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师妹?小师妹?”
两个弟子蹲在元颐然的院子外呼唤,却没有勇气敲门走进去。
他们的小师妹,已经两天没出来吃过东西了。
即使各位同门在外面接力叫她,也一直没有回应。
大家很担心小师妹。
就算这样,也没人敢随便进她的院子。
医毒不分家,天下医者首推药仙派,药仙派最厉害的其中一个就是他们的小师妹。若是不经允许走进元颐然师妹的院子,那就是拿自己的生命在挑衅。
不是每个人都有信心能竖着出来。
第三天,众弟子终于举手表决,将三师兄推举出来。
毕竟三师兄和小师妹一样是亲传弟子,凭三师兄的本事,进一次元颐然的院子,怎么样都能完好地活着出来。
三师兄不负众望的接过重任,颤抖着推开了小师妹的院子。
“小师妹?”
风吹走了院中的落叶,三师兄避开地上溜达的毒虫和沿路危险的花草,小师妹的住处大门没锁,只是掩着,推开后里面安安静静,没有任何声音。
元颐然不在里面,只有桌上放着什么东西。
三师兄很快拿了一封信出来。
“师父。”
片刻后,三师兄跪在掌门面前,将信件呈上,“小师妹至少已经离开两天了,这是她留下的信,给您的。”
主座上的掌门师父,在听到自家小徒儿离家出走的同时,表情逐渐变成惊慌。
他颤抖着手接过信。
【师父:您和师兄师姐们已经瞒着我很多天了,但我还是想办法知道了真相。
——神器门的那个弟子,被踢出师门了。
就在前天。
这很合理,前天是自我记事以来,第一次见到您如此失魂落魄。那天我上交了您布置给我的功课,您居然第一次忘记了给我继续布置作业。
了解到这个真相后,我才明白你当时一定是太失落了,因为一下子失去了人生目标,失去了和对面山头神器门掌门较量的机会,您一下子都不知道该怎样办了。
不过没有关系,成熟的弟子要学会主动帮师父分忧,这次我替您想出来啦!
师父您把我也踢出师门吧。
输人不输阵,咱和神器门那对师徒斗了十几年,总不能差最后一步。我知道您舍不得将我除名,所以最近才如此没精打采。但是,没有关系,这次我自己跑。最后一战,咱们也要赢得漂漂亮亮,让神器门的掌门师徒目瞪口呆!
您放心,我会跑得远一点,不让任何人找到!】
掌门从打开这封信,手就在发抖,“逐出师门这种事……这是能比的吗?啊!?”
下面的弟子们大气不敢出。
因为他们上座的师父,已经将信纸抖出了秋风卷落叶的噪音。
掌门把信猛地拍在桌上,“还愣着干啥?全都出去,快把你们小师妹接回来呀!”
底下的弟子闻声而动,抱着书的噌地收起了书,杵药的抓着陶罐和药篓,养灵兽的身上还挂着一只猫,都刷刷刷地站起来,准备往外冲。
“师父,咱们去哪儿去找小师妹啊?”
“动动你们的脑袋瓜!”掌门胡子都急得飘了起来,“就你们小师妹那个脑回路,一般人哪能猜得出来?必须充分发挥你们的想象力!这才有一搏之力!快快,出去找了再说!”
等人呼啦啦地跑出去了,掌门吞下了一枚救心丸,对被挤在最后还没来得及出去的三徒弟吩咐道:“再把你大师兄叫回来,就跟他说,他小师妹跑了!”
“徒儿唉。”他最后看了一遍那封信上的内容,长叹一声,“唉……这些年,我是不是做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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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下镇子上,脑回路迥异于常人的药仙派小师妹——元颐然,正蹲在路边不起眼的角落。
现在是吃午饭的时间,镇子街上饭馆生意兴隆,而她安安静静地蹲在一边,吃着小摊上买来的肉夹馍。
她面前的行人来来去去,她只管蹲在角落,低头吃得专心致志。
夹肉的馍烤得又干又脆,她咬下一口,旁边的部分就塌陷下来。
肉夹馍摊主看她年纪小,又长得实在可爱,于是聊了几句后,给她这个馍里的肉都比普通份的多,结果就是里面肉馅装不住,一块碎肉就滚了下来,掉落在她的鞋边。
旁边观察着元颐然不知多久的一只土狗摇着尾巴,欢快地小跑过来,把她掉在地上的碎肉渣舔着吃了。然后土狗蹲坐在元颐然正前方,黑眼睛亮亮地望着元颐然和她手中的肉夹馍,似乎在期待什么。
“啊,狗。”元颐然叫了它一声,于是当着狗的面,把手里所有的肉夹馍吃光了,这次她吃得更有经验了,于是一块肉都没掉。
狗子黑豆眼睛逐渐失去了光芒。
看着面前的狗,元颐然的脑子里自动连接了所有这些年她学过的、与狗有关的医学知识,下意识打量着狗,“狗胆和丸,可以治疗痞块疳积……以及狗皮还没有汗腺,不泄气,适合做膏药。”
土狗的毛炸了起来,与元颐然对视片刻,黑豆眼睛流露出惊恐,夹着尾巴跑了。
元颐然也站了起来,她没有地方可去,既然这土狗吃了她的肉,那她就跟着这只土狗在镇子上溜达一下。
反正她也没有事情可做。
在骤然失去了持续十三年的对卷人生后,元颐然同样茫然的失去了生命的目标。没有师父来给她布置功课,她不知道该如何打发时间了。
属于她自己的时间,第一次变得这样悠然漫长。
那只逃命的土狗中途回了头,一看后面居然还跟着个元颐然,吓得魂飞魄散,顿时更加没命地跑。
土狗熟悉村子地形,一个转弯加速,元颐然在两户民居间的窄路上,追丢了。
两户的高墙阻挡了她的视线,她找不到那只土狗了。
她站在墙下,抬头向上望去。院墙不矮,但对她来说,却也不高。
元颐然跳上墙头。
但还没等她在高处看到狗往哪里去了,院中的景象就映入她眼帘。
院里有棵树,还有人。
元颐然翻进来的时候,正好看见这个人背对着她,站在院子中的井边,他脱下了上衫和外袍,露出了后背。他背上的肌肉线条流畅均匀,很健康却不会过分壮士,整体比例很漂亮。
他手里拿着一桶刚刚打出来的井水,将水桶举过头顶,从自己的脑袋向下浇。
井水兜头浇下,清凉晶莹的水珠从他的背上流下,也冲干净了他胸膛上的血污。
水声淅淅沥沥,可他却听出墙上那一点不同寻常的动静,转身面对元颐然的方向。
虽然元颐然动作足够快,但他们还是互相看到了对方。
元颐然看到了他的脸。
院中站着的人,个子不矮,看脸却还是个少年。
正如元颐然看见了他,那少年也看见了水蓝色的裙摆一角,倏然闪进了院子中的柳树。
他当即将手里的水桶扔向树边,同时蹲下,接着石井的掩护,将手放在了井后的机关上:“谁在那里?”
元颐然低头看着那只水桶溜溜地滚到树边时,已经忘记了刚刚的土狗。
因为她看见了稍低的树杈上,挂着一件眼熟的衣服。
黑底锦绸,从三分之二的袖口往下是深绿色,上面用银线勾出袖口的边缘轮廓和图纹。
图纹并不是是常见的竹树花叶、祥鸟瑞兽,深绿色的布料上用明亮的银线绣出了辘轳,水车和木鹊,与寻常绣样大不相同。
这些工匠手艺人才会用到的东西,却被当成装饰出现在了衣服上,可谓是花样独特。
这是一件门派制式的弟子服,元颐然再眼熟不过。
只是深绿的袖口洇着血迹,呈现出一片近似黑色的深褐。
空气中还飘着淡淡的血腥味,昭示着这件衣服的主人,曾经受过伤。
她顿时从树里面探出了半边身体,手指着下面衣服,“这是神器门弟子的制服,是你的吗?还是你干掉了某个神器门的弟子?”
躲在井后的少年惊呆了。
他在看清了元颐然的脸后,立刻忘记了刚刚做的事情,手臂猛然抓起了身边架子上的一件外套,迅速拉到自己胸前。
“你在看什么!”他用下意识用衣物捂住自己,脸上的表情被惊慌所淹没,“别看我,我没穿衣服……别看了!”
元颐然歪了歪头,神色落落大方,“可我已经看到了,别遮了。”
少年:“……”
比起少年肉眼可见的惊慌,元颐然的情绪算得上是相当稳定,“你不用反应这样大,我见过的身体多了,你这个真的不算什么,都不值得我多看一眼的。”
少年:“?!”
他猛地用衣服把自己遮紧,想了想又拉开一点,低头看了一眼,然后露出了绝望的表情,“我都练了这么久……还是一点都不够看么?”
“当然,我行医十几年,从开膛破肚到骨头碎裂的,什么样子的患者我没见过?你不就腰侧一处伤吗,还挺浅的,上点药就能自己好了,真的不算什么。”
这句话说完后,元颐然看着院子里这个少年的脸色变来变去,像是听到了什么让他难以做出反应的事。
她这才后知后觉的想了起来,自己现在不是在坐诊行医。
现在她就是一个普通人,那么,她也应该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和一个不用她来负责的病患对话。
这种稀少的经历,让元颐然又高兴了起来。
元颐然开动自己的脑筋,开始分析当前的情况。
她想到了某一年和师父出去游历时,她央求着师兄偷偷带给她的话本。话本里是各种民间的爱情故事,话本中的才子在因为各种机缘巧合不小心看到了佳人的部分身体后,经常会有一句台词,还在不止一本话本中出现过。
那对于平常人来说,一定是很适合这种场面的回应。
于是她按照实际情况,当场进行了合适的改编:“别遮了,就算看到了你的身体,我也不会对你负责的。”
地上的人彻底经惊呆了。
见到这个反应,元颐然疑惑地抠了抠手。
少年回过神,低头看了眼自己的情况,脸上又迅速满上窘迫的红晕。
沾湿的衣物比往日还要难以处理,他蹲在井口后面越慌越乱,往往轻易就能穿好的衣服,此时却显得格外手忙脚乱,连手脚动作都不听指挥。
元颐然好心提醒道:“你左手插进右手袖子里了,衣服应该是穿反了。”
那少年脸色红了白,白了青,一脸绝望地看着元颐然,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不知为何,元颐然从他的神色中,看出了一种生无可恋。
就在这个时候,屋子里的人推开了门,“向文?”
少年像是被吓了一跳,整个人身体都震了一下,“诶!?”
走进院子中的人是一个英气飒爽的女子,她身材高挑,清爽地的扎着一个高马尾垂在脑袋后。
她几乎是立刻发现了树上的元颐然。
女子神色一变,立刻扬声喊道:“有刺客,来人!”
随着这句话,她利落地将自己腰间的飞刀拔了下来,冰冷的刀尖扬了起来,仿佛上弦的箭,对准几步之外的元颐然。
元颐然毫无惧意,带着几分完全与当前环境脱节的天真好奇,她微微歪着头,看着女子手里蓄势待发的飞刀。
“等等!等一下!”井后蹲着的少年慌张地跳了起来,这次他终于把身上的衣服穿好了,挡在了女子身前,“她不是坏人!”
他再次强调,“拜托收起来,她不是刺客。”
那女子反问道:“你认识她?”
“当然认识!”少年开始系腰带,身上的水将他的外套浸湿,连没干的长发都贴着他的后背,他瞥了元颐然一眼,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立刻地开始整理乱七八糟的头发。
少年:“她就是个医者,那座山上的药仙派……里面都是行医的人,他们每个月都会派弟子来这个镇子上做义诊而已,医者怎么会拿刀呢?叫你的人下去,不要伤到无辜的人。”
女子慢慢地收起了飞刀,打了个手势,少年看到这里,这才放了心。
元颐然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到院子内紧张的气氛,又或者她察觉到了,却也完全不在意。
因为现在,她确实还有着更令她在意的事。
元颐然指着树上挂着的衣服,“喂,我还在等我一开始的问题,你是神器门的弟子吗?”
少年:“……不是。”
他低下了头,藏起眼神中的落寞。
元颐然的视线在他脸上没有停留太久。
下午的阳光正好,少年皮肤还沾着水,在阳光下白得像一块玉,被水浸湿的头发披在衣服上,看上去柔软顺滑。
他长着一双桃花眼睛,睫毛也黑,瞳仁纯粹漆黑,里面藏着星星一样的光,那是灵动的少年气。
……这人长得确实还好看的。
还莫名有些眼熟,但要说在哪里见过,又一下子想不起来。
元颐然看了他的脸片刻,突然说:“你既然认识我,又不是神器门的,那你是住在这镇子上的人吗?”
那少年猛地身体一抖,举起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脸,“你不认识我,别记住我,快忘掉我的样子!求你了,就当从来都没见过我这人!”
这人有点奇怪。
但是元颐然这些年随着师父走南闯北,已经医治过太多奇奇怪怪的人了,这种程度也不算什么,她早就已经见怪不怪了。
于是元颐然继续了刚才的话题:“那可能是我以前义诊时见过面吧,你这是遇到了什么事吗?如果不是很麻烦,我可以稍微奖励一下你。”
她将指着那件衣服的手,在空中化作了一个大拇指,“这是你让一个神器门的弟子流血的嘉奖。”
少年:“…………”
他这次沉默了更久的时间。
元颐然点点头,“行,你那伤别再沾水了,打扰了,我走了。”
说完这句话,她轻轻巧巧地从树上跳到围墙上,又从墙的另一边跳下去。
她蓝色的裙子像一片在空中展开的水花,可她的身形却像风一样快,转瞬就消失不见。
子车向文又等了一会,才明白她是真的走了。
院子中武者打扮的女子,跳上刚刚元颐然藏身的柳树,亲自检查了一遍后,从树上拿下了一个白色的瓷瓶。
“树上没问题,以及,这是刚刚那位姑娘留下的。”英气的女子说,“向文……陛下,保险起见,我去找医师检验一下。”
子车向文回过神来,“武英将军,你还是继续叫我向文吧,把药给我就行,不用叫人特地来验。”
女将军犹豫道:“你毕竟不久前还遇刺过……显然我们的行踪已经暴露,这种时候,就算再谨慎些也不为过。”
“刚刚那位小师妹若是下毒,根本不用装瓷瓶里。”他露出一个苦笑,但语气却是笃定的,“她要是有这个打算,那咱们现在早就躺地上了……瓷瓶给我吧,这些年我师父……咳,神器门掌门也给我做过特训,辨认一些基础的药和毒,我都可以做到。”
他拧开闻了一下,又唱了一点,确认道:“就是伤药,内服外敷都行,是好东西。”
“……也是,这可是她随身携带的药,怎么可能不是最好的。”他看着白色小瓷瓶,小心地握在了自己手心中。
“和小师妹三年未见了……小师妹长大了,但还看得出以前的模样。”子车向文喃喃自语,这三年来,他很想见见隔壁山头的元颐然,可一直没有机会。
虽然就在隔壁山头,可两派关系却不好不坏,总不好贸然上门。
元颐然这三年甚少下山,他没机会偶遇,更没办法串门,一直没有名正言顺能见到元颐然的机会。
三年前那次意外见面,也是他经过镇子回师门的路上,恰好远远看了一眼。
那一次,子车向文立刻认出了正在义诊的元颐然,但她大概都不知道他曾经路过。
整整三年,他都没有见到小师妹。同样的,小师妹有更多年没见过他了。
那她还记得自己以前的样子吗?
这几年正是男孩子个头疯长抽条的时候,子车向文如今的样子,和以前萝卜丁一样的小屁孩已经截然不同了。
他曾经无数次设想过的,年满十八岁的自己可以帅气潇洒的,能让小师妹一见倾心的,足以遗忘自己儿时那个萝卜头印象的闪亮登场。
今天就这样,湿漉漉且狼狈不堪的,毫不英俊潇洒的交代在这里了。
子车向文情绪又崩了,“……我现在去整骨换脸,还来得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