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院之行
笃、笃、笃。
木屐敲击木质长廊的声响琐碎而凌乱,寡淡地回响在空落落的和风庭园中。
穿着黑色纹付羽织袴的黑发少年正跟在五条悟身后,他略有不耐地正了正厚重的布料,依旧无法习惯这种过于正式的穿着。
据说早些天就找匠人订制的正装料子摸起来很贵,穿在身上却并不舒适,让少年感觉整个人都被裹在保鲜膜里。
在此之前,一直在普通生活环境下长大的惠只穿过木棉质地的浴衣,还是津美纪屡屡催他去参加新年拜祭,他不得已去商场买的。
头都没回的五条悟知道他身后的少年正在苦恼些什么:“要学着适应哦,惠~”
一身浅色和服的最强双手抄袖,在禅院家这种地方难得心情好到爆棚。
因为他对少年和服上的醒目纹饰相当满意,已经在心里狠狠夸赞了跑腿的五条家下属一番。
嗯,已经可以预想到那帮老橘子忍不住颤抖的树皮脸了呢~
两人正在侍女的带领下前往禅院家议事厅,和两人简短地沟通后就埋头在前面小步前进带路的侍女,规矩到不曾再抬头看他们一眼。
黑发少年发现,一路上遇到的所有人,在看到五条悟之后都会停下手中事物,静静伫立在原地向五条悟垂首致意,侍女打扮的人则是直接跪拜行礼。
……说好的五条家和禅院家是世仇呢?
而五条悟对此一概不闻不问,只是抄手向前,似乎对禅院家熟络到连侍女引路都不需要。
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仿佛作为五条家家主的他不是正在深入世仇家族的大本营,而是正在自己绝对掌控下的五条家本宅闲逛。
未免也太云淡风轻了——这个男人!
这不仅仅是跟在五条悟身后的黑发少年心中升起的念头。
他和某个拐角一闪而过的马尾少女不期然间对视一眼。
在这一瞬间,两人脑海中闪过同样的念头。
——哪怕是这个强权如御三家之一的禅院家,在“最强咒术师”面前也不得不屈辱地低下头!
因为,那是“五条悟”。
站在咒术界最顶点的存在。
一把将姐姐拉回视觉死角的禅院真依低声道:“……那就是那个甚尔的后代吗?”
“那个据说觉醒了十影法的、此前一直生活在非术师世界的家伙……”
被对术式、尤其是几百年未曾见到的十种影法术有着近乎于病态追求的禅院家盯上,也不知道对这个和她们年龄相仿的少年来说究竟是幸运还是不幸。
“嘛,谁知道呢?”梳着马尾的真希紧紧攥着手中大刀,另一只手搭在真依肩上。
对她们这些不受重视也没有实力掌握自身命运的禅院家小卒子来说,谁做家主又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禅院真希回想着刚才那一瞬间搭上的视线,想起那双如同浮动着一层薄薄寒冰的戒备绿眸。
她嘴角莫名浮起一层淡淡的笑意,安慰双胞胎妹妹:“——说不定,那家伙根本就不想回禅院家呢?”
“那倒也是,毕竟不是直哉,不是谁都觊觎这个位置的啊,”没精打采的短发少女托着下巴,“啊啊啊——这就是术式强大的好处吗?”
有最强咒术师庇佑(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哪怕是为了报复作为世仇的禅院家),有禅院家高层追捧(可以预见会得到重点培养即使没有强力背景)。
和他们这种就连亲生父母都嫌弃的家伙,待遇完全不同啊。
“……别这么说,甚尔他,据说也失踪很久了。”
“躯俱留队的那些八卦男有提到过,据说父亲他们在甚尔失踪后就知道他还有个孩子,但因为对方超龄还没有觉醒术式的缘故,直接当做没有这个人处理了——”
伏黑惠就是那个被禅院家刻意忽略的孩子。
她压低的话音带了些嘲讽的意味:“这样看来,完全、完全是咎由自取嘛,那些老家伙们。”
双胞胎和甚一甚尔其实是同辈,只是前者和她们年龄差过大,两个姑姑辈的小姑娘只比刚出现的侄子大一岁。
“看着很沉默的样子——起码,一定比禅院直哉那家伙好相处吧。”
禅院直哉,现任家主直毘人的孩子,本人觉醒了和他父亲差不多的术式,同辈中也没有比他更优秀的人才。他从小就认为自己是板上钉钉的禅院家下代当主,对她们这些没有术式或是术式弱小的禅院家女性态度一向恶劣。
在“甚尔后代觉醒十种影法术”这种消息被传到禅院家后,二十几年来都高枕无忧的禅院直哉据说扔了一屋子的东西。
在这个素来有“非禅院者非术师,非术师者非人”说法的家族里,天降的十种影法术甚至可以轻轻松松取代从小到大都自诩继任家主的禅院直哉。
多么讽刺——术式至上的禅院家,不还是养不出一个土生土长的十影,得靠早就被驱逐出禅院家的无术式天与咒缚诞下十影法吗?
在此之前,真希和真依一直接受禅院家族学长大。
拥有术式的真依接受家族的术师教育,咒力微弱到连咒灵都看不到的真希,则主动加入了禅院家无术式男性必须加入的躯俱留队。
禅院真希看着已经空荡一片的走廊,眼神突然隐隐带上光彩:“真依……我想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
就在刚才,她或许终于找到了那个突破口。
短发少女神色狼狈地跳了起来,像是被踩中尾巴的猫:“……你还想要离开吗?!”
幼时的某一年,在真依刚刚觉醒术式、真希被确定不可能拥有术式之前,姐妹两人曾经被家主大人带着出门,享受过这辈子为数不多的童年时光。
在那之后,禅院真希一度期盼着能到禅院以外的世界生活。
然而,不管是她们的父亲禅院扇,还是她们做侍女的母亲,都明确告诉双胞胎这种想法有多不切实际。
真希坚定地握住妹妹的手:“……虽说没那么容易,我会直接跟直毘人大人沟通的。”
伏黑惠才刚刚发现拐角那道一闪而过的身影,对方就消失在重重建筑中。
察觉到少年和禅院族人互动的五条悟轻笑一声:“这种场景也没什么好意外的——毕竟我们是最稀有的UR卡牌嘛。”
从小到大,身为五条家六眼的他就是这么被人围观过来的。
白发青年并没有什么在别人家做客的自觉,他相当自然地无视了走在前面的人。
“惠今天很沉闷呢,没有什么想要说的吗?”
“这里可是你父亲住了十几二十年的地方,刚才那里,也是我和他初遇的地方哦?”
“……并没有。”
他的父亲……那种男人,随便怎样都好吧?
黑发少年抬头看向庭院中的枯山水,看到沿途离得老远就开始跪坐行礼的侍女们,看到藏在角落那些围观者们仿佛幽灵般的麻木神情。
他只觉得这间坐落在京都的庞大宅院美则美矣,却空落落的,没有什么人气。
从精致到可以作为艺术品陈列的造景,到里面仿佛枯萎花朵的人类,都像是挂在墙上的浮世绘。
无论多么华美绝伦,也盖不住假面下那呼之欲出的腐朽气息。
难怪五条先生不喜欢这样的环境。
……也难怪,那个人,会不喜欢这种地方。
粗略算下来,伏黑惠已有快十年没有见过那个男人。
或许是已经死在这世界上的某个角落,也或许是在这世界上的某个角落大口喝酒吃肉赌马。
总之,那个家伙的去向,他早在小学时就习惯了不再抱有期待。
就连要求五条悟带伏黑惠到禅院家商议的禅院族人,也没哪个当真会去担心“伏黑甚尔”其人的安危吧。
远远看到议事厅大门的五条悟提前扬起笑,还不等侍女向他介绍,他就长手一揽,在议事厅正门前摆出一个浮夸至极的介绍姿势。
“——锵锵锵~大家看看~是谁来了?!”
被他揽住脖子的黑发少年看着议事厅内黑压压的一片脑袋,突然有些窒息。
现场陷入迷之沉默。
原本和五条悟约好的只有禅院直毘人,但两人在侍女引路走到禅院家议事厅的这段时间里,里面陆续挤满了禅院家的各色人马。
——说到底,十影法持有者对禅院家的意义非同寻常。
在一群人中格外高大的禅院扇额角青筋直冒,他率先上前一步,指着少年身上的纹付羽织袴,颤抖的手指几乎出现残影。
“他、他身上的那个家纹……是怎么回事?!”
五条悟相当无辜地摊摊手:“这可是五条家请的匠人特地赶制出的礼服,上面当然要放五条家家徽啦~”
“总不能用一·天·都·没·有养育过惠君的禅院家的家徽吧?”
“来来来——”
“惠啊,我来给你介绍一下!”
“那边那个白发背头老爷子,是禅院家家主,禅院直毘人~”
醉醺醺的禅院直毘人摸摸自己的胡子。
白发青年指了指冲在第二的狂放马尾辫大叔:“这位是禅院甚一,说起来,从血缘上看,他还是你大伯呢,亲大伯哦!”
禅院甚一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至于其他的,嗯……”
五条悟突然卡壳,陷入诡异的沉默。
三秒钟后,他右手握拳轻敲左掌。
“……剩下的都不重要啦!”
顶着一众意味不明的灼热视线,垂下眼睫的黑发少年微微挺直后背。
接下来,就是自我介绍时间了。
“……伏黑。”
“伏黑惠,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