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姐
翌日一早,滕云淡不情不愿地起床,先去看了眼妹妹,见她还在睡,并不会甜甜喊一声“二哥”,叹口气,拎着书箱蔫头耷脑去镇上的学堂。
一大波同窗们的讥笑和怜悯正向他赶来,他觉得自己肯定能气饱了,特意没吃早食,省点是点。
等他身影消失在家门口的小巷,长姐滕风轻一脸复杂的收回视线,手脚麻利地料理家务,生火煮早饭,然后坐在院子里那口井边,默默处理昨日被她爹杀掉的鸡。
滕屠夫挑水回来,见长女纤细的背影带着淡淡忧伤,想起那可是她辛辛苦苦养的鸡,昨天被他一着急全祸祸了,心中内疚。
“大丫,你别生气,都是爹不好,爹当时被那许家人气坏了,一时没忍住,就是想杀杀他们的威风。”
他觉得自己这个借口找得好,儿子被人瞧不起上门退婚,当爹的一怒杀鸡,没毛病。
滕风轻听到“大丫”这个久违的称呼,正掐着脖子给鸡放血的手一抖,溅了一脸血,她用袖子抹了把,脸上殷红一片,看起来莫名瘆得慌。
忧伤的背影缓缓回头,露出一个一脸血的温柔笑容,“爹,我没事,真的,只要咱们全家人好好的,杀几只鸡不算什么。”
如果能让全家人好好的,她便是杀尽这天下人又有何妨?
并不觉得她这样子像是没事的滕屠夫:“……”
长女实在太懂事了,那眼神明明伤心到好像失去全部亲人一样,为了不让他自责偏要硬忍,看着格外让人心酸。
大意了,没想到那一窝鸡跟她感情这么深!
滕屠夫惭愧极了,往水缸里蓄满水后回屋,先给还在四仰八叉睡懒觉的媳妇盖好被子,又去西屋看小女儿。
在他进门的一刹那,滕幼可飞快地从窗户边蹿上炕,躺平闭眼,竖起耳朵。
滕屠夫果然开始碎碎念,“二丫,爹今天就不带着你做早课了,我昨天杀了你姐的鸡,等下就诵几遍大悲咒,送它们早登极乐吧。”
滕幼可:“……”
突然理解了长姐刚才被喊“大丫”的酸爽。
以及,我说睡觉时怎么老有个和尚来叨逼叨,原来你不是鬼修?不是鬼修你怕哪门子的功德金光啊喂!
她顿觉自己昨天分析了个寂寞。
耳边很快传来低低的诵经声,滕幼可静心感受一番,从字里行间蕴含的玄奥,断定她爹绝不是什么玩票的俗家弟子,至少也是位得道高僧。
嗯,娶妻生子当屠夫,好叛逆一和尚,难怪他害怕功德金光。
诵经声停下,滕幼可以为他要走了,正打算伸个懒腰起床吃早饭,伸到一半忽觉周围的空间被高级阵法隔离开来,屋子里悄然多出一人。
“见过师兄。”
“怎么直接来家里,找我有急事?”
“师父夜观天象,算到二丫醒了,让我来问问你,何时归寺?”
“下辈子吧。”
“……”
沉默片刻,那人长叹,“别误会,是师父这么叹的,他说,当初你说要入世渡劫,他以为你飞升在即,怎么也没想到你渡的是情劫,这一渡,还把自己给搭了进去。”
“就这?”同样的话他听得耳朵都起茧了。
“他还说,你拥有无瑕慧根,出生就已经看破红尘,乃天选佛子,不可能真的为儿女情长所累,所以,你一定是有什么难言的苦衷。”
“想多了,并没有。”不要擅自给他加戏。
“不,有的,师父新近获知,原来鬼界阎君早已失踪多年,她手底下那四位鬼主蠢蠢欲动,卦象显示不久后的将来,恶鬼将肆虐人间,你一定是为了此界苍生才佯装贪恋红尘,屡屡避开飞升契机,实在让人感佩。”
滕屠夫:“……”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就是舍不得老婆孩子。”
“是的,我不信,我们全都不信。”
“你走,我最近不想看到你。”
“好的师兄,我下个月再来。”
那人也不纠缠,只不过临走前忽然看向炕上的滕幼可,蹙眉,“对了,我来时二丫在伸懒腰,她似乎察觉到什么,动作突然停住了。”
“她睡症只是好转,尚未痊愈,不过是刚要醒又睡着了而已,不必多虑。”
那人点点头,面上浮现一抹怜惜,脚底下阵纹一个明灭间,人已经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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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让自家爹真的“不必多虑”,滕幼可保持着伸一半懒腰的姿势睡了个回笼觉,再睁眼已是午食时间,院子里飘着勾人的饭香。
滕屠夫这个点在肉摊上做生意,出门时带了干粮,滕风轻刚从田里浇完水回来,见院门口多了道小身影,好像在等她,笑容一下驱散了眉眼间的愁绪。
“妹妹睡醒了,是不是饿了?长姐炖了一锅鸡汤,还在锅边贴了几个玉米饼子,现在正好吃。”
她去井边打水细细洗过手,转身快步进厨房端出了一盘玉米饼,并一大碗鸡汤,盛汤的碗是那种灰扑扑的粗陶,看着和街边一文钱两个的便宜货没区别。
滕幼可假装看不到陶碗周身四溢的宝光,也喝不出鸡汤里蕴含的浓郁灵气,美滋滋由长姐一口一口喂到小肚子发撑,这才害羞道谢。
“长姐真好。”我宣布,不管你是不是未来的正道之光,你都是我的养老之光,爱你么么哒!
滕风轻目光欣慰,端着空掉的碗盘去院子里洗刷,肩膀上纵使压了一座名为“家破人亡”的大山,让她时刻不敢松懈,只要看到本该死去却奇迹般苏醒的妹妹,她就能短暂地获得一丝喘息之机。
至少全家人都还活生生站在她眼前,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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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滕幼可扒着窗缝往外看,她视力极佳,能清楚看到她那温婉老实的长姐刷完碗,又将指甲缝里残留的血迹一点一点扣掉。
她脸上带着笑,笑意却不达眼底。
系统啧啧,「宿主,那不是早晨的鸡血,她出去一趟回来才有的,根据我当年遇到你的惨痛经历,你这长姐看起来可不像什么善茬儿。」
滕幼可:呵,你又皮痒。
她回忆起长姐好几次看二哥的复杂表情,是那种普通姐弟间不该有的、亲情版的“爱恨交织”,一张小嘴缓缓长成O型。
“不会吧不会吧,我长姐该不会是重生的?难怪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那她肯定知道,自己最后被孪生弟弟给刀了!”
「我作证,她早晨在院子里磨刀时,眼睛一直看着你二哥睡那屋,哇~」
一人一统都觉得,这件事要大条。
“还不知道试图借我命的外敌藏在哪里,家中又埋了颗定时炸.弹,内忧外患全了,养个老可真难呐。”
滕幼可一气之下,扭头又睡过去,躺平虽然可耻但有用,没什么是睡一觉不能解决的,没解决大不了她一直睡。
这一觉睡得很离奇,她梦到作息阴间、昼夜颠倒的娘起床后,用彩纸随手扎了一对童男童女,给她穿衣梳头,端茶送饭。
等吃饱喝足,赶上长姐从地里回来做晚食,她急忙咳嗽一声,童男童女立刻放下手里的活儿,轻飘飘倒在地上。
听到咳嗽声睁眼,刚好看到纸人放下东西倒地的滕幼可:“……”
不是梦。
阎神婆见长女进门直奔厨房,根本没往这边看,大大呼口气,将热茶一口干了,走出门和大女儿挥手打招呼。
“风轻回来啦,镇上宋老爷家定了俩纸人,说是他家这两天频繁有人失足落水,还死了个长工,怕是河神有所求,娘这就去送货,晚食不用等我,你们先吃。”
滕风轻从厨房探头,“知道了娘,你早点回来。”
阎神婆心说,早不了,云淡才从河里救了小货郎,转眼宋老爷家又出事,怕是有水鬼作祟,她不知道也罢,既知道了,总不能装聋作哑。
她一脸“又要出门工作了好烦”的表情,临出门前不放心地去看了眼苏醒后依然贪睡的小女儿,见她居然醒着,高兴地捧着她脸蛋亲了一口。
亲完猛然想起来,不对劲。
小女儿这屋正对她那边,刚才童男童女忙活半天,虽然怕吵醒她都轻手轻脚地,该不会还是被看到了吧?会不会吓到她的小心肝?
她试探地问:“小可,刚才风大,童男童女被吹得动来动去,好玩吗?”
滕幼可:“……”
对不起,这是什么蹩脚的借口,她光是忍笑就已经用尽全力,实在说不出“好玩”俩字,那还是装傻吧。
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目光逐渐呆滞。
阎神婆见状不知该庆幸还是悲哀,她心疼地摸摸女儿浓密的黑发,声音轻浅得几不可闻,“你放心,娘就算掘地三尺,也要把那暗中对你动手的王八蛋找出来,管他是谁,都得给本君拿命来偿。”
微风拂过面颊,带走了阎神婆身上淡淡的香火气息,滕幼可睁眼,下地,扒着窗缝偷偷望向院子里。
“自称本君,姓阎,可以指挥纸人,梦里肆虐人间的恶鬼,卡卡,我好像知道我娘的身份了。”
「佛子x阎君,嘶哈嘶哈,有点好嗑。」
「佛子:我不入赘地狱谁入?」
「阎君:佛子渡我。」
滕幼可:“……”读读空气,闭嘴吧。
屋外,滕风轻站在大门边儿,安静目送打扮得花里胡哨的娘亲拎着两个纸人走远,侧影萧索,树上的鸣蝉哇哇叫,它知道自己叫完了,生命也将走到尽头吗?
少女浑身散逸出浓烈的悲伤。
“长姐果然都知道。”不仅知道自己会死于胞弟之手,还知道爹娘未来的凄凉结局,滕幼可想起梦中那一幕幕,幽幽一叹。
「哎呀宿主,你长姐拎着镰刀出门往东去了,西边是你家地,东边是镇上学堂的方向,你二哥每天这个点还没下学,一抓一个准。」
滕幼可:“!”
她麻溜儿地穿好鞋,小尾巴似的缀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