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出山河(“你这徒弟……脾性好大…)
刑妖司的人进城,是不需出示什么公文的。陈冀掏出腰牌往镇妖石上一拓,便带着倾风从人群的侧面走了进去。
一幅红尘闹市的艳丽光景迎面而来,比倾风想象的更为繁华富丽。
纵横铺陈的街道与蛛网似的小巷彼此交织,两侧商铺林立,道上宝马香车络绎。人声似潮,一阵高盛一阵,不绝于耳。
小贩挑着扁担吆喝着慢行,奔跑玩闹的孩童欢笑着险些撞上,被小贩一把扶住,后面的妇人快步赶来,道着歉将人牵走。
金黄的油锅里滋滋作响,飘出浓郁的面香,再往前一段又添一股清淡的米酒气息。
书生手捧着新买的纸张,站在酒肆前与同窗高声阔谈。习武的壮汉背着武器从身边路过,好奇地偏头旁听。
抬首遥望已可见上京各处矗立着的华美建筑。雕梁画栋,飞檐斗拱。
倾风被这纷至沓来的壮丽看得入神,直至被陈冀喊了一声。
此前二人坐着牛车吹了许久的风,春日露水充盈,身上衣衫早已被潮气浸冷。
刑妖司设在上京另外一面,倾风大病初愈,陈冀不急赶路,指着一间没开的铺子,示意她先过去坐下休息。
倾风从怀里摸出昨日剩下的干粮,分了陈冀一半。
陈冀小口吃着,指着不远处的街市道:“不大认得了,变了许多。不过还是可以带你四处逛逛。”
对面茶楼的掌柜走出门来,细细端详了他二人几眼,又转身回去。
倾风心说那人该管不到自己坐在别人店门前。
没多久,就见方才的中年男人端着托盘小步走出来,上面摆着一壶热茶还有两碗汤面,笑容热络,不由分说地就往倾风手里塞。
“二位先生,远道而来吧,先喝点热汤暖暖身体。”
倾风被这忽如其来的善意弄得不知所措,下意识伸手接了过来。
中年男人顺势笑着邀请道:“不如二位去我茶楼坐坐?里头暖和,还有空位。”
陈冀抱拳婉拒:“不必了,你们忙吧,我们马上就走了。”
男人客气地“诶”了声,这才转身走开。
没多久,隔壁小摊的老汉又端来两张木凳,扯过肩上的抹布迅速擦了擦,摆到二人身前:“先生,地上脏啊,不如坐在这儿。”
倾风被陈冀拉了起来,道谢后体面地坐着吃饭。
“什么意思?”倾风尤在云里雾里,低头瞧了眼自己的装扮,同身边人悄声道,“不像乞丐吧?”
陈冀这乱头粗服的许会叫人误解,可她的衣服虽说不是什么锦衣绸缎,也是布料柔软、裁剪得体,单独出去,起码配得上一个少年游侠的形象。
陈冀喝着热水,差点一口喷出来,摸起腰间的铁牌,怼到徒弟面前,压着声音道:“胡说什么,先生亲自坐镇京城的刑妖司,百姓自然对我等修士多有尊重。你好丢人呀!”
他把先前那干硬的胡饼收起来,端过汤面吃了一口,同倾风详细解释了一句:“白泽不喜别人叫他官爷或什么奇怪的称呼,只让人喊先生。为示敬意,京城百姓便喊所有刑妖司的修士都叫先生。不过在刑妖司内,提起先生,只有一个。”
倾风怀疑地问:“你还有什么没有告诉我的?”
“其实没什么,我进刑妖司时也是一问三不知,有何关系?”陈冀觉得无所谓,“不过你比我好运。我年轻时,先生正因人族气运下降,修为大损,需长久闭关休眠。一年只偶尔醒来两次,见几个人,处理些事,鲜少露面。我在刑妖司八年,都没听过几次他讲课。自三年前陛下失踪之后,他才开始亲自主持刑妖司的大小事务。听闻还为你们这些小辈专门开了早课,我们哪有这样的机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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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冀更是诧异:“我没同你说过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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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然没有吗?”陈冀狐疑,并将自己推得一干二净,“那你也该知道啊。陛下不失踪,哪里需要纪钦明来代理朝政?”
倾风皱眉,声音压得更低:“怎么失踪的?”
“我怎么知道?界南的消息哪有那么灵通。何况谁做皇帝、谁理朝政,都不是我管得了的事情。你感兴趣,自己去问。”陈冀用筷子敲敲碗沿,催促道,“赶紧吃吧,面都坨了。”
倾风这一碗面吃得一惊一乍,更觉陈冀这人不大靠谱。饱食后将钱压在碗底下,端着托盘过去还给茶楼。
刑妖司是由上京近郊的否泰山改建,徒步过去尚有些距离,陈冀去驿站打听,又借到了一辆顺路的牛车。
繁荣的景象再次变化为旷静的山林,直到能看见一面山峰的断壁上,刻着笔力奇崛的“刑妖司”三个大字。
山底有两名守卫,见到二人身影,未待走近,已急得先喊了声:“怎么现在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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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冀将自己的递了过去,另外一人对着倾风道:“还有你的。都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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守卫翻转过手中腰牌,看清后面的名字,眸光凝住,一扫先前不耐,表情顿时庄肃。他不敢置信地朝陈冀脸上扫了一眼,意识到这行为失礼,又赶紧低了下去,躬身两手递回。
陈冀指着倾风,淡淡道:“这是我的徒弟。”
守卫忙说:“师叔请进。师姐随意。”
陈冀收好东西,正欲上去,那守卫跟上一步,抬手在他背后的竹箱上提了一把,恭敬道:“师叔,我帮您拿。”
陈冀没有拒绝,将身后的箱子解了下来。
青年回头冲兄弟使了个眼神,让他独自守门,自己则快步小跑两步,冲到陈冀身前帮忙引路。
留在原地的守卫惊愕地注视着他的背影,从未见过他这般殷勤的模样。虽不知来的这两人是谁,也知趣地闭上了嘴。
三人沿着蜿蜒的山道拾级而上,一路未见几道人影,行至半途,听见了自山腰传下的钟鼓声。
陈冀脚步暂缓,眺望高处,问:“今日是早课,还是大典?”
守卫声音有些发颤,欠了下身,紧张说道:“回师叔,下月便是今届的持剑大会,如今各地刑妖司的前辈与新秀都汇聚京城。先生今日召集众人,商议大会流程,并讲课激勉小辈。明日还有祭祀大典,祭祀天地神明与先辈英烈。师叔回来得正是时候,现在赶去大殿应当还来得及。”
陈冀压根儿没赶这个行程,只是凑巧,当下含糊应了声:“嗯。”
这一路倒是不远,没多时便到了陈冀那间小屋。
陈冀以为他那间屋舍该年久失修,布满青苔杂叶了,不想竟打理得整洁干净,屋前的石桌上连灰尘都没积下。
守卫将箱子放在门口,见陈冀用手指在桌面擦拭,声线紧绷地解释道:“常有前辈会来打扫师叔的居所,一应物件也有及时修缮,师叔尽可放心居住。若有哪里需要,招呼小辈一声即可。”
陈冀颔首,作为前辈本该送他一点礼物,不过他面皮厚得狠,就当自己身无长物,一拂袖道:“今日辛苦你了。”
守卫也实诚,乐呵呵地答道:“哪里。都是晚辈该做的。”
他又一板一眼地鞠了个躬,倒退着出了门,才脚步轻快地往山下跑去。
等人走远,倾风方啧啧称奇,揶揄道:“师父,您这是风华依旧啊。”
陈冀当即没了那派高冷深沉的气质,得意地拎起箱子进屋,说:“你今日才知道?”
那边柳望松刚挥退几人一屁股坐下,当即被身后的人拽着后衣领拉了起来。
偏偏她冷肃的气场自带一股说不出英气,有时眼神凌厉扫来,甚至还会让人觉出莫名的血气跟杀意,平添一股邪异,哪里还敢小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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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座刑妖司环山而建,剑阁位于主峰的峰顶,中间相对平缓的地段则直接削平修建成了一座大殿与一个广场,用以筹备祭祀,或讲课受训。
柳随月与她不熟,几次提起她,师父都是劝告不要招惹。
她听着边上一群人为了一把椅子熙熙攘攘地争抢不停,扫了眼已落座的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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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中位置摆了两排桌案,后面又摆了数排矮凳,无奈人实在太多,坐不下,于是有几人是站着的。
见陈冀坐视不管,中年男人开口劝了句:“算了吧丫头,武有高低,何必自讨没趣?何况确实是这次来的人太多了,管事来不及准备。”
如今纪怀故陨命界南,空出的两个位子便是众人凭本事争抢。
边上同样受冷落的中年男人打量他片刻,开口与他搭话:“老哥,生面孔啊,怎么今日才来?你是哪里人?”
新秀晚辈们此刻都站在露天的空地上,等待先生出场指点。长辈才能留在大殿中,与先生商议事务。
传闻数年前,曾有人来刑妖司闹事,季酌泉领了先生的口谕下山阻拦,对方胡搅蛮缠,不仅对先生不敬,还对她出言轻薄。
柳望松大怒道:“昨日是我赢了!你们怎么不讲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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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的否泰山仅指这一座山,改建成刑妖司后,将附近的五座山峰都囊括了进来。
不管是哪里来的修士,武艺如何低微,攒有多少功绩,既然来了,都不该受到这般偏待。
他许是以为先生素来不管闲事,其实先生爱才怜弱,若是看见,也要责罚。
此时她手指转动着茶杯,目光清邃深远,像是觉得无聊,在不着痕迹地发呆。
这厢,倾风与陈冀从侧门进入大殿,里头已济济一堂。
按照往日的规矩,广场正前方只摆了五套桌椅,其余人都得站着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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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风也不多纠缠一个侍女,沉着脸放她离开,举目张望了会儿,抬步往中间过去。
只不过林别叙拿着竹杖是要装悠游人世的闲散做派,陈冀拿着……更显苍老消颓了。
柳随月将目光转向静默坐着的第三人——那也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女子。
挪开视线,目光散乱地飘了一阵,无意看见大殿的回廊上转出来两个人,觉得后面那姑娘的身行颇为眼熟,当下惊疑一声,整个人精神了起来。
陈冀与他做了一揖,却没过去,仍站在原地没动。
“昨日我没来,怎么就算你赢了?!”
他方才没阻止,是因为觉得这规矩确实不对。
季酌泉恼了,一剑劈落,直接在石阶上留下一道宽约半指的剑痕,从那痕迹看,少说也有几十年功力。不晓得真假。
不过季酌泉的来历与常人不同,这事儿安在她身上倒也可信,所以她占一席,无人敢有异议。
哪怕前一天已经打斗比试过一回,今日这两把椅子的归属还是难有定夺。
但是倾风这人心肠坏得狠,惹事的本领也高,本就对来京城的事情暗生抵触,寻着由头还不可劲儿地兴风作浪?
柳随月混在人群的前方,眼睛被越发高升的太阳刺得酸涩,只能抬手遮挡。
中年男人也懵了:“你这徒弟……脾性好大……”
那东西看得倾风眼角一抽,不期然想起林别叙那厮。
·
他没顾得上收拾东西,不知从哪里找出来一根竹杖,握在手里。
陈冀点点头,只低声道:“我是南城来的。”
柳随月看着她愚鲁莽撞的兄长,又看了眼和风细雨似的林别叙,愁肠百结,长叹一口气。暗道为什么她兄长这么不堪入目?
倾风漠然看他演戏,放下包袱,两手空空地跟了上去。
·
袁明是刑妖司年轻一辈里唯一能领悟两种大妖遗泽的弟子,实力本就出众,且是贫民子弟的代表,也可以坐一席。
他好似真把自己当个腿脚不利索的花甲老人,竹杖往地上一点,脚步轻浮,面容憔悴道:“走吧,我们也去看看。”
倾风再次抬手拦下,声音冷了些:“一杯茶水也没有?大家从天南地北汇聚在此,虽然都是修士,但也算半个远客,你京城的刑妖司就这样招待宾客?”
季酌泉虽然不是白泽弟子,可一直跟在先生身边修习。实力深浅无人知晓,因为年轻一辈里从无人跟她对过招。
倾风又说:“那椅子呢?”
说罢就要离去。
本来还有一张座该是纪怀故的,倒不是说他实力如此超群,而是他本身代表着朝廷。
这个“凭本事”的标准水分很大,毕竟年轻人嘛,心比天高,都觉得自己是我辈第一人。
形色匆匆的侍女停步瞥她一眼,皱眉道:“你怎么会在这里?小辈该在下面。”
陈冀眼皮轻跳,心下开始觉得不妙。
陈冀出现得晚,看着又实在潦倒落寞,不像是什么大人物。负责礼仪的管事没有注意,侍女也未来询问,陈冀便自己挑了个安静的角落低调站着。
负责招待的管事失责,该亲自出来赔礼道歉,添桌送茶,请人坐下。
柳望松怒气横生,握着长笛直击对方面门,二人呼喝着又斗了起来。
可实在离得太远,等她揉揉眼睛想看得仔细,人已进了大殿。
这人五官清秀婉约,有着一对长眉凤目,若是长在别人脸上,怕会觉得她是个内敛恬淡的姑娘,不是个多厉害的武者。
侍女面上浮出一丝恼意,忍住了,语速急促道:“你先下去。后厨这里没有干净的杯子了。”
中年男人刚要委婉提醒,倾风不该随他留在大殿。那边倾风已拦住一名过路的侍女,礼貌:“麻烦给我师父倒杯热水。”
陈冀当即想将她拦住,结果反被倾风抓住手臂,阴阳怪气地呛了一句:“师父您腿脚不便,小心站好了,我去给您找把椅子!免得这屋里的人都看不见您。”
“哦,南城来的人是少。”男人指着对面一个方位说,“大多都排在那边。你看看有没有你认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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