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致远方的友人
2014年,青岛。
我正盯着一个在这年代算是古董的玩意,发呆。
这玩意“咔、咔、咔”地一直响,我就把它贴到鼻尖,想试试待会儿这声音、这股劲儿能不能顶上脑门。
“叮——”
嚯!不错,如雷贯耳,确实震了一下。只可惜声响顶到脑门了,我的身体却没什么大反应,表现出来就是:我原本坐着,半困不困的,因为太过懒散所以不得不用双手才能撑住脸盘子,都撑麻了。而现在,我也只是稍微睁了下眼,稍微抬了下头。
我很无趣,把闹钟掐了。
旁人来看,我这习惯说好听点是怪,说难听点是蠢,但我没辙,毕竟是罗伊规定的,她叫我每次想发呆时就去盯这个,提醒我一要安分,二要惜命。为此,她每年都会送我一个不重样的这玩意当生日礼物,哪怕我的病在几年前就已稳定,哪怕这玩意越来越难买,但她就是送成了习惯。
又或者说,其实,她是图省事。
想到这里,我已经完全回神,也开始听见房间里吹风机“呼呼呼”的声响。我可真佩服自己啊,这么吵,都能无视掉。
窗外的天已经暗了,我抓起小闹钟塞进书包,对正在吹头发的罗伊说:“你得快点,天要黑了。”
罗伊好像没听见。她仍然背对着我,在打理她蓬松的娃娃头。
她的头发其实挺好看,有恰到好处的自然卷,这让我不禁想起爷爷奶奶对罗伊小时候的印象,说她以前可是个小甜妹。
“你刚才说什么?”罗伊关掉手里的吹风机,有点不耐烦地看着我。
我条件反射地往后缩了缩,示弱道:“没什么,就是...提醒你,稍微快点,不然回学校就天黑了。”
“你是不是又不想送我?”罗伊转过头,抛下这么一句话继续吹头发,不过这次她把风开小了。
我一时语塞,她居然,说出来了。
好吧,在我印象里,罗伊一直都不是甜妹,准确地说,她没办法是一个甜妹,再准确点,是我导致她变成现在这样子。
过去十年,在我的记忆里,罗伊的角色并非“妹妹”而是“姐姐”,她得为小到生活经营大到人生决策的各种事情操心。就好比现在,之所以这个点了还在打理头发,是因为想洗掉油烟味。我也说过做饭很麻烦,不如点外卖,可每次她都会嫌弃地看我,一个眼神把我后面的话都给呛回去。然后她会说,生活必须要有仪式感,特别是要陪我这个无聊的人。
同时,她又不想让室友闻见这股味道,不想让自己显得像个家庭主妇。她宁愿前前后后花费一个小时,甚至两个小时,去完成和清理掉她所谓的,仪式感。
我虽无法理解,但会听她的话,谁叫她是“姐姐”。又或者,她的位置还要再高一些,但我无法确切形容是什么位置,毕竟我对“母亲”这个角色没有理解。
我生在一个单亲家庭,人生前十年,完全没有对母亲的印象。可说来也讽刺,我的童年过得十分正常,而且要多野有多野,这是爷爷奶奶对我的描述。我想,如果从始至终没见过一样东西,没准真就觉得不缺。再加上爷爷奶奶还把我当宝一样供着,给我照顾得无微不至。
为什么我要单说“前十年”?因为这是个分水岭,“后十年”就完全不一样了。
听爷爷奶奶说,我十岁那年就跟赶巧一样,接连得了病毒性感冒和急性脑膜炎,落下了病根。
从那之后,我的性格变了不少,按老人家们的话说,不灵光了。直到现在,我都还能脑补出爷爷奶奶,特别是爷爷,提起这件事之后都一定会露出的惋惜表情,以及接下来像看傻子一样看我的关爱表情。
也难怪他们这样,毕竟我记得,那几年我是真的使不动脑子。尤其是头一年,既听不进话,也记不住事,反倒还忘了不少事情。都说小孩子记性好,可像我这种在黄金时期遭重的,就别提记性俩字了。
而罗伊好巧不巧就是在我病的那一年,成了我的养妹。我与她的初次交集真的一点也不浪漫,可以说,我俩熟识,完全是因为她是守在我病床旁边的,唯一的同龄人。为此,我们还都耽误了一年多的学业。
后来我总算能使脑子了,这才正式跟罗伊处起来,但颠沛的生活接踵而来。随着我俩逐渐长大,老爸开始拿出他常年在外的积蓄,把我们慢慢推向越来越广阔的平台,这也意味着我们要离开所谓的家四处生活。我仍记得第一次走的那天,爷爷奶奶满眼不舍,不住地向罗伊念叨着乱七八糟的事情,仿佛,我才是被领养的那个。
开个玩笑。
罗伊理应得到喜爱,如果可以,我情愿连同自己那份全都给她。毫不夸张地说,我于她有愧,起因还是十岁那场病,也许是后遗症太过严重,我的脑子还是哪里出了问题:我开始很难集中注意力去听课,经常动不动就走神,而且是很严重的走神,只需一晃眼,我便全神贯注于脑中臆想,将外界信息全部隔断。举个例子吧,我走起神来,如果你只是在我面前晃晃手,喊我名字,那我是肯定不会醒的,你得拍我,还得用力。
这么讲,可能听着不是什么大事,我再举个极端例子:读初一时,有次下自习课顺着人流走,突然就走神站住不动了,结果差点给人群踩死。
那之后,我被诊断为注意缺陷障碍,开始接受心理和药物治疗,但见效不快,我并非完全符合这种病的诊断标准,只能说保守地试一试。
也是自此,罗伊得分很多神来看住我,而且我那几年也孤僻,所以本该是两人相互扶持照顾的生活模式,就变成了罗伊的单方面付出,那时她甚至不到十二岁。因此罗伊无法再是文静的甜妹,为了应对沉寂的生活,还有沉默的我,她不得不去改变......再往后我的病情好转,到能料理好自己的时候,我们都将成年,大家很难再有大改变了。
“你都收拾好了?”刚闻话音,有人揉了揉我的头,我一看,罗伊已经吹好头发,正往浴室走。
我不喜欢别人弄乱我的头发,赶紧找了面镜子开始理,正好也杀杀时间等罗伊化妆完。可罗伊才过十几分钟就出来了。
“这么快?”我转头问她,这会儿我还拿着涂到一半的唇膏。
“淡妆而已,”罗伊看向我,径直走了过来,一把抽起我手中的唇膏,“用一下。”
说着,罗伊就把脸凑到我正拿着的镜子前,开始涂抹。涂完半边唇,她抿了抿舌,刚碰到嘴唇就赶紧把舌头缩了回去。
“啊...好苦。”
“柠檬味的。”
我坏笑。罗伊斜过脸,鄙夷地看着我:“垃圾。”
“那你自己去买啊...”
离开市区租的公寓,转地铁到学校,天还是黑了。
“你不送也没关系。”
罗伊率先打破这一路上的沉默。老实说,我也正想这个问题,还认真纠结了好几秒,才说:“我还是送吧”。然后我偷偷瞥了她一眼,确认她没在生气,才继续问:“你不怕...别人又讲闲话?”
罗伊突然又变得不耐烦:“关别人什么事啊。”她这句话尾音很短,好像还没说完,但又没继续往下说,感觉后面是想吵我,只是忍住了。“多管好自己,可以吗?少在乎些有的没的。”她语气舒缓了不少,就如同每次吵完我一样。
其实罗伊的不耐烦,并非那种负面的、惹人厌的不耐烦,至少看起来不像,因为她长相偏甜,嗔怪的样子又过于柔和,就导致只是看着气鼓鼓而已。
我感觉气氛有些僵硬,正思考着寻点其他话题,却又是罗伊率先聊起来:“爸昨天来了,你不在。”
听到老爸我算来了劲,追问道:“老爸这次只待了一天吗?”
“只待了半天,”一聊到老爸,罗伊表情也放松了,“爸最近又忙了,想陪我们也陪不了太久。这顿晚饭就是爸买的菜哦,本来昨天就想做的。”
罗伊说“哦”的时候,会不自觉把调子往上扬,仔细听还怪可爱,我原本都没注意,还是我最近才从死党李凯最那里听说的。
“昨天你不是要跟着导师干活嘛,我怕喊你会让你两难,就挪到了今天。”罗伊继续说,“这么做又好像不太对......下次通知你一声好了。”
我们的老爸罗远,他和儿子女儿的关系可是相当好,不知是单亲家庭的缘故,还是我和罗伊早早就在外面漂,对大人的苦衷很能共情。虽说老爸和我们隔着些年龄,但他出奇地能与我们处到一起,是个极具亲和力的人。据爷爷说,老爸年轻时就这样,这个品性能保持到他自己的小孩长大,爷爷一直觉得很难得。
另一个点是,老爸他很拼,四十六了还依旧忙于各种主副业,他确实不想亏待我们兄妹。
聊完老爸,正好也送完罗伊。这个点不算太晚,所以她宿舍楼下还是有些行人,我被那些人盯得很不自在,只好赶快溜掉。
本以为今天就此结束,这种极度概括大学安逸生活的一天又要过去,可没走几步远,手机上就传来了罗伊的信息:
“哦对了,你一走,我想起来一件事。”
我一愣,以为她是有事不好意思当面和我聊,就简单回了句“怎么了?”等她继续。
罗伊那边好像还在犹豫,聊天对话框显示正在输入,又删掉了,然后又显示正在输入,反反复复了好几次,结果等来一句“我好像搞错了,没事,周五见。”
嘿诶?
我觉得罗伊不会这么无聊来吊我胃口,我和她多少还有点生活默契,以这点生活默契来看,首先她用了“好像”这个词,说明并非是手滑把消息发错人,而是确实有事在考虑要不要问我;其次,她到最后也没说出口,说明这事儿不重要。好,了了。
我是个偏偏会对细小的反常特别敏感,却又不喜欢凑热闹的人,所以吊我胃口一般来说没有作用。我本以为会这样,可不知怎的,我发觉我眉头一直皱着,怎么也舒不开,心里也有种很难形容的感觉,它像是焦急,又像是期待,又像是害怕。外显到行为就是:我现在走路总想着回头,明明每次都没看到东西。
就......挺难受的。
不过难受归难受,回去一躺,睡完觉也就无事了。又过了三四天,这事就彻底翻篇。
我本以为会这样,没成想,安逸的生活被一声“大舅子”给整醒了。
这一天刚结束社团活动,我出了一身汗,正要回去洗澡,就被李凯大大咧咧地揽住过来搭话:“嘿!大舅子!吃饭等我啊!”
我把他拨到一边:“站开点,两人味道都大,挤一块干嘛...”
“还是大舅子讲究,”李凯缩回手,“洗完澡一起去食堂吃饭啊。”
我简单应了声,然后是不知第几次再强调:“不要叫我大舅子。”
我跟李凯在同一个社团认识,之所以他愿意搭理我、做我第一个朋友,正如那声“大舅子”所言,李凯想追罗伊,这便是他接近我的初衷。只不过后来,我俩的确合得来,而他又追不到罗伊,到最后就只能跟我耍一起了。
“怎么这么抗拒啊?”李凯正色道,“莫非...罗伊找男朋友了?!”
“滚。”
于是接下来的路上,以及我洗掉身上的汗然后去吃饭时,李凯又是在和我聊罗伊。好在他问得不憨,没问我:罗伊是个什么样的人啊,罗伊喜欢什么东西啊,罗伊小时候怎么怎么样啊,这种。而是,如果他怎么怎么样,那我作为罗伊的兄长,觉得罗伊会不会这么这么样。还行吧不会让我想骂他。
我俩前半段聊天都还正常,直到罗伊的话题聊完,准备散伙了,他才突然想起什么,对我说:“你认识王阳吗?”
“嗯?”我一愣,没想到李凯抛个人名给我。
“你不认识?”
“我不认识。”
“你不认识?那奇怪了......”
我心说该感到奇怪的不是我吗?就问他遇到了什么事。李凯的表情稍微正经了一些,回想着说:“上周末我去上网,匹配的时候和你撩骚,中途我上个厕所,回来就看到我那座上猫着个人,他看见我,就指着我没锁屏的桌面,指到你的头像问‘这是老萧吧?’,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又问‘这是罗萧吧?’,我才说是。”
我听了又一愣,专门在脑子里检索了这人名,还是想不起有这人。
“那你自己慢慢想吧,”李凯收拾了餐盘,“我那会儿忙着打游戏,没和他怎么聊,他最后就站在那儿说了句‘我叫王阳’就走了。”
我真没印象,但我知道会用“老萧”称呼我的人,确实应该是认识我的,莫非是小学初中的同学被我给忘了?我头像真就一直没改过。
其实这时候,我仍没把事情放心上,只是单纯地猜想:有一个小时候的同学,机缘巧合与自己考到同一所大学,-又机缘巧合在网吧遇到认识我的李凯,仅此而已。这么想,他倒还和我挺有缘,改天闲了得去翻翻好友列表。
所以,我依旧非常平常地去到山上实验室找老李头,也就是我在大一就跟着学习(打工)的硕导,我眼馋他那每个月的劳务费。
在我寒暄了几句就准备去找活干的时候,老李头却也操着那口纯正的东北腔叫住我:“小伙子,你认识王阳吗?”
......
这话可太耳熟了!我直接一激灵就想到前两件事,特别是我想起罗伊那天没问的话,这怕不还是这人?莫非真有个人同时找到我身边的,三个几乎没有交集的人,来打听我?这怎么回事?
来不及问老李头任何细节,我立马掏出手机,打开和罗伊的聊天记录,翻到那条“哦对了,你一走我想起来一件事”的时候,我忽然发起毛来。
“你上周天说想起一件事,是不是有个叫王阳的人来找过你?”我飞快敲出这条消息发了过去。罗伊那边立刻就读了消息,因为我看到“输入中...”的标识。没过几秒,一张图片传了过来。
那是一张聊天对话框的截图,内容正是她那天输入完成却没发出来的话。我赶紧点开,可一看,原本呼之欲出的焦躁,却变成了疑惑和不解。
因为这张图里,我并没有看到我意料的那句话,或者说,句式很像但内容不同。罗伊删掉的那句话是:你认识一个叫甄红的女生吗?
这人又是谁?
“嗡嗡嗡——”罗伊的电话打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