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将欲行

第1章:将欲行

八月中旬,烈日久悬,陶熔万物。

大雍朝西陲边境,夕阳将小镇入口处篆刻着“锦屏”二字的牌坊影子越拉越长。此时,一位白衣少年正枕着胳膊斜靠在青石牌坊上,嘴咬野草,清风拂面,眼中红霞斑驳。

少年姓白名宏,七岁时,那个承诺带他走遍江湖的男人,在一次出门打酒后就再没能回来。

锦屏镇位于两大王朝交界处,按理说哪怕不是什么兵家重地,至少也是互通有无的重要关隘才对,可事实上小镇百姓祖祖辈辈都在地里刨食,土里生土里埋。所以那个能随手码出五十两银子将少年买下的沈老头,这些年在他心目中可不是一般的英雄了得。

少年也是后来才知道,其实从沈老头手中扔出的每锭银子,都有一段不同寻常的故事。

小镇里仅有的一间客栈是沈老头开的,早些年门可罗雀,偌大的前厅空荡荡静得可怕,少年便习惯来牌坊处听四邻八舍唠家长里短。不过近日镇上的青壮年都忙着下田收稻,丰年稔岁,很难得有空闲时辰,就连沈老头养的半倾薄田也跟着沾光,略有收成。

今夏尤其漫长。

少年原本很安静地走在街道上,直到后背被人轻轻磕碰了下,一回头,硕大的背篼便映入眼底。可来人非但没有丝毫歉意,反而自顾自挽起满是泥浆的衣袖,一声不吭,小手连挥,示意他麻溜闪开。

白宏大致扫了眼,蹙眉道:“他每年闲得慌要种谷子,自己不弄,不怕给你压折了?”

十四五岁的少女蓦地挺直腰背,理直气壮道:“来客了,买菜的买菜,打酒的打酒,就剩我没啥子事,最后一趟嘞!”见白宏神色不动,少女的声音渐渐软了下去,眨着亮晶晶的眼睛道:“本来是想找白师兄帮忙的,可是来来回回找了几大圈,都没见着人呢。”

白宏伸手将背篼从少女身上取下,脸色稍缓道:“我算哪门子师兄,死老头不肯收我,将来你自个儿走江湖没人帮你,受了气挨了打也是应该的。”

“是是是!”

少女显然听腻了此类话,赶紧脚底抹油,跑出去好远才转身叉着腰,用沈老头骂过少年的话哼道:“就算老子有的是银子,可就凭你半天憋不出一个……嗯哼,将来哪个小娘皮能瞧上你?”

语罢少女又扮了个鬼脸,便彻底跑没影儿了。

白宏无奈长叹。

其实沈老头除了有份不菲的家业外,其武学造诣更是深不可测,哪怕从指甲缝里扣出一点都够寻常人逍遥半生,不过却从未传给少年一招半式,而白宏也绝不开口相求。白宏甚至一度以为沈老头铁了心要将一身本事垫棺材用,但是还没过了两年,对方就领回个小丫头。

少年至今记忆犹新,那天喝了不少酒的沈老头满脸春风地蹲在自己边上,都没瞧他一眼!而是煞有其事地捻着那支雪白小毫锥,在一泛黄的册子上仔细写下“程青”二字,气得他好几天都没缓过劲儿。

等又过了几年,少年决心练武,重拾那个男人教的内练心法,他才逐渐明白沈老头的高瞻远瞩。自己的确如那人所说,不是块料啊,就最基础的打坐功夫都始终不得要领,稍不留神就从入定变成入睡。尤其是今天,估计实在被晒得厉害,他刚一闭眼就脑袋昏沉沉,再睁眼时已近黄昏。

回客栈的路上,少年一声不吭,思绪万千。

小镇格局在一些老人眼中已和从前大不相同,但必然是除去了那座青石拱桥,

只因桥下河水似乎日复一日涓涓流淌了几百年。

客栈就在古桥不远处。

白宏将背篼放在屋檐下,湿谷不进屋,次日晒时垫上垫子,直接在院子里摊开就是,省去不少麻烦。当然也有例外,记得沈老头刚学着种谷子那年,少年坐在门槛上一边揉着脖子,一边朝满头大汗的沈老头提问,“万一夜里下雨,你这半年不白辛苦了?”沈老头是出名的老倔驴,对着少年劈头盖脸一顿臭骂,“全镇人都这么弄,还能有什么岔子?”可结果,当夜就破天荒发了大水,客栈又挨着河,谷子被冲走了不说,那长势好好的菜园子也没能幸免。

也是从那时起,沈老头看他的眼神就变得怪怪的。

少年想起程青说有客人,于是有意无意往后院瞥了一眼,果不其然,马厩里整整齐齐拴了十来匹通体墨黑的高头大马,在这穷乡僻壤很不常见。而就在此时,他背后一个嗓音响起,“感觉这些马怎么样?”

少年愣了愣,转头看去,不由呼吸一滞,来人中年模样,身材颀长,面若冠玉,看似杂乱无章的青丝却如一滩浓墨流淌在墨绿色长上,腰悬红鞘利剑,就像一副活着的——画?

见少年没回答,中年人往客栈内指了指,又悄声道:“说说看,我不与他们一道的。”

白宏略作思考,也压低声音道:“上等河曲马,据说在镇外随便一匹就能卖上五六十两银子,不如……”

中年人静待下文,不如咱俩来个顺手牵马,将其通通换了银两来,也好做那不愁吃穿的闲散人之类的?可谁知就眨眼间,少年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白宏自然没当回事,客栈人是少,但这些年也见过不少奇奇怪怪的人,就在他一只脚刚迈过门槛时,又一道略显年轻的声音接踵而至:“他骗你的。”

白宏循着声音望去,是个紫衣公子,只是哪怕对方整张脸都被自己的影子遮住,依旧难掩其苍白,和早年四处流离的他很像。

紫衣公子笑着解释道:“大雍王朝并非所有马都会烙印,但巧就巧在后院的每匹马都有,俱是军印,一般商人不敢收售不说,就算侥幸卖到手银子,也要背上掉脑袋的死罪,不划算。而且说不得到时候拿你邀功的人,就是他了。”

白宏心生疑惑,不为马,而是以他和中年人说话的声音,绝对不可能传这三四十步的距离,好奇道:“你趴门口听见的?”

紫衣公子很明显顿了顿,笑道:“应该是吧。”

白宏想起件事,认真道:“你坐那个位置风水不好,下次别坐那儿。”

这下换了紫衣公子开始疑惑了,风水?有这说法?

少年不再与对方攀谈,径直上楼,至于招呼客人的事从来都不需要他做。要知道,程青刚换牙时就聪明伶俐地给他取了一个“三白少爷”的别号,寓意在客栈白吃白喝白拿,再往后那丫头更没大没小称呼他为白仨,后面加了一个老长的儿化音。不过那“少爷”二字倒怪不了程青,另有一段故事了。

或许是晒了一整天余热未去,又或是上下楼打水太过辛苦,总之少年将自己没入浴桶后竟不自觉睡着,等到醒来后窗外已繁星点点。少年往楼下轻瞥了一眼,还是选择换上干净衣衫,但也仅仅走出门几步便折回屋内打坐去了。

一个时辰后。

“咚咚咚——”

清脆的敲门声响起。

白宏披上外衣,开门看见双手提着饭盒的少女,四处张望后冷不丁地来了句,-“老头子睡了?”

程青心中咯噔一声,半个字也说不出,小碎步跟进屋去。

白宏瞥了眼程青涨红的脸蛋,嘴角微翘:“咱们的程女侠光习得一身好武艺可不行,可别对付得了江洋大盗,却难敌采花小贼?”

程青翻了个白眼道:“就猜到你不下楼,老头单独给你留的饭菜,是凉了些,将就着吃吧。”

白宏眉头微微一皱,这就大不像沈老头的作风了。

程青在白宏对面坐下,小手托腮,叹气道:“我们这几天就要走了。”

白宏问:“京城?”

程青答道:“嗯,师傅也没说多久回来,问他,他只叮嘱你守好他的谷子,都吃了没事,浪费些也行。”

白宏点点头,他从不相信沈老头那样的人会老死在这穷乡僻壤,尤其当他看见马厩里的军马,但想不到会这么快。

两人骤然不语,于自幼就失去亲人的他们而言,对聚散离合这四个字更有常人所未有的深刻体会。白宏觉得太过安静,刻意将粥喝得咕噜咕噜的,惹得少女又一个白眼,黯自神伤,将来自己还能有嫂子吗?愁啊!

将程青送出门后,白宏慢悠悠走向窗户,往楼下一瞥,果然看见屋檐下坐着的落寞身影。

白宏压在窗台上,“都几十年没带过兵了,还行吗你?”

不行的话就不去呗,大雍离了谁不一样还是大雍?

沈老头眯眼盯着他,只顾着抿嘴笑,也不说话。

少年欲言又止,知道劝不动,临了看了看天色,喃喃自语:“风雨欲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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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水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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