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以为是段撞邪的经历
2004年,永隆镇。
“爸,我回来了。”罗远解开铁院门上的锁,对眼前的老人说道。
老人原本坐在矮竹凳上,正用手掰着玉米粒,听见罗远的招呼,他连忙起身敞开门:“哎呦!你咋回来了?咋不提前讲一声?”
罗远没有急着走进去,他还是站在门口:“给您打过几个电话,您都没接。”
“啊?啥时候?”老人一激动就控制不住嗓门了。
“刚才。”
“哦...手机放屋里了,没听到响。”老人不好意思地笑起来,“那你咋不提前两天说嘞?”
“最近工作忙难抽身,临时才有空的。”罗远伸头向院子里张望,“妈呢?”
“哎,还能干啥,还不是给那嘴刁的小孙孙买东西去了。”老人依旧笑着,完全没有责备的意味。
“这样啊。”
罗远没想继续这个话题,他张嘴想再说什么,却被老人先问了话:“你这趟回来有啥事?”
“是这样的,”罗远朝身旁招呼了一下,“小伊,来,过来吧。”
这时老人才发现罗远一直没进门,所以,他也不知道罗远在和谁说话,他只见到有一个小女娃,正踩着细碎的步子靠向罗远。或许是因为紧张,女娃的双手一直拧着。
“爷爷好。”女娃抬头朝老人喊道,她的声音不像她人那么稚嫩,而且很安静。女娃的些许动作已然暴露了她的不安,可即使如此,她也仍一直昂着头,弯曲短发下的眼瞳看上去很明亮。
老人一懵:“这...这女娃也是你的?”
“是...”
“啥?!”老人的声音更大了,“你咋现在才讲出来?你啥时候养的?和谁?这女娃看着都和小孙孙差不多大了!”
“爸,您先冷静,我话还没说完。”
“有啥好说的啊,你知不知道老头我现在——”
“她是我领养的。”罗远是抢着才说出来。
“啥?”
“她是我领养的,名叫罗伊,今年九岁。”
老人又是一懵:“一个你养得活不?你又养一个?”
罗远张了张嘴想去解释,可顿了下,变成了叹气:“多少会有点压力,但没什么大影响。”他又看了眼罗伊,“再说,我总归是一个人生活、打拼,也不想...也希望孩子们能做个伴。”
听到这儿,老人也不由皱起眉,也学罗远那样叹着气:“哎,你自己的事儿,老头子也操不了心。”他也看了眼罗伊,也不知是气还是喜,“小娃娃先进来吧,等婆娘和小孙孙回来了再一块儿商量你的事。”
“谢谢爷爷!”罗伊的眼睛明显更亮了,攥在一起的手指终于也放松下去。见小女娃这副模样,老人不知怎得更开心了。
“对了,爸”,罗远又问,“罗萧不在家吗?我刚听您说等他回来?”
“小孙孙啊,出去转喽,成天都在外头,你看看前头山上有没有。”老人指了指院子门正对着的地方,在那里,隔着一片银杏树林和几条交错的乡间田野,尽头处有座低矮的山丘。
**********
罗萧探出身去,捞下了杂草丛中长着的最后一串高粱泡,他的动作还怪灵活,这串红果儿没有一颗掉下来。罗萧满意地笑着,将果子慢慢剥下来送进嘴里,然后抖了抖鞋上落着的枯草,沿着田野旁的路继续窜去了。
离晚饭还有好一阵子,手腕上沾着铁锈味道的电子表上才写着下午四点多,
算上折返回去的时间,怎么也还剩下一刻钟。
眼前这条乡间路从来没走到过头,罗萧今天起了兴,想把它跑完。
沿路一直走了其实也没多久,罗萧记得是一个山坡、两条岔路,或者说,他只是站在能看见这些东西的地方。
天有点阴,不清楚是不是这个原因,原本低矮的山丘看上去很阴沉,眼前那一小块浓密的灌木丛也绿得有些发黑。罗萧眯了眯眼,望见树丛里有个亮闪闪的东西,还不小。他好奇,朝那儿靠了过去。
路是上坡路。罗萧越走越慢,但眼睛越睁越大,看清楚时,罗萧马上就止了步。原来那是一座坟,黑色的墓碑很干净,锃亮地反着光。
在这个乡下,坟堆不算稀奇。这里的人家都是三三两两地靠山群居,家中先人的墓都建在这些矮山丘上面,说是可以随时看到后人、看到家。罗萧知道这些,以前出来玩也经常见到,所以不怎么怕。
但是这阴天让人很不舒服,这种天再看到坟堆,罗萧不免也心里发毛。他不想多待,想着赶紧回去。
也就是这收眼的一瞬间,有个黑色的东西,突然就闯进了视野。黑色的墓碑旁边站着一个人,他身材高大,穿一身黑,头顶黑色礼帽。
罗萧愣住了,也仅仅是这愣神的工夫,那东西就不见了。
真的不见了。它是突然出现,突然消失的,没有任何移动,全是凭空的。成像只在一瞬间,罗萧都没能第一时间做出反应,甚至没来得及从生理上感到害怕。但,那个画面又太真实,罗萧仍能回想起那身精致的黑衣服,以及和墓碑一样亮的黑皮鞋。
这一幕有多快?一秒?零点五秒?罗萧不知道,甚至不知道那算不算眼花。好在内心没挣扎多久,罗萧便回过神来。有那么一会儿,他不知道是该上前,还是后退,像是没有回神一样,但紧接着,一股潮水般的慌乱涌了上来,这是由不得他多想的心理上的害怕。
罗萧连忙退了几步,转身折返。他步子很快,头也不回,走远了好一段,才长舒了口气。
“眼花了吧,最近。”罗萧自语。
这时候,罗萧又看到迎面走过来两个人,是一个大人领着一个孩子,在乡间唯一的水泥路上,他们格外显眼。那大人向他打了个招呼,领着的孩子也冲他招了下手。
罗萧其实看清了大人就是他爸,但他不认识那孩子,怀疑是不是又看错了。还好有罗远这声招呼,他才心稳了些。
跑过去之后,罗萧确定了自己不认识这个女孩。看她的第一眼罗萧只觉得,这个脸尖尖的短发女孩真好看,原来女孩短发也会这么好看。
罗伊当然也在看罗萧,她也在好奇,想仔细一点打量。但她马上注意到,自己正贴在罗远的腿后面,她不希望自己表现得像是在躲着,特意先踏上前一小步,才重新看向罗萧,说了句:“你好。”
但是罗伊没想到,她刚一说话,罗萧就立刻涨红了脸,低着头把眼睛挪向一边,支支吾吾地也回了句你好。
罗远看着两人便笑了,说:“你们好好认识一下,从今天起,我们就都是家人了。”
这曾是整个童年里,罗萧印象最深的一幕。
下午五点多了,这个点原本是要吃晚饭的,只不过现在,罗远还在厨房帮老妇人打下手,老人也忙张罗着收拾碗柜,这和罗萧平时见的光景差很远。平时,不过就是一面小折叠桌,摆完菜就随意坐在院子里吃,实在摆不下就再拼一面。
罗远和老妇人正聊着什么,老人有意无意地也总凑过去。不用想,罗萧也知道是在说罗伊的事。他也猜不到大人会怎么想,幸好爷爷奶奶反应都没有很差。
至于罗萧自己,刚见到罗伊时,他确实是懵的。不过平息得也快,因为罗远曾提到过,说以后可能会有新的家人,希望自己做好心理准备。罗萧其实也能欣然接受,毕竟父子二人在外生活比较冷清。只是,罗萧一直以为罗远会再结婚,所谓新的家人应该是位继母,没想到最后居然是一位养妹。
这时候,罗伊正坐在靠墙的竹编椅子上,和家里那只粘人的大狸花猫玩耍。大猫伏在罗伊的腿上,罗伊一捏它的头,它就发出呜呜呜的叫声。
罗萧正看得入神,却见大猫昂头对着自己,圆溜溜的眼睛显得很陌生。
然后,罗伊也循着看了过来。
罗萧挺不好意思,不自觉又低下头。但他也意识到,自己是不是太过腼腆?想着,他还是定了定飘忽的眼神,决定搭几句话。
也就是这一定神,黑皮鞋出现了。
它是突然“出现”的。原本视野中,罗萧刚刚好只看见自己的脚,可这只黑皮鞋突然冒了出来,它是闯进来的,绝非踏进来那样有个运动的过程。
与上次截然不同,这一幕并不是只存在了一瞬间,哪怕是罗萧经过了刚才那番思考,这只黑皮鞋也仍未消失,甚至于,罗萧又看见了黑皮鞋上方的一段裤脚。
不再有迟疑,罗萧猛地抬起头——
不见了。
那东西,突然又没了踪影。
“你...怎么了?”
罗伊全程目睹了罗萧的脸色变化,直至此刻,罗萧的脸涨到通红,惊恐地瞪着眼。罗伊吓坏了,她赶紧放下猫,靠向罗萧,小心地问:“发生...什么事了吗?”
接着,罗伊看到罗萧很用力地喘了口气,脸色也稍稍平复,只是眼里仍有余悸。又过了好一会儿,罗萧才挤了个笑,说:“没事儿,看错了,看错了。”
罗萧还重复着“低头-抬头”的动作,重复了好几次,像是在找什么。虽然幅度很小,罗伊还是注意到了。
那时的罗伊怎么也不会想到,这样的罗萧,确是她最后一次见了。
隔天,罗萧病了。
是罗伊最先发现的。一大早,罗萧裹着那床他原先怎么都不肯动的毯子,脸也红得吓人。被喊的时候,他只能半眯着眼睛,有气无力地应两声。
家里人都吓坏了。尤其是罗远还不在家,他昨晚坐车离开去赶工了。
老妇人给罗萧量了体温,有烧,但不高,只是面相吓人。家人这才安心了些。
老人马不停蹄地送罗萧去最近的卫生室。这两天老医生不在,但幸亏医生的儿子还留着,解决了燃眉之急。医生的儿子好像还和罗远认识,听说是同学,所以对罗萧也是特别照顾。
只不过,关照归关照,罗萧的情况却不见好转。三四天过去了,虽然面相好了不少,烧也只剩点低烧,但罗萧整个人都木讷了,就像是烧坏了脑子,脸呆呆的,喊他名字时,得要好一阵子才有反应。
家里人都看在眼里。老人想着,领回去好吃好喝养几天,估计就没事了;而老妇人这边心可没那么宽,她总是愁着眉苦着脸,在镇上挨家挨户跑去问,特别是在听罗伊说了那件事以后。
罗伊说的,就是那天,罗萧在自己面前突然变脸的事情。对此,老人嗤之以鼻,他年轻时当过村里的书记,不信迷信;老妇人多少有些惊怪,先是电话联系了罗远,又开始“求医”般地向周围其他老人问起这个。
至于罗远那边,他得知罗萧已经没有什么病理性症状,就决定抽了空再回来,然后带罗萧去大医院好好查查。
于是,一家人的生活似乎再度回到正轨。
直到那天早上。
罗伊还没睡醒,梦的内容很枯燥,甚至令人不适。睡梦中,她置身于一片树林,那些树叶摩挲着她的脸、她的头发,虽然很轻,却怎么也摆脱不了。
半醒间,罗伊轻轻侧过身。几分钟后,摩挲的感觉又传来了,罗伊也几乎就要清醒。她意识到,或许是有小虫子爬到脸上去了。
想着,罗伊便用手背去探,却触碰到了什么东西。
那是种无比真实的感觉,一下子把罗伊吓醒了。她猛然睁开眼,发现一只不属于她的手,正放在自己的脸上,而那只手的主人,罗萧,正站在床边盯着她,眼神无比空洞。
“啊!!”
罗伊叫了一声,害怕得向后缩了好几步。
“哥...哥哥?!你...你这是干什么?”
罗萧没有一点反应。过了好几秒,他才慢慢收回那只悬着的手,眼睛才开始亮起来。
“哥哥?”罗伊又试探性地问了问,“你没事吧?”
终于,罗萧看上去正常了一些,可面对罗伊的问话,他没有去看罗伊。他的眼左右飘忽,好像是在思考。
“你说...”罗萧突然开口了,“...我们...以前...见过?”
这突然的发问,让罗伊很是莫名:“没...没有啊,我们以前怎么会...”
罗伊的话音未落,罗萧又念道:“大...一岁吗...你...我...”
“是啊...哥哥,你到底怎么了?”罗伊隐隐又开始担心,她一边说着,一边下了床。
“不对!”罗萧突然吼道。
罗伊又吓了一跳。罗萧这语气和刚才截然不同,而且,他的脸又涨红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又在发烧,更关键的是,他那双眼睛又变得吓人了。
罗伊很恐惧,不仅是因为眼前这个人很奇怪,更因为他根本不像罗萧,哪怕他们只认识了一天,她也觉得不像。
罗伊想后退,不由自主地想赶紧走。她越看罗萧越不对劲,越看她的恐惧被放得越大。
她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紧绷着的最后一根弦还是散了,她只觉得心里一空,就溃散般地转过身,想要跑开。
突然,一双手从身后抱住了罗伊,罗伊没能逃掉。那一瞬间她的恐惧被放大到了极点,身体开始抑制不住地发抖。
罗伊快要崩溃了。
但,也许是噩梦终有醒来时,方才还害怕到极致的罗伊,此刻却回光返照地静了下来。
又或者不是自己的原因,而是那双搂着她的手,很轻,真的很轻,完全没有要伤害她的意思。罗伊这时才发觉,那个刚刚还让自己感到恐惧的罗萧,现在居然,在哭。
罗伊能感觉到,罗萧正用力把脸埋进她的背,她能感觉到背后流淌的泪水,但她不理解,单纯地不理解为什么如此强硬的动作却像是在乞求。
她就心软了。
**********
这场风波看来是要平息了。
一辆简陋的改装三轮车正行驶在林间山路上,路很颠很窄,开到崎岖的地方只能下车去推,完全没法错车。
可即便如此,开车的年轻农夫也总咧着嘴笑,时不时就朝身后吼着:“老爷子,别愁了,愁啥啊,你小孙孙肯定没得事哩。”
老人性子也直,压根挤不出个笑:“哎,没有愁,就是这地方太偏,该不是住的啥野郎中吧?”
农夫依旧笑着喊:“嗨,您放心,俺们那多少户的小孩有过这毛病,都全是人家雷大夫给看好的!”
客套话没聊多久。罗伊什么也没说,只是看了眼身前的路,然后继续紧握着罗萧的手。
农夫这辆车载着老人、罗伊和罗萧,老妇人因为腰不好没能随行,但这趟外出却是她撺掇的。为此,老人和老妇人还差点吵一架。老人说这是迷信,要讲科学破迷信,却被老妇人一句“你个老头子懂什么?人家大夫学历高的很,你以为就是个骗钱的道士?”给呛住了,被一起呛住的,还有老人那句没能说出口的“啥是学历?”。
试试就试试,万一真能治好呢?老人是这样想的。如果真乱来,就马上带着小孙孙走。
年幼的罗伊没想那么多,她只希望罗萧能早点好起来。至于那天发生的事,她没跟任何人说。
此行,这两个孩子一言不发,直到他们抵达。
老人率先翻下车,四下张望起来。这地方够偏,周围完全是被荒着的竹林包裹,正门那片虽然够宽敞,但压根没有路基,像是直接劈出来的路,地上尽是些又老又硬的竹根没有除干净。至于建筑看上去倒有些年代,尤其是大门上的牌匾,已经破旧到只能勉强看出一个“观”字,只不过道观破归破,地儿还蛮大,而且打理得很干净。这年代还能看见道观实属稀奇,尤其是这没啥宗教文化的小地方。
顺着院门,老人看到有两名道士打扮的人,正抱着大竹扫帚在扫地,呼哧呼哧的声音很响。其中有一人看了过来,他注意到了老人,便把扫帚靠在一旁的大槐树上,小跑过来。为了跑得利索点,他还专门把下半身的土灰色道袍提起来一截。
农夫在门口朝道士挥了挥手:“小师傅!有人来拜访欸!”
那道士也挥手应了应:“您好您好,李叔是吧,上午有打过电话哈我记得。”
道士迎了上来,看到了老人和罗家兄妹,他先是主动朝老人说了句“您好”,然后又看向小孩,没过多留意罗萧,只是朝仍护着罗萧的罗伊露出了安心的笑,温声说:“放心吧,他会好的。”
这小道士给人的第一印象很不错,老人心想。而且,他相当年轻,看上去细皮嫩肉的很是俊朗,根本没有乡下的烟火气。讲的也不是本地方言而是普通话,带着点像是西北那片的口音。
打过招呼,农夫开始向小道士说起罗萧的事,用词里带了“中邪”这二字。那小道士连忙把手和头一起摆,赶紧解释说,他们是大夫,大夫讲科学可不能讲这些。这倒把一直闷闷不乐的老人给整趣了。
农夫改口说了些“高烧不退”、“人看着呆”的描述,老人也耐不住急性子,补充说烧了四五天,还问小道士是不是大夫。
小道士又摆了摆手,说:“我不是大夫,我们老师才是,老师他现在...不是,观长他在里屋,我现在就领您和孩子过去。”
一听要去看大夫,老人连忙也招呼罗伊:“走走走,去看大夫...”
小道士却拦了一下:“老爷子,那个,观里就是...有规矩,其他小娃娃不太方便进去。”他看了眼罗伊,继续向老人解释:“可能有点奇怪,不过我们就这一个规矩,您体谅下吧...我这就搬个椅子倒点茶水来,让这小女娃在院子边等一下哈。”
听到这番谈论,罗伊变得特别紧张,她下意识地挡在罗萧身前。老人也疑惑,刚想张嘴问,一旁的农夫就解释道:“您老放心,我们之前来也是,没得事的,您就赶紧带您孙子去看病吧,小丫头我替你看着。”
小道士也意识到刚才的话没说服力,又解释说:“我们有些医疗设备摆在里面,是专门拿来治病的仪器,要是照到健康的小娃娃那可不好...就像是吃药,身体不舒服才能吃,乱吃会出问题的。”
老人没太懂,还是皱着个眉头,这把农夫给看急了,劝道:“您老不用操其他心,人家可比我们专业多了,那可都是外面的人才哩。”
老人也怕耽误事,便不再犹豫,给罗伊简单交代了一下,就带着罗萧随小道士进去了。
可不知怎的,罗伊却抑制不住担忧,放开罗萧的那一刻,她只觉得心一沉、一空,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就要弄丢了。
小道士领着一老一小进了最里面的屋子。这地儿真的大,站在外面根本不觉得,进了院子才发现这居然分了前院和后院,总共有七八间屋子,又干净又气派。
屋子里面更是不得了。道观的里屋,和外面的光景又是截然不同,它既不陈旧,也不古朴,反而装修全都是现代化的,这已经不是比普通农家好上不少的程度了,在老人眼里,这甚至和市里的大医院没什么两样。
在这里,身着古朴道服的年轻道士,却显得格格不入了。
小道士让老人和罗萧先在沙发上坐会儿,自己去喊观长。老人知道客气,也没敢坐下,而且,他觉得自己也格格不入的。
观长来的倒是非常快,小道士敲门没多久,他就一步顶着一步地走出来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着急。老人在来的路上就听农夫说过,这道观的观长姓雷,做事情也是和他的姓氏一样雷厉风行,十分爽快,这还真是一出场就感觉到了。
“请坐。”
还没见着人从隔廊拐出来,那头就先传来了雷观长的声音,紧接着才踏过来一个人,像风一样呼哧就坐在了沙发上。
老人有点懵,活了大半辈子就没见过这样的大夫,尤其是这人连道服都没穿整齐,像是刚才走路时才匆匆披上的,而且他的服饰和那小道士不同,他道袍里面穿的居然是件工整的衬衣,简直不伦不类的。
雷观长瞄了眼呆住的老人,重复了一句:“请坐。”
老人这才拉着罗萧坐下,开口问:“大夫,我这...”
话刚说半截,只见这雷观长忽然又站了起来,打断道:“稍等,我去煎药。”
老人又懵了,他不知道该气还是该喜,气就气在这人很不耐烦,喜就喜在他太欣赏做事又快又准的急性子了,更何况,这人说的话是本地方言,非常本地,听着亲切。
老人索性也不多想,连忙应了句“好好,麻烦大夫了啊”,就看着雷观长开了台仪器,手指连拨了好几个按钮,然后里面像中药一样的液体就滚了起来。老人自然看不出那像是蒸馏用的仪器,他反正见什么都觉得稀罕。
调试好仪器,雷观长特意用手掌理了理耳后的头发,这个动作很细致,又和刚才表现出的急性子不太相符。仔细打量会发现,雷观长是一个有型的中年人,他留着浓密的中分发,胡须也打理地一丝不苟,换句话说,非常显眼。
可能正因如此,罗萧那一直涣散的眼神飘了飘,挪向背对着他的雷观长,视线从头到脚地移了下去。
可突然罗萧开始剧烈地发抖,整个身体都抖得特别厉害,眼睛也瞪得大大的。
身旁的老人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就去按罗萧,与此同时,那雷观长也迅速转过头,一个箭步就冲到罗萧身前,竟在老人之前按住了罗萧的肩膀。
这一按,罗萧马上就不抖了,这让老人觉得很神奇。他看看罗萧,身上已经没反应了,-但眼睛还保持着刚才那样;他又看看雷观长,这人正用颜色非常浅的褐眼睛,俯身盯着自己的小孙孙。
不一会儿,罗萧彻底恢复了原样。雷观长这才松开手,对老人说:“应激反应,正常,没大问题。”
这之后的整个看病过程变得非常普通,常规的问诊,常规的取药喝药,还用真空袋把煮好的药全装了。说来也神,那不知道是什么中药,让罗萧喝了一碗气色就好多了。
老人连忙谢这谢那,虽然大夫脸够臭,但结果是好的,而且很快,他便由衷地感激起来。末了,他把身上带的钱都掏了出来,问看病多少钱。
结果雷观长一分也没要,只说让老人先去看看另一个小孩,也就是罗伊,自己想跟罗萧再交代点事。
老人也是高兴过了头,还真就放罗萧一人在这了。
“小子,”老人出去后,雷观长毫不掩饰地问,“你知道精灵吗?”
罗萧懵懵地看着雷观长,什么话也没应。
雷观长居然哧地一声笑了:“算了,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老人一个劲地和农夫聊那观长,一直聊,这心情一好,什么神仙话语就都出来了。
只是,神归神,老人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又说不上来,但也懒得再想。
道观内。
“喂,这是不是第一次啊?”负责接待的年轻道士问另一个还在扫地的道士。
“什么第一次?”扫地道士问。
“就是,老师他,”年轻道士掩手轻声道,“是不是第一次,没有问人从哪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