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威廉的往事
地窖的门无声无息地被打开了,一个黑影溜了进来,然后又悄悄地将们关上。
安塔尔靠在门前听了一会儿,然后在确定没有人跟着他时,便心满意足地朝着他最熟悉的方向走去。
小时候,他经常跑到这个精心设计的酒窖里来。拱形的天花板和简单的、清一色的漂亮柱子让他着迷,尽管威廉不喜欢他在楼下玩耍,但安塔尔还是利用一切机会偷偷溜进去。他把这个地方想象成所罗门的圣殿,他有责任保护它,他把那些肥大的酒桶称作堡垒。
但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比起天真的游戏,他对木桶里装的东西更感兴趣。每次假装睡上了一段时间后,他都会偷偷地溜出他的房间,偷摸地进入酒窖,找到一两个木桶,在睡前喝上一两杯。
天寒地冻,让男孩难以入眠,但好酒可以温暖他身体里的每一根骨头,让他美梦连连。他还不需要害怕威廉发现他,因为在夜晚的祈祷之后,舅舅像往常一样回到自己的房间,并沉浸在神秘的活动中,对此他不愿给安塔尔透露一個字。
这一切都始于三年前,当时来自维谢格拉德的两位宫廷艺术家弗朗西斯和格雷戈里刚到这里。乐师总是乐呵呵的,话也不少,但画家似乎在来了的第二天开始就突然变得沉默起来了。
当安塔尔在院子里和弗朗西斯一起随着音乐练习剑术动作时,格里戈里和威廉将自己关在骑士的房间里,两人一连几天直接消失在庄园里其他人的视线中,他们也从来都没有说过他们在里面做什么。
乐师和画家在庄园里住了整整两年,这段时间里,安塔尔已经习惯了重剑和其他不寻常的剑术动作,并把它们当成了与生俱来的东西。在与两人艰难地告别后,男孩又开始追在威廉的屁股后面打听他到底在干些什么,但他仍然什么都没有说。
“有一次我在沙漠中徘徊了五天,没有食物没有水,”威廉带着神秘的笑容如是说道,“我的皮肤变硬开裂,体力消耗殆尽,最后连路都走不了了。如果不是一个犹太商人发现了我,我很快就会变成秃鹰的食物。你觉得你可以用你那不间断又烦人的幼稚问题就可以打垮我吗?”
当安塔尔意识到自己无计可施,他不得不接受这一辈子都无法从威廉舅舅的嘴里套出真相。
当他找到看起来像是他前一天取酒的那个木桶时,他的小脸上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这个酒桶是里面最大的一个桶子,而且里面装的酒还剩至少一半,所以他不需要担心有人察觉到就少了。
他把藏在斗篷里的木酒杯拿出来,蹲在酒桶的栓口前装酒。
“DeusVult.”就像向撒拉森人进军的十字军一样,安塔尔把他的行为当做是上帝的旨意。结果他还没说完,地窖的门却吱呀一声打开了。
“安塔尔,是你吗?”他听到他舅舅的声音,“你在这下面做什么?”
他吓得浑身打了个激灵,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自己或许可以躲起来,然而来不及了,威廉已经找到了他。
“是我。”当威廉从一个木桶后面出现,挡住了他唯一的出路时,安塔尔略带颤抖地说道。
“你在这里做什么?”威廉皱起眉头。
“我想着……在睡觉前散散步来着。”
骑士向他靠近,扬起了眉毛。“在酒窖里?”
“没有,我在院子里,我看了看萨雷彻,在花园里闲逛,”安塔尔紧张地说,觉得自己傻极了。他很清楚他没办法骗过他的舅舅,威廉的眼睛可以识破一切自己藏着的小主意。
“那么你是如何从院子里走到这里的?”
“我开始想起以前的事情,”安塔尔勉强挤出一个微笑,“你还记得我来这里假装是保护耶路撒冷免受撒拉森人的攻击吗?”
“我记得。”威廉点了点头。
“当我想起那件事时,我觉得我必须下来一趟,我不知道为什么……”
“我知道为什么。”他的舅舅把他从木桶前面挪开,弯下腰去看酒桶的栓口,以及还摆在下面的空木杯,安塔尔的脸瞬间红到了耳朵上。
“看在上帝的份上,孩子!”威廉叹了口气,“你觉得如果你好好地向我请求,我会拒绝让你喝酒吗?”
安塔尔不知道该回答什么,威廉拿起杯子闻了闻,然后把它还给了他。
“好酒如祈祷,”威廉把手放在男孩的肩膀上说道,“你不能偷偷地匆忙地喝酒,伱必须去品尝它的味道,让它在你的嘴里旋转,享受着每一滴……”
“请原谅我,舅舅。”
“最近我不得不原谅你的次数有些太多了,你不觉得吗?”威廉的脸色仍然很友好,这次不知为何他没有发飙,“一起喝吧,你这个小家伙!只有牛才会自己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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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你在东方打过多少仗?”男孩怯生生地问道。每次他提起圣地的事,威廉总是不回答他,气呼呼地打发他离开。
然而,这一次的气氛和以往都不大相同,似乎更加亲密、轻松和真诚。威廉的态度也相当特别,安塔尔早就做好了被责骂的准备,但是却并没有发生。
“我打过多少场仗?”威廉看着他,很轻很轻地问,“我自己也不知道,也许太多了……”
“你杀了多少异教徒?”
威廉的脸扭成了一个苦瓜,他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咳嗽般的笑声。
“一个也没有。”他说。
安塔尔不太明白,他默默地看着他的舅舅。
“你在等一个解释吗,孩子?”威廉问道,“你真的想知道圣地是什么样子的吗?想知道我们以圣战的名义在那里做了什么吗?”
“我想知道。”男孩点了点头,“请告诉我。”
“好吧,随便吧,”威廉同意道,他抿了一口酒,靠在椅背上。“我的父亲去世时,我还是个孩子。在这个世上除了我的母亲和我的妹妹,我一无所有。父亲只留下了一把剑、一件带血的外套、一手东方的土和一个陌生的名字,一个圣地很多人都知道的名字。
我烧掉了外套,带上剑,几乎不假思索地在第一时间就与一些盲目的朝圣者们一起出发前往东方,我甚至都不知道那里有什么东西在等着我。我不知道我父亲的土地是否还是我父亲的,或者是否还有人记得他的名字。
我只知道我不能继续留在我称之为家的地方,因为我的心中充满了仇恨、愤怒和力量。我以为我会在圣地这样一个新的世界里找到一丝平静,这也是所有去东方的人所期待的……”
“你是怎么成为一名圣殿骑士的?”
“当我终于到达阿卡时,我已经瘦得皮包骨头,又饥饿又虚弱,我从母亲那拿的微薄钱袋也是空的。我几乎无法拖动我父亲的剑,更不用说我自己了。当我穿着破烂的衣服出现在修道院时,他们差点把我当成是个乞丐给赶了出来。
我差点没法解释我是谁,从哪来,想要干什么。好在一位驻扎在阿卡的骑士认出了我父亲的名字,这都是命运的眷顾,他们多年前层并肩作战。那位骑士直接把我领到教皇访者①前,并为我争取到了进入修道院的资格。
在那里我被培养成为一名侍从,然后成为骑士。在此期间我把拉丁语和阿拉伯语学得很好,学会了剑术和骑马。后来,我好不容易才学会了读书和写字,我必须以多于其他学徒成倍的努力去学习,因为我进修道院的时候年龄很大,比其他人晚了好几年。”
安塔尔没有插嘴,他皱着眉头静静地听着威廉舅舅的故事,这个他从来没有机会听到的故事。
“你读过很多关于萨拉丁苏丹的书,不是吗?”威廉看着他,“他是一位令人生畏的统治者,但同时又睿智冷静,尊重对手。当我在阿卡被任命为圣殿骑士时,敌人已经是拜巴尔(Baybarsal-Bunduqdārī),我们只是害怕他,尽管我们不敢这么说。
拜巴尔与他的前辈们截然不同,他不尊重那些反对他的人。他通过谋杀前任苏丹登上王位,并威胁贵族们去支持他。他不懂得妥协,如果他承诺签订什么条约,他往往会毁约。他杀死了所有在被困的城堡里投降的十字军,并把他们的头钉在木桩上,说他不会与异教徒谈判。
他决心将所有他认为不属于圣地的人踢出去,所有来自西方的基督徒,甚至是鞑靼人,除了撒拉森人外的所有人……我们设法与他达成了暂时的和平,但这强求来的结果摇摇欲坠,双方都没有遵守它,这就是我们所有人都变成禽兽的开始……
拜巴尔最终死了,又有两个人继承了苏丹的位置,但什么都没有变化,他的继任者继续执行着他的政策。我们花了很多年才能在一场真正的战争中与萨拉森人的军队面对面,但在这之前我们一直没有闲着,我们屠杀了很多手无寸铁的居民,妇女、孩子、老人……这都无所谓,因为他们也杀了我们的,虽然这当然不能被当做我们行为的借口。”
威廉抿了一口酒,转身静静地看向他的前方。安塔尔不敢说话,他知道这个人正在回头看很远很远的地方,看着他的另一个人生。
“我从来没有杀过一个异教徒,安塔尔。”他最后用低沉且疲惫的声音说,“他们都有坚定的信仰,只有我们的牧师说他们崇拜另一个神,因此屠杀他们并不是罪过而是救赎之道。
我们在东方都疯了,我们做了非人的事情,我们都应该为此下地狱,相信我,下一千次地狱都不为过。我看到一个骑士强暴了一个比你还小的女孩,直到她浑身是血。一个发誓要保持贞洁的骑士,一个向上帝发誓的白袍骑士!
我们喊着这都是上帝的旨意,因此我们开始杀戮,而实际上我们只是在执行懦夫的意愿。我也不是什么圣人,安塔尔,我背负着可怕的罪孽,我甚至不敢承认。我仍然可以看到我战马蹄子下被踩着的男孩,那是我故意做的。
他打我只是怕我伤害他妹妹,他要保护她。那时候我就有了这个疤,”威廉指着他左眼附近的长疤,“女孩则被我们的队长……”
“我……我不知道这些事情。”安塔尔沙哑地说道,他的手在颤抖,口干舌燥,不管他怎么用酒冲洗都没用。
“你当然不知道这些事,”威廉苦笑着点了点头,在昏暗的光线下无法看清,但安塔尔敢发誓他的眼睛里闪着泪光。“毕竟我们打的是上帝的战争,我们是英雄,我们杀的是怪物,是该死的异教徒畜生。
这就是在家乡的人所相信的,而事实上我们是杀人犯,我们屠杀了创造我们的同一位上帝的孩子……我的孩子,主的第五条戒律是什么?”
“不可谋杀……”
“嗯,就这么简单。我们打破了它,整个西方,整个基督教世界,教皇、红衣主教、整个罗马都违反了它,整个该死的世界都违反了它。”威廉发出一声深深的痛苦叹息,“随着时间的推移,所有对我来说重要的人都死了,我的师父,我所有的朋友,我爱的每一个人。
他们都受到了惩罚,同时我意识到我的惩罚不是死亡,而是经历他们的死亡,承受失去他们的痛苦。当我在离开二十三年后终于回到家时,我只剩下你的母亲,我只能相信她是我最后的依靠。但当我看到她的坟墓时,我失去了理智……
只有你把我从最后的疯狂中救了出来,安塔尔,你是我没有放弃一切的唯一原因,也是为什么我没有和你父亲一起被烧死在那个臭气熏天的小屋里的原因。我觉得你是我的救赎,是我在这一辈子中做一件好事的最后机会……”
两人沉默了许久,很长一段时间里只有威廉为两人倒酒时发出的潺潺酒声,然后是轻轻啜饮声和杯子在桌上的碰撞声。
“在你作为十字军经历了这么多之后,”安塔尔打破了久久的沉默,“在经历了这些可怕的罪行之后,你还想让我成为一名圣殿骑士吗?你告诉了我一些可怕的事情,舅舅!我不想犯这些罪过……”
“我想让你成为一名骑士,而不是一个杀人犯。”威廉看着他的眼睛,“一个真正的圣殿骑士,一个不忘上帝的戒律,也不忘记自己誓言的骑士。记住这个世界最后会发生什么,到最后我们都将赤裸地面对主,让他衡量我们这辈子的所作所为……
我相信圣殿骑士团,如果他们遵循古老的规矩与道德,他们仍然可以拯救基督世界的灵魂。但要做到这一点,需要真心实意的骑士,而不是贪恋权力,满嘴谎言的屠夫。
也许现在我们已经失去了圣地,而这几百年的东方战争也证明了无论我们多想要耶路撒冷,我们并不是万能的。也许现在我们反而可以做出更清醒的决定,进行反省,而不是嘲笑和违背我们教会的规矩。”
“我永远不会成为一个屠夫。”男孩坚定地宣布。
“我知道,我的孩子。”威廉摇了摇头,仿佛从一场噩梦中醒来,他喝光了剩下的酒,把木酒杯重重地摔在桌子上,正准备开口建议他们都去睡觉时,门外却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撞击地面的砰砰声越来越大,神秘的骑手越来越近,然后突然停了下来。
“巴托大人!”外面传来激动的叫喊声,桌上的人惊讶地面面相觑。“巴托大人,我必须立刻与您说话!”
两人一跃而起跑进院子里,只见一个年轻人展在外面,紧握着一匹黑马的缰绳。他穿着圣殿骑士仆从的棕色大衣,气喘吁吁。即使在黑暗中,他的脸也明显地流露着焦躁与不安,威廉不明白为什么骑士团这么晚会派人找他。
“我是威廉·巴托,”他说,“你想要说什么,什么事情不能等到明天,非得在这么晚的时候前来?”
“教皇访者①派我来的,”仆从说,“我有一些很重要的消息。”
“那就赶紧说!”
“安德烈国王已经死了,”他飞快地在自己身上画了个十字,“匈牙利没有国王了。”
【脚注】
①教皇访者(apostolicvisitor)是教会官员,教规制定者通常将他们归类为教皇使节。访者与其他使徒代表不同,主要在于他们的使命并不是长期的,持续时间相对较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