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生辰
白宏环视屋内众人,无一不是陌生面孔,这些人从大雍各地万里迢迢前来客栈议事,看似志同道合,但从各自落座这点又不难猜出,他们其实又各怀心思,具有盘算。
白衣少年与这些腰金衣紫的人同处一室,难免显得格格不入,可少年人眼神却并无丝毫窘迫,只是在想他们晨起穿衣肯定是一桩麻烦事。
一时竟没人替老人打圆场,因为众人心知肚明,沈嶷膝下无子,少年就是其找回来继承家业的干儿子,况且他们可不是那个老东西,没有一个将要当皇帝的李姓外孙儿。该争的他们自然要尽力去争,可两头都开罪不起的显然属于不该,所以半个字也不能开口。
短暂的寂静后,之前喊沈嶷为齐王的青年人满满斟了杯酒,先是跳在长凳上蹲下,饮下后似觉得姿势不妥,便干脆坐在桌子上,一脸贼嘻嘻笑道:“沈候功力更甚以往,本来还想着切磋切磋,如今看来不用打了。”说罢,他又望向少年,目光真诚道:“敢问白公子,我这个位置风水好不好?”
白宏挑眉道:“刚刚还不错。”
“就是说现在不行了?可恶!没想到世上竟有这般风云变幻的风水格局。”
青年人悻悻拍手,拎起酒壶一饮而尽,起身朝沈嶷作揖道:“事已至此,晚辈就先行一步,在京城恭候诸位大驾。”
青年人将白宏仔细打量,眼神愈发阴沉,一声冷哼后,拂袖震开窗户,身形一闪,没入无边夜色。
丢出匕首的老人着急抽身,但却被人死摁在座位上。
不少人都在猜,沈嶷会不会发疯将那爷孙都打死,硬着腰杆指白姓少年姓李,到时候谁敢说个不字?走漏风声又如何?他沈嶷怕吗?
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只见沈嶷忽然抬头,向少年问道:“客栈的房地契还要不要了?”
此话一出,纵然是一根筋的老人也品出些味儿来,眼皮狂跳不说,整个人的精气神儿似乎都被抽空,身子软了一截。至于其余几路人马,神色各异,有玩味,有震惊,有讥讽,但更多的还是不安。
白宏却像极了得到心爱物的小孩儿,咧嘴笑道:“要啊,怎么不要?天底下哪有嫌钱多的傻子?”
闻言,老人才松了口气。
老人身旁站起一人,朝少年投以感激目光,抱拳道:“我以陈氏列祖牌位起誓,白公子将会是陈氏永远的贵客,将来若游历京城,另有厚礼相赠。”
好嘛,只说厚礼,却只字不提赔罪,他陈氏的脸面倒挺看重。
好在少年并不在意这些。
事已至此,白宏再无顾及,想了想坦言道:“小子是晚辈,按说无论站在谁的立场都没资格对诸位说教,但万事皆有相通处,想当年跟李潜大叔走江湖时见过一类人,他们的确杀伐果断,但决定某件事做与不做时,并不去考虑别人会与不会,只计较能与不能。”
只因他有与紫衣公子争夺那个位置的机会,哪怕渺茫,这老东西就毫不手软,痛下杀手。
“这样不好。”
白宏叹了口气,语气中难得带着些许委屈,幽幽道:“我不信李啊,轮不到我去坐那个位置,致使皇权旁落、朝堂动乱的罪魁祸首更加不是我,我何罪之有?”
话说到此处,大厅内众人无不缄默,当然,并非少年的牢骚话就让他们幡然醒悟了,纯粹畏惧沈嶷而已。其实白宏并不指望能改变什么,只是有些话不吐不快。
接着,白宏借着烛光仔细端详手中匕首,
对方立即心领神会,取出个精致的玉鞘,拱手相让。
“那就多谢?”
白宏将其收好,暗骂膏粱子弟。
白宏对众人一一拱手,在座之人不管有无私心,于公、于芸芸众生绝无亏欠。
之后他便上楼了,又过了片刻,后院陆续传来几声马嘶,大厅内的人渐渐走了个干净。
夜里,程青照例将热好的饭菜提上楼,借着摇曳的烛光,绘声绘色地将众人争得面红耳赤的部分讲给白宏听,也无可避免地谈及喊师傅为齐王的青年人是多么可恶。程青说了很多,可直到白宏吃完饭菜,蜡烛堪堪见底,她打着哈欠出门,也没问一句关于白宏武功的事。
白宏彻夜辗转难眠,并非后怕,而是被那老人的狠辣出手勾起往事,他幼年所见无外乎尔虞我诈、刀光剑影,血肉横飞。
白宏觉得,大可不必如此。
一直等到月落星沉,他才攥着匕首不安睡去。
次日中午,白宏刚开门,看见睡眼惺忪的程青从隔壁房间出来,随口道:“早。”
程青翻了个白眼,“早你大爷。”
她是闻着油香味儿才醒的,于是火急火燎地跑向厨房,给老马帮个手。
白宏假装没听见,下楼坐门槛上看沈嶷来来回回翻谷子,看他能否翻出一朵花儿来。值得一提的是,种庄稼其实跟其他营生不大一样,有学问但不多,要收成好必须还得靠天老爷赏脸,但近些年气候好到有些离谱。白宏能想象,甚至再过几年沈老头收成大好而满心欢喜的模样,但那张老脸上却只会表现出漫不经心,大约只有赶上老马做饭的时候,而少年又恰好在旁边,沈老头便会叮嘱老马多舀两大勺米,并且说上一句,屋头又不缺米之类的。
接下来的两天风平浪静,包括沈老头提醒少年要多晒一两把火的湿谷子也已入库。程青所使剑法愈发纯熟,以少年的眼光看就唯有稍慢这一点不足。老马就有些古怪了,不但找锁匠打了把新锁将自己的泥巴房仔细封上,还搬来客栈住下。
至于白宏,没日没夜地打坐,在客栈也好,在牌坊处也罢,总之他能想到的办法都用了,但气海丹田中的真气像是在和他闹脾气,一点也没有涨,他也再不能入定。轻功倒是娴熟了一些,只是一些,少年反复模拟那晚被偷袭时的情景,确信若再来一次,他不会被对方察觉,可要说躲开的话,依旧很难做到。
这天傍晚,刚迈进客栈大门的少年,目光落在满满一桌子的鸡鸭鱼肉上,饿了一天却食欲全无,因为平时不会有这么丰盛的晚餐,他担心的那天终于还是来了。
沈嶷伸出手,难得正色道:“坐。”
白宏慵懒地伸了个腰,打趣道:“又不是生离死别的,搞得这么隆重?”
沈嶷目光如电,沉声道:“如果我说,是呢?”
白宏身子一僵,默不作声,老马拍了拍少年的肩膀。
四人默默吃饭,谁也没先开口。
最后还是沈嶷饮了口酒,酝酿了一番措辞,缓缓道出了一个秘密,“云舟十九年前被追杀至安平郡时,于某处发生血战的山庄中将襁褓中的你带走,世上或许还有你的血亲。”
那个男人自称李潜,字云舟,所以沈老头辗转几千里才将少年找到并带回客栈,不是巧合。
白宏仍旧埋头吃饭,并未表现出吃惊,甚至丁点儿的兴奋都没有,倒是坐在一旁的程青不自知地露出一抹笑容。
白宏给程青夹了块鸡腿,慢慢表明态度,“其实小时候就跟着人贩子去过,很远,现在懒得跑了,我还想等过几年杨姨娶媳嫁女的时候帮个手。”
沈嶷早料到少年会如此反应,毕竟当年李潜将该说的不该说的,一五一十地告知了少年,要不怎么说李潜缺心眼呢?包括拿少年当替身赴险这事都说。沈嶷也不骂人,自顾自道:“事情有变,我走后你也尽快离开,三年后我会让程丫头去安平郡找你。”
白宏一时做不出决定,离开一定会离开,但什么时候离开,以及是否去安平,都还要慢慢考虑。
沈嶷平时要么就不说话,一说起来就婆婆妈妈的,他又道:“云舟其实问过你的诞辰。”
白宏随口道:“他没说过这事儿。”
其实是少年没问。
当年一大一小两人忙着亡命天涯,哪有心思在这上面,那个男人是说过不骗他,包括怎么抱着一个婴儿杀出重围都讲得极为波澜壮阔,但其中不乏喝过酒的醉话,少年就算想要当真也很难做到。
沈嶷平静道:“腊月二十。”
白宏先是哦了一声,-表现得很平静,但紧接着就脸色微变,拔高音调道:“这些年早不说晚不说,偏偏要走了才说?”
沈嶷低下头自顾自喝酒,没有接话,这时老马便出来添油加醋,忍住笑意道:“肯定是他嫌麻烦。”
麻烦?白宏差点就要忍不住往地上啐唾沫,沈老头每年给程青过诞辰都要忙活好几天,他就不嫌麻烦了?
老马赶紧转移话题,声音温和道:“安平郡我听人说过,是个极好极好的地方,不急的,小宏可以先将轻功再练得扎实些,总没坏处。三年,去哪儿都去得了。”
白宏则拍了拍老马的肩膀,亲昵道:“最喜欢马叔了,还是马叔说话好听。”
后面就没什么事要交代的了,沈嶷只小喝了三杯,早早休息。老马收拾好碗筷也睡得极早,就在沈嶷旁边屋子。
白宏照例给程青留了门。
“明天一早就走?”
话音刚落,白宏就觉得自己说了一句很废的废话,显得很蠢。
少女叹息不已,她好不舍得离开客栈,也舍不得某人。
白宏十分认真道:“一个要求,听你师傅话。”
少女瞪了白宏一眼,张牙舞爪道:“用你废话!”
白宏本想找出什么礼物送给程青,可又怕对方误会,最终还是忍住了这份心思,半晌没有说话。
少女病殃殃的,再没有平时的精气神。
白宏沉默片刻后,终于下定决心,喃喃道:“三年后我在安平郡等你们。”
少女眼眸一亮,“一言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