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日记
二零三四年九月二日阴。
“开学第二天,我逃出了燕京大学。幻听又加剧了,晚上我听到了一些奇怪的声音三次,每次去检查门窗都一无所获。我有种预感,这种状态还会持续下去,而且会越来越糟糕。这个世界,明明和原来一模一样,可已经截然不同了。
昨天开学时,我首先感觉到的是食堂里的饭菜不对劲,我点了西红柿炒蛋和黄焖鸡,明明都是平时爱吃的菜,可光用鼻子闻就能感觉到一股酸涩感。我用筷子在凝稠的黄色胶质中将肉都挑了出来,几块没有鸡皮又不像鸡胸肉的干瘦肉块,一根细长的鸡爪,一颗沾满黄色汁液的圆球。
这真的是鸡肉吗?”
季银河低头在日记本上奋笔疾书,突然,他抬头看了眼窗外,公寓楼下的三棵槐树枝叶都已泛黄,树皮上布满了渗人的褶皱,如同一张张人脸,正在死死盯着他,他没来由的心头一紧,连忙将窗帘一把拉上。
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光怪陆离的外界,日光灯闪了两下,好像接触不太好。明明还是秋天,天气却冷得入冬一样,季银河用被子将自己包裹起来,不理会耳边窸窸窣窣的低语声,继续陷入回忆——
“食堂越来越过份了,怎么还有异物!?”季银河一边发声抱怨着,一边从口袋里掏手机,准备拍照留做证据,粘稠的球状物体被对面的男生以飞快的速度夹走了,他的室友,杜宇昂缓慢咀嚼着那枚“异物“,神情颇为享受。
“你疯了吗,吃这种东西?”
“要……好好吃东西才行啊。”杜宇昂似乎想要从脸上挤出一个笑容,眼睛弯弯的,露出两排白牙,两边嘴角一直上扬至了眼眶的位置,唾液从嘴中滴落至餐桌。
“啊!”季银河忍不住惊叫出声来,惊动了旁边几张桌子的学生,周围几个学生都朝他们投射过来好奇的目光,他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在危险之时,季银河思考的速度反而越发迅速,他没有选择向周围的学生求助或者继续表现出害怕的样子,反而用开玩笑的口吻说道,“逆子,敢抢食!等为父先去上个厕所,再回来收拾你。”
“好啊,去,去吧。”
杜宇昂见季银河反映不大,收回了那种审视猎物的眼神,脸上的笑容也收敛了起来,继续低头凝视着桌上的食物,周围的学生也缓慢转过头去。季银河晃晃悠悠地直起了身子,杜宇昂又变回了平时大大咧咧的模样,还又开了句玩笑:“怎么又去上厕所,肾不好啊。”
季银河简直怀疑刚才是自己刚刚看错了,刚刚的笑容绝对不可能出现在人类的脸上,看了眼周围同学的餐盘,他瞬间懂了,强颜欢笑的回答道:“再差也比你这个夜夜笙歌的好。”
腿脚有些发软,双目尽量平时前方,他在心底告诉自己,别去思考他的“同学们”到底在吃什么,他必须集中注意力才能不去撞到周围人的餐桌。
“我……不知道该怎么描述那种笑容,就像是一个人突然失去了对于面部神经的控制力,或者,是一个不懂得如何微笑的怪物,强行想要在脸上挤出笑容,对,这样描述更精准,那不是人类面部所能做出的表情。
那一瞬间我想到了很多东西,杜宇昂脸上的奇怪表情,绝不可能是我看错了,我能看见,周围人肯定都能看见,既然他们都没有表现出恐惧的神情,那么,他们,不,应该说它们,肯定是一种生物。
此外,食堂里的饭菜,每个人打到的,
应该都是差不多的,后续我对别的学生餐桌上的食物的观察也证实了这一点……我不想描述那些饭菜长什么样,可他们都习以为常,只能证明,食堂里唯一的异类是我。”
刚一走出食堂,季银河就逃命似的向校门口冲去,沿途的学生用古怪的眼神打量着他,不知是出于对猎物的掂量,还是只是单纯的好奇,他已经无暇思考了,他只想逃出这个无处不显得古怪的学校。直到穿过校门,跑到公交站台旁,他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马路依旧车来车往,商场也还是人声鼎沸,季银河靠着站牌,看着面前形形色色的路人,刚刚的经历就好像是一场突发的噩梦,他简直都要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突发了妄想症之类的疾病。
九月的燕京天气还没有转凉,光着白大腿的美少女们还在街上走着,光是待在市井人流里,心情就仿佛获得了某种治愈,喇叭声、鸣笛声还有街头的玩耍打闹声,无一不在提醒他还在那个他所熟悉的世界。
也许真的是最近太累了吧,有些神经过敏。季银河自嘲的笑了笑,是啊,世界是物质的,突然整个大学的学生都变成了人形怪物,怎么想都太过不合理了,总不可能是外星人入侵吧。公交车不一会儿就停在了他面前,心底若有若无的还有一丝担忧,既然已经出了校门,那不妨在家里睡一觉再去学校。
季银河的家同样在燕京,离燕京大学只有五站远。季银河扫视了眼车内,由于是开学季的缘故,公交车上的人比平时要多,很多接送完子女上学的父母都在车上,只剩下最后一排的几个座位,他扫码付款,准备向着最后一排走去。
“……到账2元。”
支付到账的声音好像什么关键词,他浑身冒起了鸡皮疙瘩,刚送完子女上学的父母,晨练完准备回家的老头子老太太,奔波生意的都市上班族,本来都要么低头玩着手机,要么彼此之间吹水闲聊,要么在看窗外的风景,此刻却都不约而同的将头转向了他,脸上挂上了人类难以做出的瘆人笑容。
怎么回事,我做错了什么!?
季银河瞳孔一阵收缩,他想从上来的车门逃跑,可司机却一把将他抓住了,季银河尝试挣扎,但是司机的双手如同坚硬的镣铐,无论怎么使劲,司机却始终紧抓不放。车上的一位位乘客们纷纷站起了身,向季银河的位置围拢过来。
他浑身战栗,明白自己跑不掉了,面朝靠近的人墙,为了宣泄内心的恐惧,他大声吼道:“你们究竟是什么东西?”
没有任何的回应,公交车车身比较狭长,由于乘客们争先恐后地向他靠近,谁都不肯让着谁,几张怪笑着的人脸都堆挤在了一块儿,显得更为狰狞怪异。在慌乱中,季银河突然看见在靠近门的位置,坐着唯一一个未起身的乘客,他看起来约莫四十岁出头,有点秃发,用手不停比划着自己脸上的奇怪笑容。
他是让我模仿“它们“的笑容!
季银河尝试性的笑了几次,可笑得都比哭还难看。其中一个老人由于和别人碰撞的厉害,左脸已经撞肿了,可肿掉的脸颊下,他依旧在笑,老人苍老的手已经搭在了季银河的肩膀上。
笑,一定要笑出来啊。
明白生死在此一线,季银河酝酿足了情绪,使劲将脸上的两瓣肉向上提,人类是不可能将嘴角一直咧到眼眶的位置的,他只感觉到自己笑的嘴都快裂开了,肌肉传来剧烈的撕裂痛,司机手上的力气总算有所减弱,靠近的乘客,脸上也都浮现了疑惑的神色,他连忙趁机跑下车去,而刚刚提醒季银河要模仿它们表情的男人,打开了车窗,抛给了他一个纸团,随后公交车就启动了。
纸团上面的话很简短,显然是匆匆书写的:“不要和任何亲戚朋友联络,找个地方躲起来。”
想到此处时,一种莫大的孤独感朝喷涌而来。季银河停下笔来,瘫倒在椅子上,发出了刺耳而嘈杂的笑声,墙壁上的灰尘都因为巨大的噪音给震下来几片,直到胸腔中的空气都被笑干,笑声才被细密的咳嗽声所取代,他好不容易喘过气来,继续提笔写下——
“万幸,我之前在学校旁边租了一间小房间,房间内有一些尚未过期的方便面,自来水和电力也都还在,足够我生存一段时间。
我明白中年男人的意思,人和人之间的信任关系已经不再存在了,毕竟,谁也无法确保,自己所熟悉的亲人、朋友,不会变成一个只有长相相同的怪物。
看到这本日记的人……我希望你和我一样,是‘清醒’着的。听我说,我怀疑我是从另一个世界里穿越过来的,不知道你是否与我相同。在躲藏入这间房间后,我在房间的卧室里发现了几本泛黄的小学语文课本,里面的内容和我曾学过的相似,却有有着细微的不同。例如,路漫漫其修远兮的‘漫’变成了‘曼’,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斯’变成了‘是’。
很多鲁迅、老舍的现代课文也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些我未曾见过的文言文。诸如‘仰道者企,如道者浸,皆知道之事,不知道之道。吾常闻,非人勤而求知,乃知者勤以求人也。然吾知其谬。其知者非求人,实乃出而逐人矣’此类,我语文不是很好,文中的思想内核大多让我觉得不明所以。我尝试在网络上百度鲁迅、老舍等我记忆中的名人,可却一无所获,就好像从来没有他们存在的痕迹一样。
总之,这个世界虽然看起来和我的世界很像,但是,归根结底,是不同的!希望我能找到回去的路!
这两天,我通过摸索总结出了‘它们’的一些规律,‘它们’虽然外表看起来都是人,但是我更愿意称呼‘它们’为伪人。伪人们也会重复人类社会的生活方式,可是内在的行为逻辑却和人类大不相同,打个比方,昨天晚上七点左右,我望着公寓楼下流动的人群洒下了几张红色的纸钞,但是来往的人没有一个低头去捡钱,就好像钱对他们来说没有用一样,直到现在,那几张纸钞被踩烂也还在公寓门口。
至于我在公交车上为什么会被伪人们发现,我推测,伪人们也许在乘车的时候,不会使用电子设备支付车票,甚至,压根不会支付车票钱。
它们之所以会做出的那种诡异的笑脸,我怀疑,是因为伪人不熟悉如何使用人类的面部表情和表情背后的含义,所以,他们无法很好的控制住面部的肌肉,也有可能,那种人类无法做出的笑容是一种敌我甄别机制,用来高效的筛选出自己社群里的正常人类。伪装他们的笑脸可以起到迷惑效果,但是能奏效的时间不长。
它们似乎都有着属于自己的一套行为规则和生活方式,我不确定被伪人们发现我和它们不一样,会发生什么事情。如果真的让公交车上的那伙人,将我包围住,那么,会被杀死,还是被替换为和它们同样的伪人?”
写完了不知道是否有人会看见的日记后,季银河总算是松了一口气,摊倒在了床上,他平静的注视了一会儿雪白的天花板,然后深深的吸了口气,“穿越”的说法只是他所想出来的自我安慰,因为“穿越”,代表了正常世界的存在,代表了回去的可能,这代表了自己可以对自己认识的家人和朋友们现在的处境不负责任。
但是,从现有的信息来看,可能性太多了,有可能是某种生物入侵了地球,用“伪人”替换了正常人,有可能是某种会侵染人常识思维能力的病毒在扩散,导致许多人的思维方式统统都变得不正常了,也有可能,疯的并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疯了。
寂寞是一味噬人的毒药,将关机了一天的手机开机,一瞬间,他所回避的东西,海量的信息扑向了屏幕。
“到学校了至少给父母报个平安啊,都这么大年纪的人了,这点情商都没有,以后到社会上怎么办?”
“你人呢,怎么午饭吃着吃着人就没影了?不会出去约会了吧,胆儿挺肥,吴教授的课你都敢旷?”
“季银河,你去哪了啊,今天上课也没看见你,我听你室友说,你昨天晚上也不在宿舍。没有你在我真的好害怕啊。”
“开黑了开黑了,你们谁在后街,回来的时候记得帮我带份煎饺。”
“今天的社团活动还是在晚上九点的综合楼2013教室,请各位社员准时参加哦。”
“不要回复,不要回复,不要回复……”季银河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嘴中不住呢喃着,他点开了“三口之家”的聊天群,又马上退了出来,默默将信息给删除了,他有一个絮絮叨叨的母亲,还有一个过于严厉的父亲,他谈不上多离不开他们,却害怕他们都已经不复存在。
他怕自己忍不住联系他们。
真是矛盾的心态,他一面害怕确证自己的亲戚、朋友是伪人,一面又想在亲友中寻找到和自己处于相同处境的人,既然公交车上的中年男人和他一样保持有清醒的意识,那么,在亲戚和朋友中存在和自己一样的清醒者,似乎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季银河快速扫过了聊天消息,突然轻咦一声。
他点开了吴倩的头像,很快找到了第一条未读消息:“你到学校了吗,怎么感觉学校的氛围有点奇怪啊。”
“今天减肥,没吃晚饭,直接去参加社团活动了,今天的社团活动内容是剧本杀,对了,校门口的那间迷剧推理演绎馆改叫死剧推理演绎馆了,装修风格也改阴间了,还挺带感的。”
“臭河河,怎么还不回我消息?”
“死人了,真的死人了,拿到凶手本的励社长把大胆给捅死了,血流的到处都是。我报警了,可大家为什么都一脸冷漠啊。”
“他们向我围了过来。”
下面是五六条“忙线未接听”,季银河不知道之后吴倩经历了什么,在凌晨两点的时间段,她疯狂在尝试拨打他的电话,而最后一条消息是九月二日上午十点的“季银河,今天上课也没看见你,你去哪了啊,我听你室友说,你昨天晚上也不在宿舍。没有你在我真的好害怕啊”。
他无法遏制住拨打吴倩电话的冲动,从对方可以自由使用微信来看,应该没有处于不能接听电话的情况,几乎是刚接通,他就快速低声说道:“倩倩,你还好吗,没事吧,你现在在哪儿,我来救你。”
电话那头是漫长的死寂,过了约莫有五六分钟,公寓的门突然被撞开了。吴倩,杜宇昂,还有他的两个室友,都笔直的站在门口,双目直勾勾的注视着他,他们异口同声的拖着长音:“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