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夏日
8月中旬,江临市宛若一个巨大的蒸笼。
清晨6点,日光就避无可避,蝉鸣声将燥热拉长,一点点消磨人的意志。
而完全丧失了个人意志的陈忆棉就横躺在床榻上,漫画书举过头顶,懒懒翻页。
她床前有一张椭圆形毛绒地毯,地毯上架着一张矮圆几,周弋就靠在她床头在圆几上演算数学题。
空调风正对着陈忆棉,久而久之她喉头发干,有些不适。
“周弋。”
“干嘛?”
少年的笔在演算纸上“唰唰”未停,他个子高腿也长,这张小小圆几对他来说未免有些逼仄,他一条腿在桌底伸长了,一条腿屈起,单手手臂枕在之上,整个人突出一个怠懒。
他黑发刚及眉梢,没挡住英气的一双剑眉,眉眼轮廓深邃,眼睛却清澈明亮,这张脸上的五官,每一处单拎出来都很标准,组合在一起时更是令人赏心悦目。
只可惜有这么一张脸,却长了张不会说话的嘴。
“我要喝水,渴死了。”
“这题还没算完,等着。”
陈忆棉“哼”一声,头向后倒,倒着脸朝周弋看过去,说:“哈密瓜不是还没吃完吗,帮我拿一下,好渴。”
“懒死你得了。”
少年声线清冽,面上没什么表情,却腾出不握笔的另一只手来将盘子举高递向身后。
身后却没什么动静。
算出答案,周弋撂下笔,回头去望,气笑了。
盘子都递到陈忆棉眼前了,她倒好,拿着漫画书看得目不转睛,倒是一张嘴张开着,明显等着投喂。
“得”周弋轻轻一哂,空了的那只手捏起牙签戳起一块哈密瓜,完成任务一般扔进陈忆棉嘴里,“我这是伺候祖宗来了。”
陈忆棉几口嚼碎了哈密瓜,香甜的汁液滚过喉咙,她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
“啊——”
于是非常好意思地又张开了嘴。
周弋:“……”
“你没手?”
“我翻书呢,手不方便。”
周弋笑得眯起了眼,十分“和善”地说:“手要是用不上,可以捐助给有需要的人。”
“我这不是……”
陈忆棉还想再狡辩几句,屋外突然响起一声巨响,像是什么东西摔了。
她将漫画书从眼前移开,与周弋对视一眼。
周弋:“我去看看。”
陈忆棉不放心,将漫画书扔了,也“噔噔噔”跑出去。
……
厨房里,柴晶一边收拾着散落了一地的杨梅,一边皱眉喊着:“陈永彬!陈永彬!”
“要死了,就知道躲在里面吹空调,我一上午没歇脚也不知道给我搭把手。”
周弋走过去,蹲下身来帮柴晶捡杨梅。
柴晶的语气瞬间柔和起来:“没事没事,小弋,你去学习,不用管这些。”
“陈叔可能睡着了,有什么要帮忙的,柴姨你就喊我。”
“没事儿,刚刚那个锅的把手松了,锅给摔地上了,没什么大事。”
陈忆棉站在博物架前倒水,眯着眼看着周弋在柴晶面前表现得人模狗样的,掏出手机来给周弋发消息。
棉:【你少在我妈面前狗腿啊,等下她又要说我。】
杨梅全部归于原位,周弋站起身来,从裤子口袋里拿出振动的手机,看清陈忆棉发来的消息,笑了。
柴晶将杨梅全部放进篮子里,转过身才看见在客厅站着掐手机的陈忆棉,一时气不打一处来。
“你躲房间里干什么呢,又玩一上午?”
陈忆棉:“冤枉啊,我好好学习。”
柴晶眯眯眼,转身问周弋:“小弋啊,棉棉上午学习了没?”
陈忆棉趁着柴晶背向自己,看不见自己的表情,对着周弋挤眉弄眼。
周弋当然能立刻看懂她的暗示,手指比出一个“2”来,假意摸了摸自己的脸,低声答:“嗯……”
一个拖得长长的尾音,看似在思考。
陈忆棉咬咬牙,一边骂周弋黑心,一边用口型对他说着:“成交。”
于是周弋勾勾嘴角,清清嗓子对柴晶说:“学了,我还帮她看了一下数学作业。”
“棉棉学习上的事可真要多麻烦麻烦你教教她了,现在马上就升高二了,又刚分完科,就怕她掉队。”
“有什么想吃的想喝的尽管跟柴姨说哈,就当是你给棉棉补习的酬劳,千万别跟柴姨客气。”
“谢谢柴姨。”
周弋客气地答,俨然是一位品学兼优的好好学生。
陈忆棉一面心疼自己的20块钱,一面看见周弋那副道貌岸然的模样就想翻白眼。
柴晶:“好了,快进去学习吧,饭还有一会儿,好了叫你们。”
“好好跟周弋学学知不知道?妈也没指望你跟周弋一样考个年级第一,好歹不要倒数啊……”
又是老生常谈、又臭又长的老话题。
柴晶是小学老师,说大道理这一块全家没人能比过她,为了避免耳朵受苦,陈忆棉抱起自己的水杯,逃也似的回了自己房间,却在关门之前想起了一件事。
她探出一个脑袋来,看看站在客厅的周弋,又朝着跟前的柴晶招招手。
“你又打什么鬼主意?”
“妈,我下午跟周弋去一趟乐天商场。”
“又去玩?你作业写完了没有啊,马上就要开学了,你……”
“哎呀妈!”
“我不去玩,这不是周弋快过生日了嘛,我去给他买生日礼物。”
柴晶这才点点头,半晌又说:“你带着周弋去给他买生日礼物?”
“哎呀,我就跟他说我要给别人买礼物,叫他帮我选一选,这不就能买到他最想要的东西了嘛,我聪明吧?”
柴晶笑了,用手指戳了戳陈忆棉的额头,摇摇头说:“你呀,但凡你多花点心思在学习上,哪里还用我操心。”
……
回到房间,陈忆棉又大喇喇躺在床上,周弋开门的一瞬间,她听见柴晶又吊起嗓子来喊陈永彬,估计又是一场“世纪大战”,一触即发。
周弋回到圆几前费力地坐下,草稿纸正反两面都写满了飘逸的数学符号,他将纸揉成一团,瞄准窗前陈忆棉书桌底下的垃圾桶,捏着纸团抬高手腕,轻轻一投,纸团绕着垃圾桶边缘转了转,稳稳落入。
他满意地扬扬眉:“20,转账还是现金?”
陈忆棉磨了磨牙,瞪着他:“这就把你备注改成周扒皮,微信转给你!”
“谢了。”周弋毫不介意,薄唇轻抿,散漫地笑了声。
手机在桌上震动一声,他划开屏幕打开微信,来自“棉”的红包,封面上写着“周扒皮亲启”。
他懒懒勾勾嘴角,低声喃喃:“幼稚。”
“下午陪我出去一趟。”
“不去,有球赛。”
“不去也得去!你都收了我20块钱了,让你陪我出去一趟不过分吧!”
“你脑子是真不好使。”
周弋单手支在陈忆棉床头,将身子侧了侧,脸朝向她,笔握在他手里转了转,而后他又用笔轻轻敲了敲陈忆棉的头。
“20块钱是你收买我口供的钱,谁说我就要给你当保姆了?”
“你就陪我去嘛,我真有重要的事,你不跟我一起去,我妈肯定不让我出门的。”
“不去。”
“帮帮忙吧周弋,我知道你最好了。”
周弋轻轻一哂,干脆撂了笔,转过头来看向陈忆棉。
“你再多夸几句——”
“我、也、不、去。”
蹬鼻子上脸。
陈忆棉一把把漫画书扔了,翻个身伸长两只手臂去掐周弋的脖子,咬牙切齿道:“你是不是狗啊你!”
“能不能好好说话,好好做朋友。”
周弋任由她掐,一点不慌乱,尽管他白皙的脖颈此刻因为陈忆棉一边掐一边摇晃着已经出现了红痕。
他仍旧懒洋洋的,还有心思笑,嘴里依旧吐不出什么好话来:“人身攻击还上手,我看你是不想出门了。”
“周!弋!”
明明面对别人陈忆棉总是乖乖巧巧甚至有些反应慢半拍,但周弋总是能轻易燎起她的怒火。
她短暂而漫长的16年人生里,如果非要论时长最长的日常性活动,大概就是像此刻这样,和周弋斗个你死我活。
毕竟她才长到16岁,却已经认识他10年,两人的人生轨迹大量重合,她所有可以回忆起来的过往岁月影集里,总有某个角落里能找到周弋存在的踪迹。
青梅竹马,本来是美好的代名词。
可陈忆棉却觉得,她这个竹马,狗得有点离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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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周弋狗归狗,关键时刻还算靠谱,否则陈忆棉也不会放任他活到现在,更不会成为他多年的好朋友。
下午4点,两人出门下楼,走到2楼的时候,看见张奶奶正拄着拐杖吃力地弯着腰,收拾着门前散落一地的垃圾。
陈忆棉一个箭步跳下去,说:“奶奶我帮您吧。”
这栋居民楼有一定年份了,楼上楼下都混个脸熟,张奶奶是独居老人,又腿脚不便,大家都会留心多照顾些。
周弋也走过来将垃圾袋打成一个结,随口说:“今天起晚了些没去买早餐,所以没顺手把您的垃圾带下去。”
“估计是楼下黑猫捣的乱,等下我看看去。”
张奶奶笑得慈眉善目,连连点头:“谢谢小弋和棉棉哦。”
“要出门赶紧去,现在日头正毒,注意点。”
“好嘞。”
两人轻快地应了声,几步走下楼去,周弋将垃圾扔进垃圾桶里,陈忆棉在一楼楼梯三角间里找猫。
“没看见。”
“躲哪儿玩儿去了吧”周弋长腿一迈,坐上自行车,“回来再喂。”
“走了。”
陈忆棉点点头,看着刺眼的目光却有些发憷,她这一整个夏天空调几乎没停过,陡然走在日光暴晒的大街上,感觉自己跟吸血鬼见了日光没有什么不同。
于是她很不客气地一屁股坐在周弋的自行车后座上。
周弋:“?”
“你自己没车?”
“还是你没腿?”
“你别咒我!这么晒,我们骑一辆车去,我还能给你打伞,怎么样?是不是很机智。”
周弋冷笑一声,不置可否,却还是一腿蹬开了车撑脚,长腿踏上踏板:“坐稳了。”
周弋的车是一辆山地自行车,车轮高大,车座也高,陈忆棉侧身坐在他身后,他将自行车踩得飞快,有穿堂风将两人的白T恤吹得鼓鼓囊囊。
一个拐弯,陈忆棉被离心力甩得要飞出去,急急抓住了周弋鼓起来的白色衣摆。
炙热的阳光攀爬上两人的肩颈,又随着路程变化而渐渐褪去,不断交织着,编织成了今年夏天的第一抹亮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