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守村人浦尧
2022年秋。
南蚁岭,化龙村。
村口的山洞里,浦尧今天起得很早。
一身灰蒙蒙的旧衫穿在身,浦尧走进村庄,脚步声叫醒了村里的鸡鸣。
鸡鸣声打破了村庄破晓前的宁静,惊哭了孩童,大人起床骂骂咧咧。
朦胧的行道树影子下,生怕再吵醒别人的浦尧,动作越发小心轻柔起来。
踩着青色布鞋,脚趾往鞋口的破洞处使劲钻出去,让布鞋紧紧地贴裹住脚,蹑手蹑脚走过一户户的人家,来到古木清家门口。
木房青瓦,这是化龙村最后一间木房。
整个村庄,都在乡里的扶持下,盖上了洋楼。
固执的古木清,尽管垂垂老矣,依旧断然拒绝乡里的贫困扶持。
老人说他有自己的职业,不受任何人怜悯。
可乡里追问他做的是什么职业时,古木清从不回答,惹得乡里很是头疼。
整个村,到了现在只剩浦尧知道古爷爷是做什么的。
古爷爷对他很好,一直都是个精神矍铄的老人,也什么都会跟他说,还经常给他面饼子吃。
直到前天,古爷爷深夜里施引魂法,牵引邻村一个九岁的孩童睡梦中起身上山。
人有三魂,胎光,爽灵,幽精。
古木清茅山一脉,只需设坛施法引走三魂中的幽精,剩余的魂魄就会驱使身躯追魂而去,旁人看起来像梦游一样。
浦尧也好奇,就静静地跟着那孩子,来到村中山上的龙坎井边,看见古爷爷一脸严肃地坐在那里。
浦尧刚要开口询问,就被古爷爷挥手制止。
只见他眼中迸着精光,深邃得像口深井,警告地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在一旁坐着,不准出声。
少年迷茫地走到他身前,古木清一言不发,起身伸手,轻轻在少年头顶发尖来回转了三圈,最后手掌缓缓地落在少年的天灵盖上。
那一刻,月明星稀,青山幽谧,画面定格一般,一老一少悄然无声。
夜,静得深沉,而又可怕。
浦尧打了个哆嗦,紧咬双唇,不敢发出一丝声响,因为他从没见过这么严肃的古爷爷,料想他一定有很重要的事要做。
过了十来分钟,两人依旧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一动不动。
“嗵~嗵嗵嗵......”
蓦地,村头打桩机工作的声音突兀地响起,金石撞击发出巨大而又尖锐的声响,传遍山谷。
那刺耳欲聋的声浪在山谷间来回撞击回响。
一直呆滞迷茫的少年突然睁开眼,望见眼前陌生老人那黑邃的眼睛,惊恐地大哭起来,那声音撕心裂肺,同样嘹亮清脆。
古木清一口老血喷出,踉跄着走了两步想去看看那孩子,还是撑不住跌坐在地。
浦尧赶紧上前扶起时,老人眼中的精光已渐渐涣散,只透着绝望和不甘。
正当浦尧思考如何安抚那孩童时,丢了孩子的父母已经纠集了数十个村民,打着手电循着哭声呼喊着找来。
古木清颤巍巍地想站起身,却还是昏了过去。
眼看束束电光在山间乱晃,少年依旧撕声痛哭,浦尧不知所措,慌忙背起古木清,朝另一个方向下了山,将他背回了家。
路上,古木清在浦尧背上醒来,虚弱的声音在浦尧耳边轻语,
“孩子,你也走吧,化龙村,不需要我们了!”
浦尧不耐烦地回了一句,“跟你说了多少次,我出去会头痛的!你又不帮我。
”
背上,古木清凄苦地笑了一声,“呵呵,我连我自己的传承都断了,怎么帮你?
天地囚笼啊!”
浦尧砸吧着嘴,想着也对,他连找个传人都做不到!
又没什么厉害的法宝,不过一柄千年桃木剑,几枚阴阳化同钱,还指望得上他吗?
这些东西吓吓那些死后不甘,眷恋世间不肯入六道轮回的游魂鬼灵还可以,连山上住着的各家先祖神都镇不住,拿来做什么用!
“我听说,现在人用雷管和钢铁机器搞开发,再大的山也能给它开膛破肚,连各家山上的祖坟也要迁走,到时候他们家留守的先祖神去哪?
是跟着迁走,还是回到阴司重新投胎?”
浦尧想了想,古木清毕竟活了七十来岁,对世人心思的把握和对世间的了解,可不是自己这个十七八年岁的人能比得上的,于是好奇地问道。
古木清在浦尧背上绝望地望向深空,喃喃自语,
“现在哪有人还肯给神祇上香火的,连给自家祖神上柱香都嫌麻烦。
迷信!?
呵呵,也对,现在的神祇没了信仰的香火来源,弱得可怜,连汽车撞个孩子都救不下来,谁还肯信仰供奉他们?”
浦尧想到这几年老饿肚子,好多时候都是古木清拿面饼子接济他,闻言点头表示同意,闷声道,“是啊,他们就那点法力,没了香火为继,都留着自保呢,哪还管得了别人!”
黑穹之上,几点星光晦暗,古木清落寞到了极点,趴在浦尧背上仰天悠悠叹道。
“我尽人间事,下不受生民供养,上难承师门大道眷顾,空老年岁,虚度光阴七十载,如今连传承也断绝了。
呵呵,怪我没天分吧!
若有来生,不过又是世间一个陌生人!
纵有轮回来生,人命如此反复生还,真没意思!”
唏嘘感叹了一番后,任由浦尧如何说话,古木清都不发一言。
回家的路上再无言语。
开门的是古爷爷的孙女,古珈。
望着门前背着古木清站定却不肯进门的浦尧,古珈无奈地叹了口气,上前接过自己的爷爷,背进了家门。
守村人,不进家门不出村。
村头十字路,阴阳两界分。
这是规矩,又更像是一种,束缚和结界。
不进家门,是因为人们讨厌晦气的人。
正常人三魂七魄齐全,只要一生怒气,神魂发凶震怒就能震慑浦尧,他害怕那种灵魂震颤的痛苦。
不出村,是因为出不去。
……
浦尧踩着破漏的青布鞋再次来到古木清家门口时,古珈早已等在那里。
“你怎么知道我要来?”
古珈婉尔笑道,“你那双破鞋那么响,全村也只有你起得比鸡还早,我想不知道都难!”
浦尧这才想起,古爷爷这个孙女,人漂亮,性子恬淡,但听力跟狗一样,极为灵敏。
“你耳朵真好,跟狗一样!”浦尧感叹着,毫不吝啬地赞美道。
古珈听着,狠狠地白了他一眼,幽怨地哼了一声,质问道,
“明明我昨天才送了你一双新的,为什么还要穿破鞋?”
浦尧奇怪地看着古珈,又看了看自己的双脚,疑惑着问道,
“这就是你昨天送我的那双啊,你认不出来吗?”
古珈瞪大眼睛,看着浦尧双脚露在外面的八个脚趾,不知道该不该庆幸,还有两根小拇指还包裹在鞋里面。
“你自己剪的?哈哈,手艺真不错!”
古珈赞美着,眼睛滴溜溜地乱转,看到门口立着的扫帚时,真想抄起抽在他的脑袋上。
那可是自己辛辛苦苦瞒着爷爷,熬了三夜才做出来的,就当临别赠送的礼物给他的啊!
“是吗?”
浦尧说着,露在外面的八个脚趾使劲往上抻了抻,不好意思地笑道,“习惯了,而且鞋有点小,剪了穿着舒服些!嘿嘿,怎么样,剪得很齐整吧?”
古珈心中堵着气,好想骂他一句‘你脑子有病吧’,可话到嘴边还是忍住了。
因为人家本来就有病。
古珈问过爷爷,浦尧说话怎么这么奇怪,像缺根筋似的?
可爷爷只说,不要介意这些,他失魂落魄,却是个好人。
古珈当时就惋惜地哭了起来,说‘爷爷,他好可怜!’
古木清伸手慈爱地抚摸着古珈,‘傻孩子,人家才不可怜。等他回家了,就好咯!’
古珈理了理自己的情绪,问道,“说吧,你大清早来我家门口做什么?”
浦尧两脚并拢,身体站得笔直,轻轻笑着,一脸诚恳地说道,“古爷爷对我很好,我来送一送他。”
古珈闻言,想起浦尧的身份,顿时大惊失色,瞪了他一眼,转身匆忙地跑回了屋。
约摸过了两分钟,屋内传来古珈撕心裂肺的哭声。
浦尧听着屋内古珈一声声“爷爷”的呼唤,抬头望向出村的方向,躬身行了一礼,微微笑着柔声说道。
“古爷爷一路走好!”
一阵突兀的风卷起一个不起眼的漩涡,围着浦尧打了个转后朝村口处飘去,像是要出门远行一般。
古珈的哭声吵醒四邻,邻居纷纷打开了灯。
晨风微冷,大人们匆匆穿了衣衫,进屋看了一眼后转身而去,互相拍打着周围的大门,口中喊着。
“快起来帮忙,老古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