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赌
少年的脸、耳垂红得滴血,连脖子和身体上都染上了一层粉色。素来镇静从容的脸上写满失措,他猛地闭上双眼,异常慌乱地从水里跳出来找出衣服换上,赤足踩在鹅卵石上险些摔倒。衣落落清楚看见,他连系衣服带子的手指都在微微颤抖。
“小心点啊,不要摔倒,不然白皙肌肤上青青紫紫的多不好看。”衣落落体贴提醒道:“还有啊,这衣服要好好穿,不然大半个胸口露在外面容易着凉。”
“你闭嘴!”
江晦手上动作飞快,可素来听话的衣带此时却不知怎么总是系不好。他暗骂一声,索性提聚灵气迅速冲回屋中,用被子将自己盖得严严实实后才终于睁开双眼。
重新得见光明的衣落落神清气爽,她看见少年垂落的长发没来得及擦干,湿漉漉地垂在被子上,洇湿成一团团的水痕。
“现在,还觉得我在骗你吗?”衣落落一边打量着陌生的卧房,一边问道。
这是许多年后,江晦再一次觉得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出现问题。且不说他身体的其他部位,只她那一句“小腹处有一太阳图案”就已让他对衣落落的话信了七八分。那处是他不为人知秘辛的一部分,连他的师父都不曾见过。
“你到底是谁?”江晦手不自觉攥紧被褥,咬牙切齿道:“你想要什么?”
衣落落满意地看到他们之间的交谈终于走上正轨,思考片刻回应道:“你可以称呼我衣落落,衣服的衣,降落的落。”
“至于我的身份,我现在也不是很清楚。或许我是灵台寄居这一传言的狂热追捧者,想要亲自再次验证这一传闻;或许我是某个天赋异禀的天才,无师自通掌握了新的功法。”
“我之前应该是遭遇了什么,醒来之后发现在你灵台之中,并丢失了记忆。如果不是目睹之前那场鞭打,我甚至不知道你的名字。”
“我现在得知的信息匮乏,行动也极受限制,这也是我主动向你坦白的原因之一。你是我暂时的身体宿主,我很需要你的帮助。”
“我不关心你的生活,也不在乎你的什么秘密,我目前只想要做一件事。”
“离开你的身体。”
江晦安静地听着衣落落这段“颇具诚意”的自我坦白,脸上的红晕渐渐消退。床上的少年长发披散,容貌盛极,好似海中摄人心魄的海妖,可脸上却是冰冷的沉郁。他进入卧房的时候遮掩住墙侧悬挂的水镜,使得衣落落无法再窥见他的神色。
他沉默地思考着这段话,久久没有开口。
衣落落感觉自己在对着空气讲话,进行一场自言自语的疯狂表演。她隐瞒了自己可能来自其他世界的这一情况,给自己身份一些精心设计的引导性包装。
她探查不到江晦目前的神色与状态,这让她不禁有些焦躁。
“我想,至少现在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我不想停留在你的身体里,你也不希望有别人介入你的生活,了解你的各种秘密。”衣落落再次开口道:“如果我们能够合作,这是双赢。”
这次江晦没有再沉默,衣落落听见少年清湛的嗓音,好似珠玉落于玉盘:“你现在处于我的......身体中,可以感受到什么?”
“目前我只能共享你的视觉和听觉。”
不过未来可就不一定了,衣落落暗想,就好比升级打怪,不也会随着时间得到些其他的好处。
她清楚现在处于完全的劣势,唯一的依仗就是获得的关于江晦的零星秘密。可若是江晦寻到将她就地处理的方式,自己这些所谓的依仗也就不值一提了。
她在赌。
赌江晦暂时拿她没有办法。
赌她会寻到自己新的依仗。
“你可以慢慢考虑我的提议,因为现在......你有更重要的事,不是么。”逆境似乎总会激发人的潜力,衣落落借江晦之眼,利用极快的时间扫视了一圈卧房,瞥见桌案上放着本摊开的书册。
书册上画着的正是今日鞭打江晦的少女。画像旁边写着她的名字“许妍”,并用红笔圈了一个圈,标注着【可行动】。
“许妍,是你现在的目标吗?”
*
竹林深处的清晨和衣落落想的不太一样。木屋与竹林有一段距离,日光不会受到竹叶的遮挡,而是完整倾泻而下,将此处笼罩在金色的温暖中。
昨夜衣落落说完最后一句话,江晦没有再回应。少年垂下眼睫,在床上静坐了一整晚。分布在空气中的零零散散的灵力无声无息涌入他的体内,部分蒸腾而上将他的长发自觉烘干。
衣落落没有再开口,一来这件事确实难以抉择,二来......昨日她或许狠狠“践踏”了少年的自尊心。
她不介意贴心地等上一等。
衣落落现在更为好奇的是,江晦准备对那个挥舞鞭子的变态大小姐做些什么。
江晦起身的第一件事,是随手找了把利刃将身后的伤口重新划破。虽然伤口不深,但看着还是颇为吓人。他胡乱地将伤口包扎好,渗出的鲜血瞬间将纱布染红。不过这次他的伤口没有像昨日一样愈合,衣落落推测这种伤口自愈可能和水有关。
他并没有可以避讳衣落落,或许对她的提议有所松动。
修炼之人无需食五谷,江晦简单洗漱后换好定云宗弟子袍,驱剑前往主峰云山。衣落落发现,江晦这把剑和昨日看见的长鞭简直是云泥之别。剑身简朴灰暗,甚至几处还有缺口。剑柄看上去就是普通的木头,没有刻上一星半点的花纹。
江晦的日子竟然这么艰苦吗?衣落落心中疑惑,可她看木屋中的照明珍珠又大又圆,应该值不少钱,屋中的其他装潢也颇为雅致,至少看着和这把颇显破败的剑没什么关系。
但两人目前还不甚熟悉,加上昨日的尴尬对话,衣落落也没好意思开口问他。
她对这件事没有纠结太久。衣落落借江晦的眼看着壮阔的山峦云海,郁结于心中的苦闷与焦躁被冲淡些许。她感受不到风流动带来的清凉与冲击,但她依旧感受到纵风而行的肆意。这是她未曾领略的景致,这是她阴差阳错接触到的新世界。
定云宗地域辽阔,江晦所在的落霞峰与云山相距甚远,即使是御剑而行也要耗费小半柱香的时间。江晦到的时候,云山入山口已有不少人。
“哟,这是谁来了?”衣落落刚随着江晦落回地面,就听见人群中传出一句嘲讽意味十足的话,像是淬着浓重的猪油,还拖着长长的尾音,“这不是我们江半妖吗”
一身着黄色弟子袍的青年走出人群,他瞥见江晦肩上渗出的淡淡血迹,嗤笑一声,而后用手中的剑柄挑衅地在伤口处撞了撞。
“真是条听话的好狗,昨日受了曾师兄几掌,今日还真替他过来参加对新入山弟子选拔了?”张啸在江晦耳边恶毒笑着,像是毒蛇吐出信子:“怎么样,被凌云掌击中的感觉不好受吧?今日你若敢拖我们的后腿,我不介意再让你尝尝这种滋味。”
堂堂亲传弟子替人完成苦差,这种事还是头一回。张啸越贬低江晦心中就越是畅快——亲传又如何?还不是在他面前像个鹌鹑!
剩余的弟子有些聚过来簇拥着张啸,与他一同取笑江晦;有些则是三三两两在远处看着,窃窃私语。
江晦对这样的挑衅似乎已习以为常,他沉默地从人群禁锢中挤出,独自站在一旁的树边等待。
“哼,还是那个哑巴样!”张啸看着江晦木讷的样子,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小声愤懑道:“一个低贱半妖,也配做长老亲传?”
与江晦的“泰然自若”截然不同,衣落落此刻满头雾水。什么曾师兄、凌云掌?她昨日只看到了挥舞着粗大鞭子的变态大小姐。难道江晦昨日……竟被打了两波吗!
江晦又切换到面对鞭打时的怯弱态度,同衣落落的剑拔弩张仿佛只是幻觉。他这样辛苦地经营着同真实自己截然不同的人设,到底是为什么?
还有,更让人不解地是宗门这些人对江晦的态度。既是同窗,为何都对江晦抱有这么大的恶意?衣落落想着他们一口一个“江半妖”,难道仅是因为他是半妖,就这样厌恶吗?
衣落落第一次产生似有似无可以称为“同情”的情绪。她犹豫半晌,终究还是开了口:“为什么?”
她与江晦的沟通并不会被外界听到,江晦可以在心中直接和她交流。她这句话问得无头无尾,本也没指望听到少年的回应。可没想到,半晌后她竟听到熟悉的清冽嗓音。
“习惯了而已。”江晦声音中带着些淡淡的嘲讽:“不是说不关心我的生活,为何要问。”
衣落落被这话一噎,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摸不准江晦这种忍辱负重小黑莲的心路历程,顿了一会儿,索性胡乱应付一句:“知己知彼。”
倚在树侧的少年神色淡淡,似乎没有听见她的回复。云雾散开,天光入境。半晌,竟瞧见少年唇角轻扯,漾出个浅淡的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