中有某根弦崩断了。
什么人间，这就是地狱！
直子与扉间这才反应过来，发与瞳相同的母子齐齐长舒一口气，对着严胜好一阵逗弄。
“声音中气十足、和佛间一样的头发颜色，长大以后一定是一位出色的千手忍者呢……”
忍者？不是早就消散在历史长河里的族群吗？严胜竖起耳朵，想要再从母亲与两位兄长的谈论中抓住一些线索。
但他显然高估了自己如今的身体素质，总共才听了几句话，强烈的困意迅速袭来。他不死心地拽了拽手中的长发，却依旧陷入沉沉的梦乡。
头皮传来轻微的疼痛，直子没有在意，她从幼子的掌中抽出那一缕发丝，动作很轻，生怕惊扰他此刻的安眠，尽管已经生育过两个孩子的她知道婴儿并不会轻易醒来。
“哈哈哈，有活力的样子多可爱呀！扉间，你小时候也是这样……唔！”手舞足蹈的柱间再次被扉间打断，他眨巴眼睛，试图用眼神控诉老是以上犯下的弟弟。
明明只大上一岁，怎么老是一副‘欣慰地看着我长大’的样子啊！
扉间空出的手抓了抓头发，口型示意他这读不懂空气的大哥看向面露疲倦的母亲与安然入睡的弟弟。
感受着弟弟捂嘴的力道越来越重，柱间含泪点点头，双手举过头顶，俨然一副缴械投降的姿态。
生产后的女人揽着幼子，渐渐闭上双眼。柱间扉间两人见状，蹑手蹑脚地退出房间，随着木门关上时的嘎吱声响，整个房间只剩下母子二人平稳绵长的吐息声。
…………
“一起来玩双六吧，兄长？”
……缘一？
“兄长不愿的话，风筝也可以。”
你竟然还活着。
“……是兄长厌弃缘一了吗？”
不要再出现在我的眼前了。
“可是……”
不要再纠缠我了。
“可是兄长已经杀死缘一了啊。”
话音刚落，严胜醒了。
与意识陷入混沌前似乎有所不同，透过窗棂望去，夜幕浓重，可屋内只有皎白月光，烛火半点也无，明明之前还能听到的脚步声，现在四周却寂静得诡异。
刻入灵魂的战斗意识使他迅速反应过来，周遭的一切显然十分反常，可襁褓被人打了死结，短小无力的四肢连挣脱束缚都做不到。
等等，屋外有人！
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很快来到门前，步伐虚浮无力，却又不止一人。严胜屏住呼吸，口中咬着一角棉布，准备在来者进门的一瞬，身体一侧发力滚到地上，借着床与地面的高度落差来隐藏自身。
“……扉间，你说母亲他们会有事吗…？”
若不是惦记着可能会有潜入驻地的敌对忍者，扉间真想不管不顾地拽住兄长的衣领摇晃，然后大骂他是不是没长脑子。
“嘘——！”
严胜听着分外耳熟的声音，默默松开了口中的布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