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二天,11月12号,星期六。
今天就要离开这里。王名一睁开眼睛,人还没清醒起来,这个事实就浮现在脑子里。
比任何刺激的东西都有效,王名的睡意马上就消失了。他下床环顾四周,想看看有什么是需要带走的,很快又发现自己没有能带走的东西。退一步说,就算真的需要带什么玩具啊、衣服啊、书啊,他也没有能装东西的背包。“需要带走什么”这个问题背后,有很多比这个更难的问题。王名索性放弃了这个想法,老实去洗漱,等老乌龟的行动。
会想“需要带走什么”这个问题,说明自己还不够清醒,看来离开格心孤儿院,对自己的刺激程度没有想象中那么强啊。王名对着空气笑了一声,心里却不免感到悲凉。
因为醒的比平时早,到大厅的长桌时,还没有人在这,新奇的体验。
汪苟和董作人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宿舍,在王名醒来以前。不过看到他们昨晚的表现,王名不担心他们会做出报复性行为,他们大概是去找方博明报团取暖了。方博明比他们两个聪明一点,不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和王名再起冲突。
说不定还会躲着我吃早餐。王名觉得有些好笑,自己留在这里的时间已经不多,平时交集多的人反而都在躲着自己。那么,究竟会有谁舍不得自己呢?
又是个想不到答案的问题。王名放弃了,走到刚把银白色餐桶放下的义工身边,拿出了干净的不锈钢小碗,没有说话。
说实在的,像王名这样,在这里待了几年,还不熟识天天见好几面的义工,连打个招呼吹吹牛都做不到,有这么差的人际关系也算不得奇怪。
不过对人际关系的看重程度取决于个体。王名不喜欢在如何讨好别人、如何引起别人注意上花费心思,如果要选择的话,他宁愿花时间钻研怎么不让人注意到自己。
不知不觉装完饭,不知不觉吃完饭,王名发散的心被碗底的饭粒吸引回来,想要计划怎么才能有意义的渡过这一天。
到底是给自己留下深刻印象比较重要,还是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比较重要呢……还是说就像平时那样,钻到仓库里,随便挑一本书看一天得了。王名正为此烦恼着,老乌龟从大厅门口进来,第一眼就盯住了王名。那视线像是有实质性的力量,被看的人会感觉自己被打了一拳似的。
老乌龟看了看王名,又环视了一圈,王名也跟着环视了一圈,长桌有半数座位坐着人,原来不知不觉已经有这么多人在吃早餐了。换做以前,王名肯定不敢学老乌龟的动作,这有挑衅的嫌疑,老乌龟又敏锐又小心眼,指不定他会干什么。但现在不一样了,有一种奇怪的勇气在王名身上,把他的心抬高了,别说看老乌龟,就是看格心孤儿院,也就是几栋房子和一些空地。至于老乌龟,反正他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过了今天就再也不见,挑衅下怎么啦?
老乌龟轻咳了一声,走到王名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小声说道:“你等下去我的办公室。”
王名殷勤地点头,马上又绷住脸。他在心底暗骂自己,下意识的把老乌龟的心理地位置于自己之上,得赶快改过来才行。
老乌龟没管他,去义工那边说了几句话,又在门口的食物质量检测单、用餐环境卫生标准、食品价格明细等表格纸上涂涂画画。等老乌龟写好了,就拿回来给义工写,那义工早就等不及了,照着老乌龟填的抄,比老乌龟快了不少。
填完就挑着空桶走了。
王名把碗洗好,出来刚好看到义工急忙离开。忽然心有所感,转头看到老乌龟在门口对他点了点头。王名也对他点点头,然后不紧不慢的去橱柜放好碗,表情风轻云淡的跟在老乌龟身后。
我的算盘落空了?王名想起来,原本还在打算今天要做些什么,现在老乌龟都帮他安排好了。这样也好,不需要因此费心做选择,日后若是回忆起孤儿院的生活时,就不必后悔没在这最后一天做些什么,因为这都是没办法的。
老乌龟的办公室离大厅不远,出了门往右拐走几步,再上个楼就到了。办公室和老乌龟的为人像是两个极端。沉厚的实木门边放有绿植春羽,打开门对面是三个书柜,里面绿、蓝色的文件夹占据了大部分空间;室内灯光昏黄,好像把黄昏日落前深沉的颜色留在了这里,叫人不觉心生乏意。这办公室里画龙点睛的就是柚木桌上足银香炉里燃的雪中春信了,缥缈的香味若有若无,只要嗅着,就能摒除心中杂念。
王名是第一次到老乌龟的办公室,看了看木地板,又看了看眼自己又脏又旧的拖鞋,一抬头,老乌龟已经进去了。没有多想,既然老乌龟没有说什么,那就直接进去。
“你在外面呆着,我叫你进来,你再进来。”
老乌龟的声音迟到了,王名已经踏上去了,他赶紧挪开鞋子,那里有一个不明显的黑印子。老乌龟来了,手里拿着一双白色的一次性棉鞋,他的眼睛何其毒辣,一下就注意到了那个黑印子,眉头皱起,嘴边肌肉紧绷拉出几道皱纹,眼睛好像要骂人。但他忍住了,把手里的鞋子丢给王名,压抑着明显的怒火说道:
“把它穿上,再进来。”
心惊肉跳的王名已经做好了被臭骂一顿的准备,结果什么也没发生。就像海上的渔民感受到海水的躁动,天上有黑压压的云,本以为会有一场惊天动地的暴风雨,结果乌云打了个嗝一样的雷就散掉了。不能说不是好事,只是让人傻眼。
“你还在等什么?需要我请你进来吗?”老乌龟不满的声音从办公室里传来,王名赶忙连续说道:“就来了就来了。”然后飞快的把鞋踢掉,穿上干净的棉鞋。
就算王名多次告诉自己,已经不需要看老乌龟的脸色行事了,自己被抛弃了,接下来的生活只要按自己的心意过就好,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还是很难一下子改过来。
王名小心翼翼地进到办公室,生怕碰到了什么东西。有了前车之鉴,把这里的东西碰脏了,老乌龟也是要发飙的。刚刚不知道什么原因让他忍住,这次再犯就不一定了。
“坐。”老乌龟往桌子前的皮沙发指了指,王名从来没有坐过这么舒服的椅子,沙发皮热的很快,有把人包裹住的温暖,再加上要陷下去的柔软,好像在这张椅子上只要放松了一秒钟就可以睡过去。
老乌龟起身给自己倒了杯茶,犹豫了一下,掏出另一个茶杯,用热茶冲暖了杯之后倒掉,再倒满递到王名面前。王名接过来就要喝,谁知道老乌龟呵斥了他一句,说这不是给他喝的。
王名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但能听明白这杯茶自己不能碰。
“你知道我找你来是为什么吧?”老乌龟靠在办公桌后的软椅抿了一口热茶,一边吹气一边斜着看了王名一眼。
“我听过一些传闻,大概知道。”
“很好。”老乌龟从抽屉里拿出几张纸,抽出一张给王名,“把上面的信息填了,不知道的不用填。”
纸上还有残留的油墨香,王名挺喜欢这种味道。他趁老乌龟不注意,凑近了偷偷深吸一口。精神焕发!要是能在这里睡觉就好了,王名感受着这里的氛围,不由自主想道。
纸上的内容大多是些看不懂的条款,王名只认得标题上的“证明书”、“公民”等字眼,这倒是让王名有些挫败,孤儿院以前请过老师来上课,王名的成绩是众孤儿中的佼佼者,认字自然没有问题。眼下这些字王名大多认识,组合在一起变得晦涩难明。
房间里只剩下王名写字间歇的刷刷声,还有老乌龟靠在椅子里发出的轻微鼾声。王名填好了,看了眼正小憩的老乌龟,不知道该不该把他叫醒。王名也想在这里睡一会,所以很能理解老乌龟的心情,换谁能抵挡得住在这里睡觉的诱惑呢?
“......写完了?给我。”老乌龟眯着的眼睛小幅快速地眨动了几下,伸懒腰,发出了一声很长的“嗯——”后,朝王名招了招手。接过来检查了一会,又拿出另外一张纸递过去。王名一看,这和刚刚那张不是一样的嘛?他疑惑地看向老乌龟,老乌龟却看着他身后,声调提高说道:
“看够了没有?满意了赶紧走人。后面还有很多交接工作要忙,别浪费我的时间。”老乌龟打了个哈欠,又窝回椅子里眯着眼打鼾了。
一时间王名没反应过来老乌龟是在对他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下意识的往后看,那些书柜前居然有一个人正在往这边走过来。王名想是不是自己填表太认真了,以至于有人进来了都没听到声音,旋即又想到老乌龟倒茶时说这杯茶不是给他的。
也就是说,这个人从一开始就在,只是自己没看到他?怎么可能!那可是一个大活人!王名伪装成极惊讶的样子,趁机仔细打量这个奇怪的家伙,头上戴着个奇怪的兜帽,和衣服是一体,把整个头都藏起来了,身上穿着深紫色长袍,连鞋子都看不清。
从身材看不出那人的性别,不知道他换鞋没有,老乌龟可是很龟毛的,王名在心里嘀咕的时候,那人已经走到桌子前,拿过了那张纸,偏头对王名说道:
“走吧,跟我来。”
......跟你走?王名弄不清状况了,到底是跟老乌龟走,还是跟他走?王名瞟了一眼老乌龟,只有鼾声回应他。
不管怎么样,情况不会更差了,跟他走就跟他走吧。思考的时间不久,王名起身跟在他身后。那人似乎对王名的选择很满意,王名在大帽子里好像看到了笑容,不知道是不是错觉。
走出楼下大门,王名感受到了视线,他往大厅那边看过去,很多人在悄悄地看他。那些人里有的在幸灾乐祸,有的不以为然,还有的是恐惧。那些人的眼神里包含的情绪很多,却没有能让人不舍的情绪。
穿着深紫色长袍的人也看到了那些人,他所感受到的情绪似乎与王名一致,脚步没停,走在前面对王名说道:
“你要不要去和你的朋友们道别?知道你要离开这里了,他们会舍不得你吧?”
“......不。”王名想坦诚地说自己的人际关系很差,没有人会舍不得他,但是奇怪的情绪作祟,让王名不想做出自己贬低自己的行为。“老乌龟说不能浪费时间。不能因为我浪费到了你的时间。”
“没有关系,我可以等你。”前面的人停下了,但没有回头,就像他说的,已经进入了等待的模式。王名败下阵来,他还是更喜欢坦诚地说话,“我...我没有朋友,所以不用去道别。”
想了想,又补充道:“对不起。”
前面的人愣了一下,大概是没想到王名会这么干脆的承认自己的窘境,并为自己的撒谎果断道歉。他哈哈大笑,往回走一把揽住王名的肩膀,带着王名走,说道:
“你知道吗?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最讨人喜欢,一种是诚实的人,另一种则是聪明的人。然而聪明的人不一定诚实,诚实的人也不一定聪明。”
“你两种都占了,我很喜欢你。我叫丛鹿厉坠,你叫什么?”
“我是.....王名。”王名人生中第一次被一个人直白的表达了名为“喜欢”的情绪,有点害羞的说道。没有给他慢慢害羞的时间,丛鹿厉坠又紧接着问道:
“老乌龟是你给吕文山起的外号吗?还是你们都这么叫?”
原来老乌龟的真名叫吕文山......有点印象,好像在很久以前,老乌龟还不叫老乌龟的时候,有人这么叫他。王名点点头说道:
“大家都这么叫。”
“很适合他。”丛鹿厉坠笑着赞同,“你是什么时候拿到通行证的?”
通行证?王名身上的东西不多,想了一圈下来没有想到和“卡片”相关事物,看出了王名的迷惑,丛鹿厉坠问道:
“吕......老乌龟没有告诉你通行证的事情吗?”得到了王名摇头的答案后,丛鹿厉坠显得有些不满,说道:
“怎么把什么麻烦的工作都丢给我,真是的。压榨也该有个度吧。”
“哦,你不用介意,这不是你的错。都怪那些一有机会就把自己的工作甩给别人的不要脸的人,多做点分内的事好像能要了他们的命。”丛鹿厉坠按了按王名的头,给王名一种奇异的感觉,有点反感,又希望对方继续做。自从见到了丛鹿厉坠后,王名总会有奇怪的感觉,这是以往从没有过的新奇体验。
“简单来说,得到了通行证后,你应该能做到一些......”丛鹿厉坠斟酌了一下用词,说道:“常识外的事。”
他说的是那个小雕像!王名下意识的按住了口袋,丛鹿厉坠的注意力跟上王名的手,他感受到了王名的紧张,语气轻松的说:
“你应该体验过它带来的好处和便利了吧?呵呵,不同的人第一次使用时的反应大不相同,有人觉得这违反了规律,人类一直以来构建的理性世界崩塌了;有人感到兴奋,觉得真实的世界向他敞开了大门,全新的规则就在那后面等着他去构建。明明都是人类,思想却能极端到一边觉得世界毁灭了,一边觉得世界焕然一新。真奇怪,不是么?”
丛鹿厉坠侃侃而谈,“有人能为了得到这种力量,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也有人得到了这种力量后,接受不了选择自尽。换做是你,你怎么看待这种凌驾于规则上的力量呢?”
“你举得例子偏激,你在诱导我选择其中一方。”王名冷静下来,比丛鹿厉坠预想的快,“实际上,我对这种力量无所谓,它本就是我在仓库里偶然发现的,即使没有它,我的生活也不会有太多变化。”
王名变得冷漠,在说出了他的猜测后。刚刚那副害羞又受用的模样好像从来就不存在似的,他就是这样的人,在没弄清楚别人的目的是什么以前,他总是腼腆而寡言,好像可以让别人随便牵着走。
“你想要的是它吧,我会给你的。”说完,王名停下来,递出藏在口袋里的那尊银色小雕像。雕像是一颗干枯的树,树下有茂盛的草丛,光秃秃的枝条上只有几片零星的叶子,看起来摇摇欲坠。树的主干上盘踞着一只虫子,眼睛占了头部面积大半,翅膀张开,仿佛下一秒就要脱离雕像的桎梏。
丛鹿厉坠的眼神变了,不再慵懒随性,即使看不清他的脸庞,王名拿着雕像的手也能感觉到视线的凌厉。他看了会,又恢复过来,笑着说道:
“没想到你还知道‘诱导’的意思。”
“我上过课,看过书,怎么会不知道。”
“你还上过课?谁请的老师?老乌龟?”
“你到底想说什么?!”
“别紧张,别紧张。我们之间为什么要剑拔弩张的呢?刚刚相处的不是很愉快吗?”丛鹿厉坠哈哈哈笑着,想摸摸王名的头,却被他躲开了。停在半空的手缩回口袋,耸了耸肩,“很可惜,你的生活已经被它彻底地改变了。现在的我无法把它从你身上拿走,就算你同意也没用,这可不是这么简单就能摆脱的东西。”
“什么意思?”
“说起来要花的时间不少,我们边走边说。”丛鹿厉坠指了指孤儿院的大门,“还是说,你想当着他们的面听,和他们分享接下来的信息?我是无所谓啦。”
丛鹿厉坠又指了指后面慢慢围过来的孤儿们,王名看到孤儿院的大门就在面前了。大门内的一切都很熟悉,不茂盛的杂草夹着被踩出来的光秃秃的地面,道路延伸的尽头是两栋比邻的双层建筑,上面的红砖和屋身其它的绿、白色几乎被岁月统一为灰色,在房子下面门前、房子里面,有人在遥望着他们这里。挨着老乌龟那栋房子的小型建筑是仓库,和它旁边建筑的规模比起来就像个厕所,王名在那里待得时间最久,因为那里人少东西多。
从几年前到这里时的陌生,到现在的熟悉,再到将要和它告别重回陌生。王名觉得一阵恍惚,他倒不是有多喜欢这里,只是他的人生总是在向一些东西告别,却从来没有在时光中留住什么自己的东西,刻下属于“王名”的轨迹。这样即使离开了孤儿院,自己还是一个孤儿,什么也没有改变。
王名没有再往后看,点点头,说:“走吧。”
丛鹿厉坠看了他一眼,没有再保持之前的并肩,他们之间的距离在刚才他试图摸摸王名的头的时候拉远了,现在他察觉到王名是需要距离和安静的,他也有过这种心情。这个时候最好是等王名先开口,否则不管说了多重要的信息,它们都会像在王名脑子里搞了一场“一日游”一样当天来回。于是丛鹿厉坠不说话,在王名前面当了个冷面带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