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章
“位、位置不够哦……”
这种话说出来的时候,整个地下室都陷入一片寂静。
因而五条悟气急败坏的一声“哈?你是笨蛋吗?!”显得格外响亮。
至于日辻亚纪,好不容易积蓄起来主动开口的勇气,在这一声下消失了大半。
原本躲在硝子身前的少女瑟缩着弓起身子,收回的双手抵在膝间,微不可查地发抖,乌黑长卷发垂落一片阴影,挡住她的表情。
这种姿态,对于在地下室门口的夏油杰来说,还是太陌生了。
他一时竟什么反应都做不出来。
家入硝子虽然觉得这种状态有些不正常,但她又并非会热血上头,便义正严词去反驳谁的性格。
年轻的少女医师犹豫了下,也只是挡在日辻身前,皱着眉头:“日辻大概还没适应正常的交流方式。而且身体正虚弱,五条你声音小点,会吓到她。”
……太弱了。
五条悟险些瞠目结舌。
他天生就拥有着常人无法望其项背的天赋,在实力上从小就没受过什么挫折,即使偶有不顺,也会很快解决。
硬要说唯一的意外,也本该解决了。
而他身边的人,要么仰望他不敢直视,要么看不惯他的性格、却也不能奈他如何;
其他别有用心之人,在天生六眼的洞察之下,大多伤害不了他;
剩下的那部分人,但凡他看不惯,不屑为伍,就会直言不满转身离开。
日辻亚纪这种人,很明显就属于最后的——他看不惯,也懒得相处的类型。
但五条悟却无法像以往一样自然地故意气人,然后离开。
甚至无法想当然挪开脚步。
白发少年叹了口气,干脆地七扭八歪就地坐在台阶上,一手拖着脸颊,侧过脸看墙,放轻了声音讪讪道:“……我就是开玩笑的,怎么可能那样,别说这种不愿意的话啊……”
如果成年之后,他或许还能狡猾地插科打诨,将此事轻描淡写带过。
十六岁的他却只能老老实实挽尊。
但日辻亚纪却没能理解少年的心思,只是小心地捏着硝子一角衣服,温顺应答:“没有不愿意,我都可以的。”
“……”
“你、”你是听不懂人话吗?!
这话五条悟经常从别人口中听到用来形容自己,但他从来没放在心上过,自然那也没想到,自己也有一天会用来形容别人。
指责的话都被噎在喉咙里,五条悟将头发抓得一团糟:“……我不愿意行了吧!”
亚纪点点头,乖巧地小小声回应:“好的。”
她对某人自相矛盾的话没有任何不满。
家入硝子:“?”
因着少女不自知的小动作,她实在没忍住:“你这话也说得出口?”
五条悟也觉得委屈:“那你要我怎么说!本来就是她说话……”不过脑子!
他想说什么家入硝子也知道。
按理说她是不会参与这种事的,但日辻现在还算是个病人,五条悟也不是什么真的外人。
家入硝子叹了口气。
她拍了拍安静的少女的脑袋,手插进白大褂的口袋中,走到台阶旁,抬眸,却没有看白发少年,而是望向了因为她的离开有些不安的少女。
她轻声问:“五条悟,你有没有直视过日辻?”
“那不重要……”
“你看看她——日辻现在十七岁,比我们都大一岁,但你看得出来吗?明明有一双爱她的有钱父母,明明生来都是家里的少爷千金,她却营养不良成这个样子,却明明被救,仍然疑神疑鬼,恐惧着一切,连救出她的你们都畏惧着。”
家入硝子平静地阐述着:“五条,你对比你弱的咒术师性格的确很恶劣,但对于普通人,你根本不放在眼里。所以我不知道,为什么你在面对日辻时那么特殊,那么容易激动,仿佛在猜忌着什么。”
“日辻是你的任务对象,关于日辻的事,你应该比我要更清楚。按照你现在的态度,应该不会没看任务相关内容。”
“我不知道没有术式的她是怎么从诅咒中活下来的,也不知道上面的人对她是什么态度。但我听说过她的父母到死前还在四处找她,我看到她的身体确实被诅咒侵蚀——五条,她现在只是一个受害者。”
“不管你有什么猜测,因什么抗拒她,但至少此刻,别再让她加深心理阴影。”
家入硝子以为五条悟在怀疑日辻,而且是出于某种不能直接说的理由。
所以她这位同窗才表现的那么反常,明明很重视,却又表现得那么激动,一点都不像过去那个如果碰见不喜欢的人要么直接无视、要么恶劣地嘲讽到人想死的恶劣DK。
至于日辻的异常,一开始硝子也是怀疑的。
但是只要正视过日辻的眼睛,就能明白的——她只是单纯地在努力活下去而已。
哪怕这个信念因恐惧而看起来摇摇欲坠,但并没有倒下。
日辻在挣扎着努力活下去,以一个普通人、以一个弱者的身份。
五条悟很强大,所以他理解不了。
但因为反转术式,已经接触过很多生死的家入硝子却知道,这有多么不容易。
“不喜欢她,也不要表现得太明显,”家入硝子直白地表达着自己的想法,“她挺可怜的,我也挺喜欢她的。”
当然,要是五条悟完全不为她的话所动,她也不会继续纠缠,只是觉得疲惫而已。
家入硝子极少一口气说这么多态度明确的话。
五条悟自然明白她什么意思。
他欲言又止,隐隐意识到事情的真相和对方想的相反,却不知道该从说起,也不想将自己的心理想法剖析给他人看——那样对他来说,未免显得太软弱了。
硝子眼里的请求,少女动作中显示出的畏怯茫然,都让他觉得心烦意乱。
但五条悟还是点了点头,默认事实就像硝子说的那样:“……我知道了。”
他只是补充了一句:“你话好多哦,我又没有敌意。”
家入硝子不置可否,她也觉得今天的自己稍微有些失控了。就像是被少女那个只对她露出来的,求生欲和依赖性都拉满的眼神蛊惑一样。
但做就做了,有什么可后悔的。
她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就回头对日辻安抚地笑了笑:“别怕,在这里没人会伤害你。你受的伤我也都会治好的。”
所以是新手指导,还兼任医生的NPC啊。
亚纪眼里自然流露出欣喜和感激的神色,只是表情还有些局促:“谢谢,请问我需要付出什么?”
她问的那么理所当然。
请求不要杀死她的时候,也是说“我会听话”、“做什么都可以”,仿佛认定获得什么,哪怕是空气一样的存在,也一定得付出什么。
家入硝子顿了下才回答:“金钱的话,你的父母已经付过了,包括你在高专的一切开销。所以无论想要什么都直说就好,我们毕竟是收了钱的。”
亚纪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沉默已久的夏油杰终于开口:“硝子,她现在的身体可以出门吗?”
理论上还不行,但是刚刚才提及父母相关,而且夏油开口说不定也是为了此事……
家入硝子看向日辻。
亚纪误解她的意思,乖巧回答:“我没有问题的,只是有点没力气。”
说着,还从床上慢慢坐起来,赤足点着地面,就要站起来。
家入硝子还没来得及阻止,夏油杰以及从台阶上直接跳了下来,恰好半蹲在病床前,握住了少女的脚踝。
他不紧不慢起身,阻止日辻亚纪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后,就松开手,转而用小臂将少女大腿托起来,放回床边。动作轻柔,却相当迅速,让人丝毫感受不到冒犯。
丸子头少年嗓音温和平静:“地上凉。既然没力气,就先休息一会儿。”
家入硝子只觉得他体贴的过分。
事出反常必有妖,更别提这家伙的本性其实和五条差不了多少,只是表面上更温,可以骗骗小姑娘而已。
就在硝子警惕地看着夏油杰的时候,亚纪却在拼命忍耐,白大褂下皮肤上细细的绒毛倒竖,一阵阵寒战。
……被,怪物抓住了!
尽管感觉熟悉又陌生,但真的直面庞大的黑色怪物脸上的紫色瞳仁,她满脑子都是被危险逼近,好像直视着死神一般,根本什么都想不起来。
虽然硝子对她表现出善意,还阻止了白色的怪物对她的进击倾向,但硝子毕竟只是个医生。
要是她还是表现得太过害怕,让黑色怪物不快,说不定硝子一离开,她就会在知道哪里被杀死——尤其是对方身上的危机感那么隐秘令人发寒的情况下。
亚纪背在身后的手不自觉抓紧床单,表面上却颤颤巍巍露出笑容:“谢、谢谢。”
只是那笑容怎么看怎么逞强。
夏油杰心下一沉,下意思喃喃:“你对我完全不必这样的……”
他声音很小,就在旁边的亚纪也没有听清。但她没有开口问。
五条悟倒是听清了,也没放在心上。
因为她们的态度,他现在有些悻悻:“那让她先休息吧,杰,我们去把任务后续处理一下。”
尽管以往这种事五条悟总是最不耐烦,甚至根本不会配合,但因为刚刚硝子的提醒,他想重新看一看这是什么情况了。
和硝子想的恰恰相反,五条悟其实根本没有怀疑过,关于日辻亚纪为什么还活着的真相。
他唯一在乎的,只是“日辻亚纪”是否是当年那个女孩,已经她是否真的活着。
而这两点都被六眼证实。
至于她能在诅咒手中活着这点,五条悟倒没有想过……确切来说,五条悟根本没想过对方会死的可能性。
女孩当年求救的眼神,一直到接到任务之前,还让自幼骄傲的少年耿耿于怀。以至于一看到任务上的照片,他就果断接下。
五条悟就知道她还活着——就在他当年认定那个诅咒是为了挑衅的时候,他就笃定他还会和那个女孩第二次相遇。
而在这次相遇到来之前,她的眼神,他没能救下的那个少女,在他心中始终活着,并且比任何人都要鲜明的活着。
夏油杰对五条悟的提议没有意见,正好他也想让彼此都冷静一下。
但就在他走到五条悟身边,日辻亚纪突然开口。
“爸爸妈妈,还活着吗?”
夏油杰一瞬间脑海中被众多的想法充斥得无法思考。
所以他几乎是下意识回答:“抱歉,还活着……”
与此同时,家入硝子的声音和他的一并响起:“抱歉,似乎就是这两年去世的……”
话音重叠,五条悟和硝子面面相觑。
错愕的视线聚集在夏油杰身上。
但夏油杰大脑空白,连自己都不太明白自己在说什么。
家入硝子拧着眉:“夏油,你是累到语言系统出问题了吗?需要我给你检查一下吗?”
夏油杰:“……”
他垂着脑袋,揉了揉眉间,借势下坡:“最近确实有点累,经常做噩梦——抱歉,刚刚胡言乱语,吓到你们了?”
他的表现有点过于不正常了。
但咒术师本来就不是什么正常的代名词,甚至于有种说法,不够疯的咒术师下场只有潦草的在后悔中收场。
即使真的出了问题,又非他人导致的,那就只能自己消化,消化不了,陷入疯魔也是常有的。
依照夏油杰最近的实力状态,应该还没出现那个他自己解决不了的“他人”。
五条悟将手背在脑后,语气颇有些混不吝的轻描淡写:“只是口误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老是做噩梦的确不行,要不然我给你点学习资料?保证你晚上做好梦。”
“你这学习资料正经吗?别说的这么大声啊。”
家入硝子一边无奈接话,一边走到床边抱起日辻——不管怎么说,身为咒术师,抱一个营养不良的日辻亚纪还是绰绰有余的。
家入硝子:“这边没铺床垫也没有被子,你先到我楼上的休息室吧,那里比较适合休息,回头给你买双拖鞋……”
说着,抱着日辻亚纪路过两个少年。
在与夏油杰擦肩而过的时候,缩在她怀中的少女鬼使神差,轻轻呢喃:“不管怎样活着,我都不会因此歉疚的……您无需道歉,不管是什么样的选择,都有自己的意义。”也有相应的代价。
亚纪没想到自己会突发感慨,但说都说了,也只好胡乱接下自己的话茬。
夏油杰垂着头,没对此作出回应。
家入硝子倒是很满意:“好死不如赖活着,活自己的就好,不用在意他人死活。”
她像是捧着一大束黑色包装纸的百合花,踏过地下室的门时,穿堂风吹开她和怀中人身上的白大褂,纯白色的衣料在照进来的日光中飞舞,又被毫不犹豫牵引着离开光芒之中。
五条悟也站在了门边,门框顶部罅隙中投射下一串白光,照的他头发浮现出透明的虚幻色泽。
他的表情也在光中模糊。
只能听见懒洋洋的拖长的声音:“走吧,我可不会等你的,即使是挚友也不行——”
“……”
夏油杰轻嗤一声,手插口袋,施施然迈开步伐往上走:“我不需要你等我,倒是你还留在这里干什么。”
他似笑非笑路过五条悟:“骗子。”
落后一步的五条悟看他走远几步,才在阴影中,拨开表面掩饰,茫然却又狼狈逃避,不假思索跟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