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白发兵
九州,北荒。
古时,有堪舆师徐氏,周游神州九地,遍观寰宇人文,著九州风土志,后世谓之“纬地经”。
有记曰:“东陆神州,以九为尊,北荒为干,青冥做戚,扼北方门户,拒关外狼寇,此二州旁落,神州则危矣。”
前人之言,诚不欺人。
残阳西落,最后的霞彩,如血一般染红了天边。
成群结队的渡鸦,此起彼伏的丧叫着,在灰暗的天空中盘旋着,大地之上,沟渠纵横,一片又一片的网状地貌,在这片土地上无尽蔓延开来。
几个白发苍苍的老兵,扛着生了铁锈的长矛,弓着腰背,最前面的那个老兵,扛着一面已经残破斑驳的黑色旗帜,旗帜上面文着一头以烈焰焚躯的赤豹……
那曾是他们所在的军团,为之怒吼的军魂与血骨,但此刻那些东西已经完全粉碎与消散了。
现在的他们只是一群行尸走肉,在这绝望的死地,漫无目的地蹒跚前进。
他们所过之处,万物都死去了,不管是树木,还是野草,都彻底地枯死了……
甚至连他们自己都即将要死去了。
这里的每个人都知道,自己就快要死了。
砰——
队尾的那个老兵,一头栽倒在地上,生锈的长矛摔在地上,发出不怎么清脆的响声。
他死了。
前面的老兵们,纷纷回头看向他,眼中却满是漠然与麻木,在这里,他们已经习惯了失去,毕竟他们已经失去了一个军团,天文数字的边兵。
他们对死亡已经不存在敬畏了,甚至每个人都期待着那一刻的降临,因为活着太痛苦了。
扛着旗帜的那名老兵,眼神浑浊,没有一丝情绪起伏,他只是疲倦地开口:“他解脱了。”
老兵们赞同似的点点头,便回过头去,继续拖着苍老的身躯,继续向前走去。
要去哪里?
他们不知道,也不想问。
因为,没人能给他们答案。
北阳血战已经过去六年了,他们这些溃兵也被困在这片死地六年了,他们该去哪儿?
还有哪儿没被打崩?
还有哪儿没死绝?
他们的答案是否定的,因为他们就是从最前沿的战场,那座他们曾经引以为傲的阳关,一路溃败,一路逃离到这里的。
他们一路上无论到哪里见到的都只有死亡。
不管是人也好,还是日月山河也好,都死完了。
又走了一里地,又倒下了三五人,最后没人再走了,他们走不动了。
最后,只留下了五个人。
残阳正在一点点的消逝,五个人的心里都被绝望逐渐占满了,这座死地的夜晚非常的凶险与可怖,他们已经没有能力再撑过这个夜晚了。
所有人都意识到,这是他们的最后了。
抗旗的老兵将那面残破的战旗插在干涸的大地上,他们五个白发兵围坐在一起,等待着残阳的落下,等待着死亡的降临。
抗旗老兵从背上解下那用布包裹着的东西,那是一把颇为古旧的龙头三弦,那是他除了这面战旗以外,视为生命的传家宝。
他曾是阳关城中的吟游人,在酒肆中常唱一些“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之类的曲。
但眼下他马上要死了,他不想再唱这些别离的曲了。
他熟稔地将龙头三弦架在身前,拨动琴弦,一改昔日曲风格调: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骝马新跨白玉鞍,战罢沙场月色寒。
城头铁鼓声犹震,匣里金刀血未干……”
白发兵们默然地听着他的吟唱,浑浊失神的双目渐渐地有了些许光采,他们的心似乎也有些微微悸动。
是啊……他们仍是帝国的兵,仍是这片土地上还活着的人!
六年了,他们第一次觉得自己还是个人,哪怕失魂落魄,哪怕一溃千里,哪怕他们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白发兵们不自觉地跟着他吟唱起来,歌声由小至大,直至振聋发聩!
赤豹之心……在歌声中复苏与跳动!!!
就在此时,远方传来怪兽般的马鸣声,那声音如狼似虎,震裂心魄,在场的白发兵无不心惊起来。
这马鸣声,他们在战场上不知听过多少遍,这是关外异域,狼族匈人豢养的嗜血战骑,铁浮屠独特的啸叫声!
狼寇发现他们了!
五个白发兵一跃而起,手执长矛,看向远处。
一队二十来人的白甲匈骑正屹立在远处,纵然隔着甲胄和这么远的距离,白发兵们却是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对面传来的嗜血目光。
扛旗的老兵见状,全然没有胆颤,眼中的浑噩一扫而空,反倒有些戾气横生,忍不住骂娘道:“妈的,山中无老虎,猴子做大王……这群狗奴才如今也全部鸟枪换炮了。”
有白发兵兴奋道:“嘿,真是老天爷睁眼了,这才是我们应该有的结局。”
其他三名白发兵,皆赞同似的点点头道:“是啊,就算要死,我们也要拉几个垫背的!”
扛旗老兵就道:“哥几个,报上名号吧,叫这群狗娘养的,知道知道是哪几位爷杀得他们!”
“我先来!”扛旗老兵神色倨傲,眼中有炽烈的火在燃烧,他向前大迈一步,高举战旗,仰天长啸:“流火十二军虎豹军焰字营——卫长城!”
有白发兵紧跟其上,抽出腰间的焰荧刀:“破阵军,张乱步!”
有白发兵手执长矛:“奔雷军,赵小赵!”
其余两人皆向前一步:“风火军,张三、李四!”
“流星之骨,血如烈火,宁折不屈,宁战不退……杀!”
五人高吼着流火军最为骄傲的誓词,五人前赴后继地向那队铁浮屠冲杀过去,他们手中的兵器,在主人生命最后的一刻,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焰光,如回光返照,像蚍蜉撼树!
那队铁浮屠自是凶悍绝伦,怪兽般的大马形如犀牛,铁蹄蹴裂地面三尺,一刹那之间也冲锋起来了。
一次短暂的交锋。
铁浮屠与五名白发兵对冲而过,血刃弯刀手起刀落,血色能量光激荡,四名白发兵直接被枭首而过,扛旗老兵侥幸躲过斩首,却也直接被枭去半边身躯。
一瞬间,他的半身血肉模糊,血似瀑布一样流泄开来,死亡扑面而来,他的手中紧紧抓着那面残破的战旗。
他知道自己马上就要死了。
“流星之骨……”他一边低声地说着,一边尽力地抓住那面旗帜。
铁浮屠中,有一名骑兵,驱赶着铁浮屠靠近他,他居高临下地围着他转了几圈,像是在欣赏自己的猎物和奴仆一样。
“啧啧,一个死绝了的军团,一个马上就死的溃兵,真令人百看不厌。”
那人开口了,说着蹩脚的北境方言,他们跟北境的边军厮杀了太久的岁月,以至于双方都懂得一些彼此的话语,当然以问候对方祖宗的话语最为熟稔。
“血如烈火……”
扛旗老兵还在呢哪着什么,但他的眼睛已经逐渐浑浊失神了,他已经半只脚踏入鬼门关了。
那铁浮屠骑兵忽然面露阴戾,这个老兵已经要死了,但他的心还没死,但他可以让他在最后一刻,心也死去!
他挥动那柄血刃弯刀,直接斩向扛旗老兵死死抓着的那杆旗帜!
这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了!
旗断了,他将真正的死了!
老兵绝望了,他不能做什么,连反抗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地在最后一刻看着这一幕的降临,看见他们彻底的死亡。
连这仅存的意志都要死了么!
他在心中问。
但就在那最后的一瞬间。
一道摧枯拉朽的剑气,从远处疾斩而来!
嗖!
那名挥刀斩下的铁浮屠骑兵,根本没有任何反应的机会,直接被枭首而过,头颅和他的弯刀,几乎同时向地面坠落。
“什么人!”
那一队铁浮屠瞬间惊怒,如今在这片死地之中,就是他们横扫践踏溃兵的游乐场,什么时候有人能够反杀铁浮屠了,还是一剑枭首,太过可怕与大胆!
没有回应。
但一道疾影,从远处快闪而至,速度惊人,犹如一道闪电。
铁浮屠是身经百战所向无敌的狼域骑兵,第一时间便重整战势,二十多人的铁浮屠登时联袂成阵,爆发出强横无匹的血色流光,血刃弯刀在空气中极速挥舞动,像一柄柄死神的大镰在呼啸。
但对面的那道疾影更快,也更强!
双方对冲而过,一道剑光从那道疾影身上爆发出来,直接撕裂所有,横劈一切,疾影冲出去百米后,整只铁浮屠瞬间土崩瓦解,所有骑兵连同胯下战马直接四分五裂,溅开一大片血迹。
疾影停下后,终于露出他的真面目,那是一个英武挺拔的年轻男子,他挥刀振散污血后,利落地将剑收回背后的鞘中。
他走到扛旗的白发兵面前,神色却是无比的黯然。
白发兵已经死去。
但眼瞳依然睁大着,他的眼中最后一刻仍然有火焰在燃烧。
年轻人用手拂过他的双目,让他闭上眼睛。
他轻声道:“流星不会死去,只是陨落……铁甲依然在!”
远处,有名负着剑匣的白衣女子牵着两匹马,远远地望着他。
万里一孤城,尽是白发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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