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荷糖
办公室里冷风阵阵,时忧去给英语老师还教材的时候正好遇到同一个办公室的王胜仔。
她的班主任笑呵呵把她叫住,“时忧啊,最近在班上还适应吗?”
“挺好呀,我适应能力很强的!周围同学都很好,就是……开学考有点没把握。”时忧不好意思地笑着。
王胜仔“呦嚯”一声,“刚开学嘛,不要给自己这么大压力!不过,周围同学都很好,穆嘉翊也……?”
时忧斩钉截铁地点了点头,语气悠扬,“是呀,他还帮我划重点。我觉得他就是看上去冷了点,人还是挺好的。”
“划重点”三个字一出来,王胜仔多少有点不敢置信了,瞪着眼睛看着她,“真的假的喔,穆嘉翊是怎么回事,干嘛带坏新同学?时忧,你别听他瞎扯!”
说实话,王胜仔的长相并不适合当班主任。
稀疏的头发配上铜铃般的大眼睛,很像一个时忧说不上名字的卡通人物,干什么都有点滑稽,“不怒自威”这个词愣是和他一点关系都沾不上。
时忧很尽力地憋住笑意,重申,“没有的事,我感觉现在的同桌脾气还不错。”
长得又帅又好相处,不愧是恭中颜王嘛。
“……不管他是个什么脾气,平常交白卷的人怎么敢给别人划重点!”
王胜仔抬手摸了一把自己的头发,当着时忧的面数落一圈穆嘉翊的不是。接着又在学习和生活上扯了别的话题,时忧都听困了,总算才结束了这段漫长的对话。
不得不说,她的班主任真的很能讲。
临走前,下一个谈话对象穆嘉翊刚好错身迈进办公室,时忧兴奋地打着招呼,“你也被叫过来训话呀?”
穆嘉翊:“?”
有什么好开心的。
在这遇上算是好事?
他稍一颔首算是应答,拧着眉在王胜仔办公桌旁的窗边倚着。
换做平时,王胜仔早就摔本书过来骂他没有站像了,这会儿目送时忧蹦蹦跳跳离开的背影,又表情复杂地打量着站姿散漫的他,“嘿呦,你和时忧处得真的蛮好的嘛?”
穆嘉翊眉心一跳,觉得他这个“处”字用得很不恰当。
别的班主任对于男女关系严防死守,到他这却把普通同学的相处说得和……耍朋友一样。
“我怎么不知道?”
当事人语气冷淡,对身边社交牛逼症少女和脑回路清奇班主任逼得颇为无奈。
“那你还好意思和别人划重点!”王胜仔阴阳怪气地开口,“这次开学考还准备交白卷啊?就算全蒙A也能捞个十几分,你这明显就是态度问题!”
穆嘉翊当初进恭中算是高分过线,又听说他初中拿过什么无人机竞速比赛的冠军,还没开学就成了老师口中的香饽饽。
结果高一入学考试,交了个白卷,在年级组掀起轩然大波,瞬间变成无人问津的坏学生。
分班之后被安排在了最差的班级,王胜仔接手,骂了他高一一整年。
文理分科之后,两师生再续前缘,仍分别留在理十九班,穆嘉翊依然没逃过此般宿命,一周七天里至少有五天是被王胜仔拎出来骂的。
对于这么一个棘手的学生,王胜仔也算是认命了。烫手山芋又怎么样,别的老师不管,他来管,这臭小子就算是骂也要骂三年。
“我是真不明白你怎么想的,第一年让你胡闹过去也就算了,这都高二了,还不收心思搞学习哈?今年你要继续交白卷,年级主任就直接给你劝退了,我到时候可没办法帮你说好话!”
“嗯。”他不咸不淡地应。
“——嘿你这臭小子,什么态度!”语重心长的论调最后换来一个单音节,任谁都会生气,王胜仔急了,粗短的眉毛一横,“我这两天找你家里人谈谈话,就算再放养也不能看着你这么混下去吧!”
提到家人,穆嘉翊僵硬片刻,很快偏过头,不耐烦开口:“不用找。”
“怎么不用找,你父母很忙?”王胜仔说完顿一下,突然回忆起来穆嘉翊在学籍信息里没填过母亲的,一时眉头紧锁。
果然,少年死气沉沉地声音下一秒传来。
“母亲死了,父亲很忙。”
“也可以说,忙死了。”
办公室里一时寂静得吓人。
王胜仔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你……”
窗边的少年眉眼冷峻,校服校裤一个没穿,身上是件挺阔有型的黑t,把宽大精瘦的身形勾勒得格外清晰。
王胜仔面色沉重地盯着他那道截断了眉尾的淡粉色疤痕,一时有些无言。
扪心自问,去年他作为班主任对学生是不怎么上心的。
别看他现在一副老成沧桑的样子,其实王胜仔今年也就三十七岁,在班主任里还算年轻,曾经的教学成绩更是出类拔萃,有大好的精力和信心去带好一个班级。
直到生了场重病,在家修养了一年回来教高一,年级组不打一声招呼就把最棘手、最没救的吊车尾班级塞给他。
王胜仔为此郁郁不得志了大半年,念着反正到时候要重新分班,去年的工作中的确称不上负责。
再加上穆嘉翊又是一个不爱和人交流的,尤其是对于自己的私事,更是闭口不谈。
这也就导致,他对他的家庭状况了解甚少。
相顾沉默中,王胜仔突然叹口气,放低了声音,“那你自己什么个想法,总得和老师说说吧?”
穆嘉翊答得干脆:“没想法。”
这幅冥顽不灵的样子实打实地把王胜仔气到了,他一本练习册砸过去,“那你走,少在我面前碍眼!”
“我看你也别和时忧坐了,到时候带坏了人家小姑娘!她刚还在这儿夸你脾气好呢,哪天我带她去医院看看眼科,别被你这种脏东西蒙蔽了心智!”
“……”
穆嘉翊不疾不徐接过作业本,顺手放回去,还是那副要死不活的冷淡样子,却在班主任暴怒的骂声中突然开口。
“不换。”
“凑合坐,反正谁也没嫌谁。”
“去你的!就你,坐人家旁边给人家划重点!到时候时忧考出个年级倒数第二和你凑一起你就开心了是吧!”
穆嘉翊:“……”
倒也不是这个意思。
-
穆嘉翊被唠叨了半节自习课才逃出生天。
接着和蒋纠他们一块去后山打了会儿球,没直接回教室。
这也导致了外班女生过来找穆嘉翊,却没见着人的场面。
当时的时忧正在写题,思路卡在了一道圆锥曲线上,扭头就看到陌生的黄发女生站在身边。
染着裸色指甲油的手上拎着一个很精美礼物袋,黑皮鞋,公主头,走过来时带着一股腻人的香水味,看上去就精心打扮过。
“这不是穆嘉翊学长的座位吗?”黄发女生拧着细眉,瞥见桌肚里纯白色的女款书包,神色古怪地看了一眼时忧。
“噢,他出去了。”时忧好脾气地答。
女生显然不悦,质问:“他一般不是都在这睡觉吗,还能去哪?”
时忧把刚刚写错的公式划掉,语速加快了些,“去老师办公室了呀。”
“……怎么可能,我刚路过办公室,没看到他。”尖细的声音质疑着。
她的态度过于盛气凌人,时忧再有耐心也不是好欺负的性子,清软的声音冷了几分,无所谓地答,“那可能去其他地方了吧。”
对方不依不饶没离开,阴阳怪气地质疑着,“别骗人了,老师开大会,办公室门都锁了,你怎么乱讲啊。更何况——同学,你东西也不能乱放吧,穆嘉翊的桌子里怎么会……”
有意思,称呼穆嘉翊是学长,称呼她就直接是同学了。
“啪嗒”一声,时忧突然放下笔,平静地直视回去,模仿她刚刚的语气,认真道:“同学,你教室也不能乱进吧,没看到年级组规定禁止串班吗。”
她一个转校生还知道通读校纪校规呢。
“——?”
黄发女生更加气恼:“你有病吧,哪儿来的啊就这么对我叫唤,谁让你坐他身边的?”
难听的言论一下子把她精心打扮过的形象大打折扣,时忧对这种级别的辱骂压根不放在心上,反而扬起嘴角,觉得好笑。
“你是过来送礼物的吗?”少女的唇边笑涡浅浅,目光掠过她手上的东西,指了指墙角的垃圾桶,“不用走程序,直接放在后面吧,一般都会被处理到那里去的。”
“你——!”
女生气急败坏,刚准备再说什么,打完水过来的宋熙西一巴掌把杯子拍在桌上,“我看看是谁在老娘的地盘上撒野,咱们班是你想进就能进的吗?”
宋熙西哼哼两声,扭头要找郁风林,“班长,这里有人串班!快记名字通报!”
女生一听,狠狠瞪了她们一眼,怒冲冲地离开。
时忧弯眸看着宋熙西,“你也太逗了,你是班长宝女吧,怎么干什么事都找郁风林?”
“哪有!”宋熙西反驳,“就是借借他的名头嘛,他戴着耳机呢,搭理都不会搭理我一下——诶,穆嘉翊回来了!”
那天晚上见过的白色11号球衣下,叠了一件纯黑色T恤,肘部碰门轻轻推开,穆嘉翊带着球迈步而入。
他刚在水龙头底下冲过头,墨黑的短发半干,潮湿的不适感让他微微蹙眉,正急着回座位找纸巾,抬眸那瞬却先对上时忧带着清纯和无辜的狗狗眼。
时忧也是正好抬头,两个人不经意对视,都有些楞。
无声看了对方片刻,穆嘉翊率先错开视线。
宋熙西哀怨睨了一眼打完球的人,没敢把对他的不满直接表述,最后只是话里有话地跟着他身后的蒋纠抱怨。
“哎呀,有的人真是受欢迎,咱们教室才多大,一天要进来八百个追求者!就是可怜我们小忧了,本本分分在这儿写题,还要无缘无故被人找麻烦……”
穆嘉翊瞬间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敏锐地察觉到空气中突然多出来的腻人香水味。
他的动作凝滞,把刚刚着急的事情放在一边。
时忧还在对抗那道圆锥曲线大题,在穆嘉翊的视线中,只能看到她头顶蓬松可爱的发旋。
不知怎的,就脑补出她可怜巴巴受欺负的样子。
穆嘉翊眉间的折痕更深,主动发问:“谁?”
“我们怎么知道是谁,沾花惹草的又不是我们!”宋熙西帮时忧接过话。
时忧终于从题目中抬起头,被宋熙西阴阳怪气的话语噗嗤逗笑,觉得她真是夸大事实的一把好手。
她无所谓地挥了挥手,“小事啦,我又没有被欺负,战斗力还是很强的。”
时忧说着,突然想起什么,兜里拿出一管未开封的薄荷糖,递过去,“喏。”
宋熙西惊叫,“时忧,你真是出息啊!她刚刚都那样了你还帮她送东西?”
“不是啊,”时忧笑得有些无奈,又对穆嘉翊说,“这是我给你的,不是帮她送的。”
她把“我”字加重了些,身旁的少年有一瞬间的错愕,似是没料到这是她送的,很快神色如常,别过脸,“不要。”
见他迟迟未接,时忧轻轻抬起他的手腕,另一只手把薄荷糖塞到他的手心,“谢谢你帮我划重点。”
穆嘉翊依然拒绝,“……我随手划的。”
时忧不容置喙,不满地鼓了鼓脸颊,认真看着他:“拿着嘛。”
“……”
又撒娇。
穆嘉翊冷冽的眉目依然皱着,被她抬起来的手却不自觉张开。
少女的手掌很小,握成拳的时候还没他手心大,此刻叠在他的手心上,对比格外鲜明。
时忧轻轻放下去,指尖擦过他的掌心,温热的触感划过,接着是冰凉的铝盒包装。
薄荷糖是穆嘉翊上次在红鼎国际楼下吃的那款。
时忧从小和易驰生一起长大,男生的手别说碰过了,打都打过不少次。
因而,她并未对这样短促的肢体接触做出任何慌乱的解释,酒窝在唇角若隐若现,“我去写题啦!”
宋熙西目瞪口呆地看着,“什么鬼,你还真信了他划的重点?小忧,咱们也不能死马当活马医啊!”
蒋纠也在旁边附和,“就是!难不成……准备深得倒一真传,争夺倒二之位?”
穆嘉翊视线凝着她白净的侧脸,没说话。
她压着的题当真是圆锥曲线的椭圆章节,听了他所谓的重点,双曲线一个没动。
眉头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穆嘉翊捏住兜里的糖,无声收回视线。
就连王胜仔都骂他不要误人之道。
但她信。
真是傻得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