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知
“人是无法永生的。”
晋安街的街边,无论风雨,总会站着一个长发的老人,轻声呢喃着这句话。
“抱歉打扰您了,可以问个路吗?”
只要有人走近他,他便会很诚恳地问。
“滚开,死老头。”“脏死了,别靠近我。”“没空!很介意!别烦我!”……
因为他衣着破烂,头发乱糟糟,脏兮兮的,身上还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所以他总会收到这样的回复。
于是他又一次次重复。
“抱歉打扰您了,可以问个路吗?”
“抱歉打扰您了,可以问个路吗?”
……
“问路?你要去哪?”
有人是真好奇,有人只是嫌烦了。
“坟墓。”
他的回答毫无厘头。
“墓地?”
有人是真疑惑,有人只是不耐烦。
“坟墓。”
这时,他会十分坚定的重复一遍。
“去干嘛?”
于是他们撇了撇嘴,问。
“埋葬自己。”
埋葬?
是了,他讲的该是土葬的坟墓。
属于他的那个时代只有乱葬。
只要是块地,哪里都可以是坟墓。
“现在叫墓地,而且流行火化。”
如今人潮汹涌,时代更迭。
土葬,已经成为过去与古板。
火化,骨灰盒墓碑就是归宿。
“火化。是长眠地狱。”
“坟墓。才能活过来。”
“战士。要埋进土里。”
他有些倔强,坚持着自己的想法,甚至疯狂地挥舞起手臂,一下下劈落,仿佛手中真举着柄战士的刀。
于是所有人都觉得他是疯了。
都缩起了脖子,离他远远的。
然后,开始有意无意地避开他。
再后来,众人司空见惯了。
路过时,有些还要嘲笑上几句。
还会模仿着他的语气呢喃。
预判着他要说的下一句话。
以他为乐。
而他虽被嘲弄,但却不知。
依旧在那个街角呢喃,重复。
直到有一天,一个少年走近他。
那少年的眼神清澈而精彩。
却又莫名与世界格格不入。
“为什么觉得自己会死?”
他手里握着株淡黄的菊花。
问了个从来没有人问的问题。
“自知。”
是老人迟暮时都会有的那莫名预感身体透支的感觉吗?
还是仅仅是老人对死亡的向往呢?
毕竟,都已经这么久了,老人也没遇到那个能带他找到坟墓的人,也没死在街边。
从他口中吐出的词永远难以理解。
“那又为什么觉得自己会活?”
少年十分认真地盯着他。
讲真,少年不觉得是他疯。
疯的该是这个病态的世界。
“他们需要我活,我就得活。”
老人的眼里闪过一丝沧桑。
感觉像是想睡的人要被叫醒。
有些无奈,却又只能有些无奈。
“你叫什么名字?”
炽盛的光落下,自由的风吹拂。
淡黄的菊变得灿黄,花枝招展。
他又一次问了别人没问的问题。
两人同样的毫无厘头。
“我叫……什么?记……不得了。”
他抬起了那双满是枪茧的手,抱着头沉思,眉头紧锁。
想要记起什么,却什么都记不起。
真正的死亡,从来都是遗忘开始。
该葬进墓里的人,已经忘了名讳。
“那你埋进坟墓后写什么名字?”
老人微微一颤,似也望见那一幕的窘迫。
戎马一生,留下的只有无名的碑。
旋即,他抬起头,想说什么,却发现少年直面着他。
那双瞳中跳动着莫名的炽热。
有些熟悉的感觉,似曾相识。
他那勾着的瘦骨嶙峋地身子猛地拉直。
他站起身来,连影子都高大。
迈步走向少年,像是时代相交。
哪怕步履蹒跚,却威风凛凛。
“不用名字,我的存在就是空白。”
“空白是不需要任何人记得的。”
他那倔强的侧脸落进光照,黄黑黄黑的,并不灿烂,却似将逝的落日般难追。
莫名的,少年想起了一句话。
巨人哪怕跌倒,也会用强光迎接黑暗。
少年那炽热的目光闪过一丝空洞。
“那他们该怎么找你?”
这一切都还未尘埃落定。
这寒凉的夜风里,需要光。
哪怕是忽明忽暗地燃烧着。
他们都还需要巨人,所以巨人还不能倒下。
“真正需要我时,他们会不留余力地找我,哪怕隔绝万水千山。”
他孤僻,不自私,所以换不来自由。
但他累了,该躺进坟墓里休息。
哪怕只是片刻,哪怕只是须臾。
“你需要被需要。”
少年轻声低喃。
这个世界不能灰蒙蒙的。
每一束光都需要倾尽一切去抓。
“你才是现在他们所需要。”
“同样自知的疯子。”
他抬起头,又看了看少年,嗤鼻警告。
向前,向前,他们向前走去。
穿梭在零落的老城区。
沉寂在醉生梦死里。
全然遗忘了现实的洪流。
“你们两个不要命了?快让开!”
一辆装满钢管的卡车驶来。
他们眼中那庞大的数字跳动。
只是片刻,便清为零数。
但这一次,谁都没有躲。
两人冲似的撞了上去。
风在旋转,旋转,像海浪。
像长江后浪推前浪的海浪。
裹挟着两人的尸体沉入海底。
自知的老人,脸上带着微笑。
自知的疯子,一步步走向悬崖。
一个终于找到了埋葬的坟墓。
一个把自己永远留在了崖底。
……
“逃走吗?逃去哪里呢?”
“身为巨人,我们无处可逃。”
街角的少年缓缓站起身子。
手中淡黄的菊已有黄土陪伴。
自知的人从来没有乐趣。
他们眼里有着一串很长的数字。
荒唐的数字代表着剩下的生命。
是时代的选择,赐予他们莫名的,与生俱来的天赋。
似乎他们生来就是为了生存。
无论做什么事时数字都会跳动。
跳动前的数字减去跳动后的结果,就是所想完成这件事需要耗费的时间。
甚至就连死亡,他们都能看见。
只要在那个数字为零前,避开。
时代没有巨人,他们就是巨人。
而这种能力带来的只有寿命。
他们无法去追寻自己所想的。
因为时间在他们的眼中跳动。
除了安分,一切都是浪费时间。
时代的洪流落下,生命岌岌可危。
他们一次次用眼中数字生命探索。
他们精疲力尽,却又无处宣泄。
而外面是让人绝望的黑暗时代。
除了风沙,他们还能迎来暴雨。
……
晋安街的街边,那个长发的老人丢了,没有呢喃,难得的安静了起来。
一切如故,有些人却空落了起来。
仿佛已经将老人的存在视为习惯。
有人说,老人是清醒了。
因为从来没有人能带他找到。
一切墓地,都不是他心中的墓地。
有人说,老人已经死了。
死在某个悄无声息的角落里。
因为他早就预见了死亡,所以才会想找坟墓。
有人说,老人是回家了。
因为某天早晨,他看见了少年。
老人无亲无故,整日站在街角。
他似乎没有家,像归根的落叶。
那少年就是他的家人,带他回家。
而警局里,一人两警排排坐。
那位肇事逃逸的卡车司机忏悔。
他撞死了两个人,老人,少年。
两位警察正襟危坐,毛骨悚然。
监控中,那条路上没有任何存在。
只看见卡车司机探头,神色惶恐。
急驰而过的马路上,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