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回、为同袍崔鼎行凶,救至交贤王迫胁
天高云淡,击鞠场上又开始了一场比赛,黄沙纷飞,马蹄声响,远处幕围中的两位王爷正在啜着饮子闲谈……
顺德十年,白藏九月七日
玉明城,玉明县,靖恭坊
申正?阴?涒滩
击鞠场上,人影交错,十几名骑士高举月杆,追逐着那滚动的鞠丸。
“这次和项宇一起出征,你对他有什么看法?”季王眯缝着眼,望着场中疾驰的骑士们。
周玉明的眼皮跳了一下,将手中的饮子放下:“没什么看法,一直分兵,他的兵法,我没学到多少。”
季王微微点头,摸了摸自己光滑的下巴。过了三个弹指,他笑着开口道:“你终于学聪明些了,只不过,我那'三不真言'的弦外之音,你没参透。”
“什么意思?”
季王的脸上依然带着笑,他送送袍带,然后说道:“你说没什么看法,这很对,但,你应该夸他。这样做会更好——尽管人人都知道项宇最傲。”
“你要学会如何在这狗屁朝堂上立足。”
场上一骑飞驰至龙门附近,高举月杖狠狠地一挥,鞠丸立刻化作一道流星,直穿龙门。
周玉明正要开口,远处却传来了一道颇为耳熟的声音。
“王爷!王爷!”
他闻声望去,却看见顶着逍遥巾的方子信气喘吁吁地跑来。
周玉明回头看了眼季王,后者目光没有向方子信那边偏移,只是抬抬手,示意他去处理。
“聿长,燕南一别,如今又见了。”周玉明笑盈盈地快步迎上前去。
方子信显然没有什么好心情,他满头大汗,大声嚷道:“王爷!祸事了!”
周玉明显然没明白他什么意思,一头露水的问道:“什么祸事?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崔鼎……崔鼎他被捕入大理寺了!”
昨日
顺德十年,白藏九月六日
午末?日正?敦牂
玉明城,玉明县,西市
未时将至,东市市面上变得萧条了一些,十来个闲汉在一处空地抓着粗绳两端,牵钩做戏。在坊门旁边,立着一具高逾四丈的竹制大灯轮。灯轮上每一角都垂着五彩绸穗,庆祝着北燕被灭。
崔鼎万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柳诚。
这是他在十一团最后的一名好兄弟了,现如今是浔阳刺史,但他此刻的样子并不好。
他浑身沾满尘土,身上的缺胯袍也被撕开一道口子,头上的幞头也不知所踪。他蜷缩在一处墙角,就像一名乞丐。
如果不是柳诚发出重重的呻吟,崔鼎压根就不会注意到他。
崔鼎觉得声音熟悉,于是凑身前去查看,在柳诚转身的一瞬间,两人四目相对,崔鼎看见那张枯瘦的面孔,以及那他十分熟悉的声音。
“崔鼎?”
这一声呼唤,立刻将崔鼎拉回到两年前的那天。周身立即感受到了大漠中那炽热的温度。
“柳诚!?”
崔鼎从喉咙里滚出一声沉重的虎吼,双手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他万万没想到,一名几乎被殴打至死、面容憔悴、形如乞丐的瘦子,竟然是昔日出生入死的同袍。
这个意外的变故,让他不知所措。
“咱们第十一团,总算是又在玉明相见了,却未曾想过是如此重逢。”柳诚依然躺在地上,即使身上的巨痛阵阵袭来,表情却露出旧友重逢的欣慰。
崔鼎的嘴唇微微发颤,心乱如麻:“怎么回事?你不是刺史吗?怎么落得如此境地!”
“已经不是了。
”柳诚的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张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你……你怎会落得这番境地?”这是崔鼎最迫切想知道的问题。
东市摊贩的吆喝声渐渐变得嘈杂,几名食客从墙角路过,墙角的两个人一动不动,有如两尊墓旁对立的翁仲。
沉默良久,柳诚的声音终于悠悠响起:“我与上峰起了争执,被罢官。本想来玉明递交诉状,谁料到大理寺卿与那该死的狗官沆瀣一气,将我打出。”
他说得很平静,但声音仍有阵阵颤抖。
“先不说这个,我先送你去疗伤。”崔鼎说道。
柳诚却没有答话,只是微微摇着头苦笑了一下。他的手从小腹挪开,露出已经用鲜血濡湿了整片下襟的伤口。
“没得治了。崔鼎,听我一句劝。不要再当你那个旅帅了,到头来也许会和我一样。”柳诚并不知道后来的事情,他以为崔鼎还是那个小小旅帅。
崔鼎盯着这位昔日同袍,一股悲悯之感油然而生。
柳诚说得越发亢奋起来:“你要好好活下去,再回边境当兵吧。玉明这个地方,你混不下去的——我见识过它的可怕。”
“被敲诈破落的商户、被凌虐逃亡的奴婢……还有我这种被上峰欺辱的小吏,玉明城里只会多不会少。你在玉明两年,今天见到你好好的,我很庆幸。”
柳诚重重拍了下崔鼎的肩膀,这好想用尽了他的力气——拍完后他连头都抬不起来了。
柳诚的眼神突然变得灼灼有神:“回大漠……回大漠……我是十一团伍长柳诚!我是曌人,脚下踩的是曌土!不退!不退!不退……”
他的眼睛渐渐失去光亮,崔鼎知道,他死了。
崔鼎一直在沉默,他似乎习惯将悲愤埋在心底。他单腿跪在地上,想要俯身去抱住死者。却发现自己的手指猛烈颤抖着,几乎握不住柳诚的手。
未?日西斜
玉明城,玉明县,大理寺
一股浓烈刺鼻的血腥味弥漫在整个大理寺的大堂上,堂内的书案上染上了不少血迹,周围来递状子的百姓全部焦灼不安,远远的躲开。
崔鼎站在球场中央,喘着粗气,两只虎目赤红,恰如疯兽。在不远处,地上丢着一柄染血的掉刀,旁边一命身材壮硕的官员躺倒在地,宛若山猪。
大堂四周已经聚集了许多人,有驻扎在大理寺附近的虎贲、龙武两军的士兵,有大理寺的衙役通传,还有刚刚赶到大理寺的大批不良人。
可所有人都不敢靠近,因为这个虬髯大汉的左手,正死死揪着大理寺卿何文静的发髻,让这位从三品的大官动弹不得。
崔鼎低下头,睥睨着跺跺脚都能让玉明抖三抖这位大官:“柳诚的那个上司,在哪里?”
“我不知道!我不认得柳诚是谁!!”何文静蹬着腿大喊道。
他到现在仍未从刚才的震惊中恢复。他本来正高高兴兴玩着下面官员递上来的翡翠扳指,突然,一个黑影冲入大堂,带着滔天的杀意,用一柄巨大的掉刀斩杀了自己的下属,然后把自己死死按在地上。
周围的通传、衙役也曾试图过来救援,,结果被干净利落地踢翻了两个人,其他人立刻吓得一哄而散。
何文静见过这个叫崔鼎的大汉,从前是虎贲军的旅帅,后来跟着贤王,心里莫名其妙。可直到崔鼎口吐“柳诚”的名字,他才真正害怕起来。
崔鼎晃了晃手中的环首刀,刀锋在阳光下闪烁了一下,光芒刺眼:“我既然已查到了这里,大理寺卿最好莫要说谎。”
何文静被这个威胁吓住了,他能感觉得到,眼前这个疯子恐怕什么都干的出来。于是他顿了一下,但还是口硬道:“我不知道!”
于是崔鼎动手了,他不会荥王那么多的毒刑,也不没有贤王那颗狠心,他的方式很简单——用环首刀架在何文静的脖颈上。
“我,我说!我说……”何文静快被崔鼎吓死了,他不禁想到,贤王的手下都是这等疯子吗?
“从头讲!”
原来在顺德九载七月十四日,柳诚这个浔州刺史与上峰起了争执,上峰一气之下将他罢官,且软禁了他半年。柳诚好不容易跑到玉明,正要向大理寺递状子的时候,又恰巧被上峰瞧见。
于是那个上司派人上下打点,又给何文静这个大理寺卿上了银子,请他稍微运作一下。而何文静也是拿钱办事,在柳诚递状子之后,派衙役将柳诚轰出去,等到崔鼎这个杀神闯进大理寺,何文静这才知道这些人把事给搞大了。
“实在是桔帮和下面那些人有心讨好,肆意发挥,这才酿成惨祸,绝非我的本意啊!”
“桔帮又是什么?”崔鼎忍住怒气问道。
何文静连忙回答道:“玉明县的一个小帮派,此刻正和柳诚的上司去了会仙斋吃酒。”
崔鼎听的怒火中烧,忍不住照着何文静脸上猛砸了两拳,然后揪住他的发髻,拎起脖子,一步步拖向大理寺外。
何文静拼命的想要挣开,可崔鼎那手,如同铁钳一般,将他牢牢钳住,根本挣脱不开。
“十一团只剩下我和柳诚了,而你们却杀了我最后的一个兄弟。”崔鼎陡然变得杀气十足,“你杀了我在十一团最后一个兄弟。”
何文静听到这话,脊梁一股凉意攀上。四肢立刻变得僵硬,直至被崔鼎拽至大理寺的门口。
“放开我!”何文静还想保存他仅有的官威,一旦他被拖到大街上,那他在百姓心中的地位,将荡然无存。
周围的不良人和衙役、士兵们紧跟着他们,可谁都不敢靠近,只是在外围结阵,远远观望。
崔鼎以前作为旅帅带过虎贲军,后来被贤王带走。要知道,那可是贤王啊,刚刚灭了北燕的皇子将军,此时正是如日中天。谁敢对崔鼎动手,就相当于打贤王的脸,哪个不开眼的会敢去触这个霉头?
“放心,我不会杀你的。”崔鼎的声音很闷,何文静的呼声,似乎打动了他。
何文静松了一口气,正要开口,却被崔鼎一拳打翻,昏了过去。
崔鼎没有任何拖沓,而是翻身上马,直奔会仙宅……
“妈的!说重点!谁拿的崔鼎?!”周玉明一把揪住方子信,他有些受不了书生的啰嗦,但更多的是焦急。
方子信哭丧个脸,回答道:“他是主动投案的,要不谁敢拿他啊?桔帮被他血洗了一遍,那个柳诚的上司也被他杀了……”
“别啰嗦了!”周玉明恼火的喝道。
崔鼎这事,算是麻烦大了。当街杀人是小事,只是把何文静打了一顿,以及斩杀官员这个事难办。
“何文静……”周玉明咀嚼着这个对他来说有些陌生的名字,“妈的,我怎么就跟大理寺卿过不去了。现如今这个蝇蚋可在寺里?”
方子信摇了摇头,回道:“他今日旬休,这个时辰,他应该在家……”
周玉明转身就走:“去大理寺!先把人捞出来!”
玉明城,玉明县,大理寺
酉初?作噩
大理寺门口的拴马石前立着两匹高头大马,一匹略有些瘦弱,尾巴挽起,结成发辫。另一匹青马强壮无比,一看就是战马,它额头前有一条醒目的玳瑁带抹额,这意味着两匹坐骑可以驰行于任何一条大街上,甚至包括御道,不受限制。
“呦,门外这马是哪位大人的?”一个外出的小节级问道。
他身旁捧着各种文书的小吏立刻一努嘴,小声回答道:“贤王。”
之前问话的小节级打了个哆嗦,赶紧走到寺外。
此刻阴暗的死牢中,周玉明面无表情的看着崔鼎,身后的方子信与死牢节级则根本不敢出声。
崔鼎的状态并不好,垢发乌面,脸色非常难看。枷锁牢牢锁着崔鼎的脖颈和双手,使他动弹不得。此刻他正坐在一团杂草上,如同陶俑。
没有人说话,牢里有着死一般的寂静。
周玉明将他审视良久,终于开口:“卸枷锁。”
“啊?”节级愣了一下。
“有什么问题吗?”周玉明皱起眉,散发出蓬勃的杀气。
节级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这……”
啪,一声清脆的声音响起,节级的脸上立刻多出一个鲜红的掌印。周玉明甩甩手,淡淡的重复指令道:“卸枷锁。”
节级咽了口唾沫,有些不甘心地掏出钥匙,哗啦一声解开牢锁,让两个牢头去卸枷。
两个牢头战战兢兢的拆开枷锁,两人各执一块,惶急站开。周玉明用余光扫了一眼节级。后者打了个哆嗦,赶紧避开眼神。
“长聿,带他去我的外宅,我随后就到。”周玉明盯着另一间牢门的木槛,面无表情的的说。
周玉明没有过多解释,而是缓缓踱到那间牢门前,略带疲惫的蹲下。等到众人的脚步渐渐远去、消失,他终于抬起头,看向牢门内。
门内十分昏暗,只有两边几盏油封闪着微弱的光。被风一吹,就灭了两盏。这里常年不见天日,连空气都是浑浊的。一个正常人待着一会儿也受不了,而关在这里的人,可能一辈子也出不去了。
周玉明默默地探过头,想要看的真切些,而这时,牢门内突然贴过一张脏兮兮的脸。
“六哥。”
牢门内周玉厚沙哑的声音响起。
“近来可好?”周玉明脸上没有丝毫波澜,让人看不出喜怒。
牢门内的周玉厚苦笑一声,然后反问道:“你觉得呢?”
“这是你自找的。”周玉明表现的很凶恶:“你本可以老老实实的待着,再等几年,你去别处就番,当了番王,一辈子逍遥自在。可你偏偏要找死——父皇真该杀了你!因为你该死!”
周玉厚没有接话,死牢中再次恢复了寂静。
“牢里的节级们还是对你太好了。”周玉明恶狠狠地说道:“就应该时不时抽你几鞭子。”
“当时还不如把我直接处死——哪怕凌迟。”周玉厚淡然地开口。
“你要弑父,你知道父皇心里有多难受吗?!”周玉明一拳砸在土墙上,灰尘窸窸窣窣的抖落下来:“你该千刀万剐!”
周玉厚依然保持着沉默。
“你就在这里待到死吧。”周玉明叹了口气,失望地转身走远。
他刚刚踏出死牢的大门,却才挨他一掌的节级便快步迎了上来,脸上愁眉不展,十分难看。
“王爷……”节级凑过来,轻声叫道。
周玉明皱起眉毛,不耐烦地看向那个节级:“何事?”
“王爷,您提人没手续,何寺卿那边我们没法交代啊。”节级委屈的说:“您是把人提走了,那我们这些小蚂蚱可要吃瓜落了……”
那个节级突然停住嘴,不再开口。因为他看见了周玉明眼中的费解。“你怎么和何文静交代,还要问我?”
周玉明乜了一眼那个节级,不再理会他,而是缓缓走出大理寺。
在周玉明走出死牢的时候,方子信正牵着马,将崔鼎带向周玉明的外宅。
“你说你,做事怎么不能动动脑子?也不跟人商量,一个人傻乎乎的去了。”方子信回头看了眼伏在马背上的崔鼎,埋怨道:“皇宫我也进不去,打探消息、上下打点,我家底都掏空了。”
“就是去杀人也得跟王爷打声招呼吧,你可到好,不光杀人,还杀了个大理寺的官儿。今儿王爷能把你带出来,你就烧高香吧。”
方子信絮絮叨叨道:“何文静是谁啊?大理寺卿。大理寺卿你都敢打啊……”
马背上的崔鼎没有回话,而是在街上嘈杂的人声中缓缓睡去……
亥初?万物收藏?大渊献
玉明城,玉明县,康坊
这阵子北燕被曌灭了国,普天同庆,天子与民同乐,臣僚自然也不能落后。于是官员不多的康坊里也到处张灯结彩,每五户竖起一个灯轮架子,规模不算小,但却总透着一股拘束味道,坊门处挂的羊头,也三日没换了。
何文静纵马往自家宅邸走去,不时避让飞驰而过的大小马车。
现在,崔鼎那个疯子应该在牢里备受煎熬的等着判决吧?
想到这里,何文静眉宇略展,唇边露出一丝阴森森的快意。
一人突然跳出,扯住缰绳大喊:“何寺卿!何寺卿!”
何文静低头一看,认出是大理寺内的死牢节级,神色大异:“怎么是你?”节级显然已经等候多时,急声道:“崔鼎,他,他离开死牢了!”
此言一出,何文静差点掉下马来。他急忙摆正了身子,当即问道:“怎么逃出去的?”
节级一脸哭丧,指着左脸上暗红的掌印:“哪儿是逃的,是让人给提调走的。”
“提调?”何文静飞快地在脑子里划过有权提调犯人的官署,兵部?刑部?御史台?
“不,是被贤王“提调”走的,卑职没法拒绝。”
“贤王……”何文静一听这个尊号,眼神突然凝成了两根锋利的针。
“什么时候?”
“半个多时辰前,我在这儿等您半天啦。”
何文静几乎要昏在马上,他颤颤巍巍地下了马,缓慢的朝前走去。节级急忙闪在一旁喊道:“您……这是去哪里?”
何文静没有理睬他,只是缓缓走进自己家门。
贤王将崔鼎“提调”走,这是摆明了要和自己对着干。不过也怪他自己,在崔鼎血洗了桔帮后,竟然立马将他捉入死牢,一时恼怒竟然忘记了崔鼎与贤王的关系。
何文静不敢想,当贤王知道自己将崔鼎捉入死牢时的表情。他此刻在尽力想象贤王的心情,恼火?勃然大怒?还是气愤地在各处寻找自己?
一想到这儿,何文静连忙跑出家门,万一贤王寻过来可就糟了。何文静不在想象贤王的心情——无论如何,肯定都不会是好心情。
不过,距离贤王提走崔鼎已然过了将近两个时辰,贤王并没有做出什么举动,这也许是不再追究的表示?
何文静并不放心,他翻身上马,想要去客栈里住一晚。恰恰在这个时候,一道温和的女声突然在脑后响起。
“可是何寺卿?”
何文静寻声看去,却见身后立着一名丽人,正在望着自己。何文静没有说话,而是先打量了一番来人。
这女人面容娇好,穿着件齐胸裙,外罩彩襦,除此之外,她还披着一条素色的纱罗披帛。这条披帛绕过脖颈,展于双肩与臂弯,末端夹在指间,显得低调而贵气——这身装扮价值可不菲。
“可是何寺卿?”
女人再次问道。
何文静没有下马,玉明城里这种穿着的女人占了九成,都是大户人家,他一个大理寺卿,用不着讨好她们。
“我是。”何文静烦躁地晃动缰绳,问道:“你是何人?找我何干?”
“哦,我家郎君请你至西市食肆小叙。”女人微笑着回答道。
她的语气从容,平淡却中带着一丝高门上府的矜持与自傲。
何文静冷哼一声,满不在乎地说道:“我一个大理寺卿,你说让我去我就去?你家郎君是谁?”
女子抚抚披帛,脸上的笑意稍退:“贤王周玉明。”
何文静几乎要被吓的掉下马来,他连忙滚鞍下马,走到女人近前问道:“下官有眼无珠,恕罪恕罪。既然是贤王亲请,那劳烦……唔,在下怎么称呼您?”
“我是贤王的内人……”女人脸上露出一丝犹豫。
“哦哦,原来是贤王妃啊。”何文静端端正正地行礼道。
女人有些失落:“我不是王妃……”
何文静一愣,旋即想起坊间的传闻。
顺德九年,贤王攻邵得胜后归玉明,与他一同回来的还有一个女子,这女子叫陶语琴,是邵国一个将军的女儿,在战时与贤王私通,泄露了不少邵国军情。
眼前的这个女人,定是贤王在邵国领回来的那个陶语琴,他连忙说道:“小人眼拙,竟一时未认出贤王嫔。”
他紧张地快要滴出汗了,这位明摆着是贤王的女人,可没有名分,叫什么都不对,总不能直呼其名吧?他祈祷对面的女人别再说不是了。
好在对面的陶语琴没有反驳,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跟我来吧。”
“劳烦劳烦。”何文静低着头,连忙牵起马来。
虽说目前这位还没有名分,但再怎么说也是贤王的女人,况且,他还听说,宫里那两位似乎还不如眼前这个陶语琴受贤王喜爱。
对待这个女人,何文静必须小心。
刚才陶语琴说贤王叫他到食肆小叙,这其中的深意倒是让何文静有些闹不明白。按照贤王的脾气,没上门来打自己就算好的了,怎么会请自己吃饭呢?
何文静不禁开始思考自己如何自保。但思来想去,他只总结出十六个字——“身犯怙恶悖义之罪,岂有不赦而出之理”。
这几个字避开血仇,单说崔鼎杀官员事,又暗示贤王徇私枉法,公然袒护。尤其是“不赦而出”四个字,朝堂上的大臣们见了,必如群蝇看见腥血。
倘若贤王施压,他就要说出这句话,然后立刻上折子。
太子爷就是再袒护贤王,也架不住大臣们的唾沫星子。一旦自己说出那十六个字,贤王要动自己也要掂量掂量。
就在何文静暗自为自己的聪明欣喜之时,走在前面的陶语琴开口了,“何寺卿,到了。”
何文静回过神来,抬头一看,却又被吓了一跳。食肆的招牌写明“逍遥楼”三个大字——这是季王妃的财产。
这位又是一个硬茬,季王妃萧婉,不单是季王周玉泽的发妻,还是当朝龙骧将军、云龙军主帅、仗刀将萧川的亲妹妹。
何文静有些腿软,贤王把见面地点定在这儿,无非就是震慑自己。
“何寺卿,请啊。”陶语琴走进食肆,见他还愣在原地,便道:“贤王等着呢。”
“哦哦。”何文静咽了口唾沫,快步走进食肆。
季王妃的食肆并不大,宽长皆二十五步,与其他大食肆比,着实有些小了,可这逍遥楼却有一桩妙处:
四壁的墙中,掺有于玖国特产的芸辉香草、麝香、白芷和乳香碎末。室内终年有着一股幽幽异香,历久弥香,让人如居兰室。
食肆内很安静,只有两名侍女侍立在旁。空气中安静的可怕。
一条长案前,周玉明正津津有味地吃着河蟹。
他剥蟹的手法颇为高明,一整只河蟹被他吃的干干净净,就连大螯里的蟹肉也被掏空,面前堆起的蟹壳已有许多。
何文静慢吞吞地走过去,坐在周玉明对面,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王爷好雅兴,夜里品蟹啊。”
“蟹之鲜而肥,甘而腻,白似玉而黄似金,已造色香味三者至极,更无一物可上之。此时菊香蟹肥,正是品蟹的最好时光——坐。”
周玉明的语气并不好,但也算不上凶恶,只是让何文静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何文静战战兢兢地坐下,没敢再开口。周玉明拿起酒勺,又给对方舀满,慢条斯理道:“何寺卿近来身体可好?”
“啊?”何文静没想到周玉明会问这么个问题,愣了一瞬后回答道:“蒙贤王顾,尚好。”
周玉明点点头,接着举起手中铜爵,朗声道:“见圣人。”
何文静慌忙拿起酒爵,回道:“同见。”紧接着将爵中酒一饮而尽。
以清酒为圣人,以浊酒为贤人,这是士林里戏谑的说法。何文静没想到,这个以善战著称的贤王,居然还懂这些。
“你来的巧,这可是我酿的郎官清。”周玉明饮罢放下铜爵:“最后一坛了。”
“实乃吾之幸也。”何文静擦擦头上的汗珠,奉承道:“贤王酿的酒,属实不错。”
陶语琴在周玉明身旁静静的剥着蟹,时不时看一眼他,若是见他不想开口说话,便将剥出的蟹肉送入他的口中。
周玉明没有立刻回话,而是看了眼坐到他身旁为他剥蟹的陶语琴。何文静惊讶地发现,周玉明看向陶语琴的眼神极其炽热,但稍现即逝。这眼神中带有最多的,竟是感激之情。
“尚善饭?”周玉明突然开口了。
何文静一愣,旋即回道:“尚善。”他越来越搞不懂了,贤王问了两个问题,全是无关紧要之事。这不像是找茬,倒像是闲叙。
“竟然如此,那也吃些吧。”周玉明始终没有看何文静,他转头对一旁的侍女道:“为何寺卿上牛肉。”
何文静紧张的直扣手,他实在不明白,这位爷要做什么。周玉明右眉一挑,对何文静道:“今日请何寺卿来,是有一件小事。大理寺狱的死牢里有个死囚犯,人我已然提调走了,劳烦你行一道文书。”
“哦?”何文静歪了歪头,装作不知道:“提调到哪里?”
“何寺卿不用装不知道,那个死牢的节级已然报与你了不是?”周玉明轻描淡写道。
何文静咽了口唾沫,抬手擦擦头上的汗珠,不由得笑道:“王爷消息灵通。”
周玉明面孔一板,将话题引回:“区区小事一桩,何寺卿只管补一个文书便是,不必节外生枝。”
“可这个死囚犯杀了大理寺官员,如若上面问起来,下官实在不好掩盖。”何文静眼珠一转,想出这招。
何文静刚才听到贤王的请求,颇觉意外。不是因为困难,而是因为太容易。他本以为是贤王要对他发难,没想到只是让自己补个提调文书。既然如此,那他正好借机会说难办。
“哦?”
周玉明注视着何文静。他不太喜欢观察别人,但这可以从中读出隐藏的真实情绪。这位装出很淡定的样子,可语调里却透着焦灼。区区一件小事,他却想要闹大。
若换作别人,只管补上文书,别把贤王惹毛,其他事情才不关心——何文静可不会。
他很善于抓住机会,但是这次他碰上了硬茬。
周玉明敲了敲铜爵边角:“对何寺卿来说这很难办吗?”
何文静咽了口唾沫,他能感受到对面的贤王已经非常不悦了,但即便如此,他也要硬着头皮搏一搏。
这件事若如闹大,对自己的仕途会有很大发展的。一旦太子爷也知道了这事,定然会认为自己高洁,不畏强权,面对贤王的施压也坚守律法。那么,自己升官或受赏识的机会也就来了。
就是没闹得太大,也会让贤王一筹莫展,到时候他也可以捞些好处。
“确实难办,毕竟死的人可是从五品的官员。”何文静表现的颇为无奈。
周玉明理解地点了点头,又品了口郎官清,然后开口道:“既然如此,那就不劳烦何寺卿补文书了。”
陶语琴觉察出不对,于是轻轻攥了下他的手。一般周玉明提出不再需要对方做某些事的时候,就是代表他已经因为对方的行动或语言而极其愤怒了。
“嗯?”何文静有些懵。
周玉明继续道:“明日早朝,你奏与太子,言:昨日在大理寺狱,当朝从四品将军崔鼎被贤王带走,公然除去枷锁,行走于市坊之间,形同赦免!请太子降罪。”
何文静愣了,不知道他这是什么意思。
“当着满朝文武的面,你让太子爷难办,我倒要看看,以后你的日子会怎样?!你不奏也可以,我替你奏!”周玉明猛然一拍长案,抬腿就走。
何文静大吃一惊,任谁也想不到贤王会有如此举动,或许这就是皇家的傲气,绝不肯受一点胁迫。
陶语琴慌忙站起身扯住周玉明,然后立刻对着何文静喊道:“何寺卿!还不赶紧与贤王行方便!”
何文静这才从震惊中缓过神来,他慌忙拽住周玉明的袍角,而后者拽拽头上的红绸额带,微笑道:“何寺卿有何见教?”
“下官这就补办,还烦请贤王殿下海涵,饶过下官!”何文静慌了神,太子若是给小鞋穿,谁也受不了。
“补办什么?”周玉明轻蔑地问道。
何文静愣了:“不是您说……”
“我改主意了。”
周玉明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他将头上的额带扯下,递给身旁的陶语琴:“崔鼎的事情你来抹平,你便是随便找个死囚砍了我也不管,但是,这件事与崔鼎无关,他还是从四品的将军。你,可明了?”
“明了明了!”何文静连忙叩首道。这次,他算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周玉明不再理会他,而是拉着陶语琴快步走出食肆。
玉明城,玉明县,西市
子初?困敦
街上的人流已经有些稀疏了,此刻已是子时,大多数食客和商贩已经回家了,不年不节的,客人并没有那么多,但还是有一些大店面还开着——他们针对的客人是列国来使、商贩。
周玉明牵着陶语琴的左手,飞快地穿梭在人流中。街边放着几架大灯架,这也是庆祝曌国大胜而罗列而出的。
“你怕我与何文静起争执?”周玉明的脸上看不出喜怒。
“嗯。”陶语琴挡在周玉明身前,伸出手,-将那条一指宽的大红额带系在他的额前。
她妙目微移,望着周玉明在灯火映照下的俏脸,为了这张脸的主人,她付出了多少,只有自己知道。
“你还是那么倔。”
周玉明盯着眼前这个女人,半晌没说话,只是轻轻将她揽入怀中。
“登徒子。”陶语琴低声骂道。她想要挣脱周玉明的怀抱,却发现他的双臂箍的很紧,凭她的力量根本挣脱不开。
“放开。”陶语琴面色涨红,恨恨地低声啐了他一口:“登徒子!赶紧放开!”
周玉明沉默的把她抱的更紧,然后说道:“不放。”
“凭什么?你是我什么人?便是姘头也……”陶语琴抿抿嘴,没有再说下去,她看见周玉明的脸色已变得铁青。
箍着她的双臂缓缓松开,陶语琴能感受到对方的动作已经变得僵硬,她勉强笑了笑,拉起周玉明,缓缓开口道:“走吧,回去。”
后者极快地挣脱了她的手,再次将她拉入怀抱:“你想要什么?次妃?夫人?”
“你能给我什么?”陶语琴很平静,她能感受到,周玉明已经很愤怒了,但依然克制着。
周玉明陷入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直到陶语琴拉着他走出西市,他才开口:“我什么也给不了你。”
他说的是实话,令他难以启齿的实话,可他必须和陶语琴坦白。周玉明清楚的很,陶语琴在他这里或许永远也得不到名分。
这点陶语琴自己也明白。
“跟着你,我也没想过要什么。”陶语琴笑的很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