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八.最后的冬雪车站,我们的初次会面(二)
冬天的阳光有着夏季所没有的通透,洁白的积雨云在天上层层叠叠。
柏源仙树在玄关处穿上鞋子,母亲像往日一样站在他身后,只不过她的脸上满是忧虑。
“要不要请假几天比较好?”柏源美雪问。
“快要到录取校的合格测验了,我在学校里复习会安心点。”柏源仙树抬起脚尖点了点鞋尖,“我出门了。”
“路上小心”
“好。”
走出门,呼出的气息随即染成白色。
今天早上的天气预报里有说过——
「接下去的天气非常寒冷,预计未来十天内会有降雪」。
“今天就已经很冷了啊......”
柏源仙树一边抱怨,一边把双手插进口袋里,不敌寒冬地缩起身子,看了眼车库。
从今天开始就不想骑自行车了。
要是大冬天骑自行车会喘气流汗,外面套的衣服让人像竹签上的团子,柏源仙树实在不想保持这种姿态骑自行车。
这是其中的一个原因。
来到街道上,铅灰色树枝上的乌鸦在嘶鸣。
不过,这只是小田原的众多声音之一,风声、水塔声、川流声像是在宣示存在,尽力发出与乌鸦平均的声音。
柏源仙树把连衣帽戴上,往车站的方向走去。
在三年前就读的小学恰好位于附近,能看见小学的校门,一股怀念的情绪,让柏源仙树停下脚步。
——干脆不去上课,进去看看吧?
当柏源仙树闪过这个念头时,校门的保安室内走出一道身影,映入眼眸的那个瞬间,柏源仙树先是心头一震。
因为那名中年男子是他小学六年来的数学老师,也是当年核对黑泽摇爱和他分数的那个老师。
注意到站在不远处的柏源仙树,那中年男子同样一脸错愕,皱着眉头在使劲回想。
很快,他就走了过来。
“仙树?你怎么在这里呀?”他笑着问。
“......路过,路过。”柏源仙树苦笑着回应。
“我对你印象很深,你现在是国三了吧?要考什么高中?”
“滨岛立高,已经推甄合格了。”
“喔厉害......那摇爱呢?那个经常在你后面跟分的那个女生。”
此刻从他口中说出的名字,让柏源仙树不禁绷紧全身。
“我不清楚,时间不早了,我先走了,再见老师。”
“好吧,有空回来看看。”数学老师朝着他挥手说。
“嗯好。”
话毕,柏源仙树用更快的步伐离开,反正之前他是一次都没有回来看过就是了,毕竟当时也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事。
来到车站,恰好轻轨电车驶进站台,发出一阵刺耳声响后,慢慢停下。
柏源仙树走进去,车门关闭。
一脸疲惫地望向窗外,玻璃倒映出脸庞,飞掠而过的行道树枝把玻璃里的脸划花。
他摸了摸脸颊,发现并没有伤口。
这时,电车抵达了下一站。
车门开启,有人从后方上车。
“啊,仙树。”
柏源仙树听见呼唤声,目光移向来人,轻快的脚步踏来,是雾岛姐妹。
“柏源同学你一直是骑自行车去上学的吧?”雾岛硝子一脸诧异地坐在对面问。
雾岛丽奈「嘿咻」一声挨着她坐下来。
柏源仙树点点头说:“想在走之前,给家乡做点经济上的贡献。
”
“得了吧,一趟才多少钱。”雾岛丽奈毫不留情地撇了他一眼,“你就是怕骑自行车的时候碰见谁吧。”
“柏源同学,你和黑泽同学发生了什么事情吗?”雾岛硝子担忧地问。
雾岛丽奈露出无奈地笑容:“你是明知故问吗?硝子?”
雾岛硝子露出一副切切实实为朋友担忧的神情说:“如果吵架的话,双方能换位思考一下就好多了。”
“哈,你这不是完全不懂吗,明明都是国三的少女了。”雾岛丽奈叹了口气说。
“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如果你不知道的话,那我就不告诉你~~~”雾岛丽奈晃着修长的双腿说。
“......我就是不明白,所以才会开口问啊。”
雾岛硝子的脸有些通红,像是在为自己的不明事理感到害臊。
雾岛丽奈的视线偷瞄了眼柏源仙树,见他双手一直放在口袋里,忽然笑着说:
“今天真是好冷啊,感觉是下雪的温度欸,却又没有下雪。”
“雪是水的固态,当冬季的近地面温度过高,在零度以上的话不会有雪。”
柏源仙树的下巴深深迈进保暖的衣领里,声音好像是从肚子里跑出来的,
“所以想看到雪和积雪,不止空气温度要合适,地表温度也要在零度以下,水汽也要饱和,空气中也要有凝结核......”
雾岛丽奈脸上的筋肉一抽,苦笑道:“我没让你突然开始讲这个欸,还是说推甄合格的学生都是这样?想无时不刻的秀一秀自己的知识存储?”
“你的成绩能考上你妹妹的高中吗?”柏源仙树突然问。
“超常发挥绝对没问题!”雾岛丽奈骄傲地挺着圆润不少的胸部说。
柏源仙树当场笑出声。
“正常发挥就有问题了对吧。”
“我会超常发挥的!”雾岛丽奈生着闷气嘟着嘴。
“怎么可能一次中标啊。”
“不管!你闭嘴,要不然我祝柏源大爷失常发挥!”
“你这已经说出口了吧......”
◇
三人来到校门口,周围已不见其他穿着西装的社会人士,只剩下与他们年纪相仿的年轻人。
在年末的校园里,充斥着一股近似焦躁的氛围,原本轻松平凡的气氛,逐渐被「准毕业」三字所组成的现实替换。
下个瞬间,一股金属碰撞到物体的清脆声音,响彻整个世界。
操场上的白球飞的很远,犹如溶解在浅蓝色的天际间,无止境地飞升而去。
是一记超长程的场外全垒打,击打出这颗球的学弟,正在地表发出爽快的怒吼声。
柏源仙树收回目光,朝着鞋柜走去。
当来到总共换了两次的鞋柜前时,柏源仙树停住了动作,就像窗外立在树枝上的乌鸦一般,停止不动。
“仙树怎么了?”雾岛丽奈换完洁白的室内鞋走过来问。
柏源仙树淬了口唾沫,冷气顺着鼻腔一路往下,刺进肺部。
“我的姓名卡不见了。”
“什么?”
雾岛丽奈往他的鞋柜上看去,原本应该放在塑胶套里的白姓名卡已经消失不见,在一那排排拥有姓名卡的鞋柜中,唯独少了柏源仙树的名字。
“可能是一些男生的恶作剧吧?”雾岛硝子为了确认说,“不过这里是柏源同学的吗?会不会弄错了?”
“是我的。”柏源仙树拉开鞋柜,换上室内鞋,“不过不重要了。”
雾岛丽奈沉默不语,看向柏源仙树的脸上是一不留神,他就会遭到吞噬的不安。
◇
“哪一步走错了......”
早上的课大多都是在考试和自习,最近老师出的题目都暗藏陷阱,可以说就是为了让学生失分而出的题目。
柏源仙树偶尔也会掉进坑里,不过他有保送的名额,说穿了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然而现在,他已经沉浸于做题中无法自拔。
“仙树,你知道错在哪里了吗?”
雾岛丽奈从隔壁座探出头来。
柏源仙树回过神,抬起头发现监督自习的老师已经离开了,班上不少学生正在交头接耳。
不对,是已经下课了。
“什么错?”柏源仙树阖上红习题本。
“你不是说哪一步走错了吗?”雾岛丽奈歪头看着他。
“呃,好像有,抱歉,我说的是做题。”
那句话完全是柏源仙树处在做题状况下,下意识会说出的话。
就在这时,班上的声音戛然而止,就好像被某人用袋子一股脑装起来,然后扔进暗无天日的虚空里。
“谁叫中日上雄?”
传来的熟悉声音独具风韵,冰冷高傲的宛如花圃里刺人出血的玫瑰,耐人寻味。
柏源仙树看向门口,映入眼帘的是黑长发的制服少女。
冰冷如霜的小脸,樱色的嘴唇,笔直的鼻梁,裙摆飘飘,
她拥有着压倒性的端庄气质,长睫毛下的眼睛正无趣地巡视着教室。
而最让柏源仙树错愕的是,千岁彻一脸痛苦地跟在她身后,手里拿着好几张情书。
恰时,好兄弟对上视线——
「快救我!再这样下去我一定会被她宰的!为什么是我替你承担后果?!」
「什么情况?」
「你看我手上的情书,暴虐姬三年苏醒归来,寻来无事上门问怀!」
「这么多?有十多张了吧?她难道都把情书收起来?」
「这只是今天她鞋柜里的量!特码的为什么我和她一个班?!我是她小弟吗?!」
「???」
从两人的视线交汇中,大概能读懂是这个意思。
黑泽摇爱单手抱臂,对着千岁彻勾了勾手指。
千岁彻彷如为了活命,急忙抽出一份情书递给她。
“嘁,不是这一张。”她对着千岁彻冷冷地说。
“对、对不起!是这一张。”
千岁彻手忙脚乱地将对的那份情书拿出来。
黑泽摇爱拆开情书,确认了下名字,旋即纤长的手指敲了敲门。
“赶紧,谁叫中日上雄?”
冰冷提问和铁门回响如约而至,全班都哑口无言,甚至都在此时达成了一种共识——
不管是男是女,除了黑泽摇爱外,全部人的视线都落在柏源仙树身上。
柏源仙树的脸颊突然燃烧般地火热,血液一下子涌上大脑,全身被让人感到刺痛的羞耻感所袭击。
黑泽摇爱宛如从天上俯视着众人,淡然地继续说着:
“有胆子把这东西放我鞋柜里,没胆子出来认?你怎么知道我是不是来答应你的?”
“......”雾岛丽奈的表情倏然一变。
柏源仙树僵硬着,没能说出任何话,完完全全被压倒。
黑泽摇爱宛如花圃中争相斗艳的秀丽玫瑰,而他就像是躲在静谧草丛中的卑微蟋蟀。
“是、是我!”
海水中的金枪鱼上了勾,报上名来的,是一个长相稍显秀气的少年,在年段也受到了不少女生的青睐。
“黑泽同学,我坚持不懈三年了,你终于愿意回应我的爱意了?”
中日上雄潇洒地捋着额前的刘海,朝着黑泽摇爱露出灿烂无比的微笑,
“只有神明才知道,谁才是最爱你的,谁,才是你的真命天子。”
黑泽摇爱脸上的笑容倏然消失,不屑地撩了撩长发:
“我来是警告你,以后不要用你肮脏的纸去碰我的鞋和写上我的名字,说到底你就是想让我屈身和你交往吧,呵呵,你这类底层人物可真有意思,
你觉得你有哪一点配得上我?低等癞蛤蟆就应该乖乖地跳进井里躲起来,别总想跳出来脏我的眼睛。”
“你也别怨恨我,让你在这个年龄明白什么是等级差距对你有好处,总比今后不知好歹地找工作被人撵出来有面子的多,不过仔细想想,你怨恨也无所谓,因为你是社会底层,中上日雄。”
一股「你要好好感谢我」的气度,从黑泽摇爱的身上散发出来。
原先想依靠元气满满来吸引目光的中日上雄,被她30mm口径的机关炮击中精神的双翼,灵魂被玷污的一塌糊涂。
“我.....我叫中日上雄啊......”他悲戚地抿着唇。
班上有些人是黑泽摇爱小学时期的同学,有的还是经历过的人。
在他们的脑海中,那黑暗深处的记忆被这一幕唤醒了,三年前的痛苦回忆突然在毕业季疯狂攻击自己。
随后,黑泽摇爱将手里的情书撕成碎纸,白皙的纸片宛如雪花般美艳动人。
中田上雄的双眸睁的椭圆,喉咙如被胶布封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全班都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甚至不少男生朝着柏源仙树投来怨恨的视线。
“丽奈,中午来找我一起吃便当。”黑泽摇爱忽然朝着雾岛丽奈说道,“把硝子也喊上。”
“啊.......嗯。”
雾岛丽奈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哪怕近如柏源仙树都感觉很小声。
黑泽摇爱不满地皱了皱眉头说:“你这反应到底有没有听见?”
“有,有。”雾岛丽奈终于提高了些分贝,脸上露出笑容说,“我让仙树去跑腿,买些好吃的面包吧!”
柏源仙树脸色一变,第一时间觉得雾岛丽奈在多此一举,然而仔细想想,这种行为却最容易体现黑泽摇爱对自己的反应。
将来两人是能继续做朋友,还是彻底变成陌生人。
“仙树?”黑泽摇爱用冷淡的、高贵且自大的眼神盯着她,樱红的唇吐出不知轻重的字词,“是谁?”
雾岛丽奈一愣,看了眼身边的柏源仙树。
“千岁。”黑泽摇爱微微侧过头看向千岁彻。
“呃,啊?”千岁彻一脸惶恐。
“你认识叫仙树的人?”
“......这个。”
千岁彻就像胃痛一样地皱着脸,全身都在散发出「为什么我要被卷进去!」的悲戚信息。
“你们有人认识仙树?”黑泽摇爱双手抱臂,以高傲之姿环视着A班的学生。
A班学生:“......”
哪怕柏源仙树此时就坐在位子上,-可依旧没人敢回答,气氛宛如零度地表,结出刺骨的冰晶。
“既然没有人认识,那就没有这个人。”
黑泽摇爱吐出的字词听上去自然轻松,但那高雅冰冷的声线中,有着微不可察的颤抖。
柏源仙树的情感,就像是撞击在崖壁上的海浪一样高涨。
“千岁继续,下一个是谁?”
黑泽摇爱的视线情不自禁地扫过柏源仙树的脸庞,彷如害怕被人发现,又很快面向千岁彻。
“是......是二年C的竹田新一。”
随着千岁彻报上下一个受害者名单,黑泽摇爱在A班同学的目送中离开。
柏源仙树的胸口被重击了一下。
以黑泽摇爱的能力,想要否决一个人的存在,实在是太简单了。
她完全能将这座学校的气氛随意杂糅,把柏源仙树的存在给抹杀掉。
“仙树.......”雾岛丽奈看着他神情沮丧的样子,呼吸也有些困难。
此时班上已经隐隐约约开始交头接耳——
“他们两人怎么了?分手了?”
“你蠢啊,柏源之前不是说了两人不是那种关系吗,一看就是黑泽被甩了。”
“太过分了,她被甩为什么要拿我们出气啊!”
“小心点吧,还有两个月,撑一撑。”
柏源仙树无视周围的碎语,拿起自动铅笔,打开红习本默不作声地继续做题。
——如果这是黑泽摇爱的选择,我也会尊重她的意愿,将自己的存在抹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