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第 33 章 云间故人来(三十三)……
荀玄微并不意外。
他斜倚着长案,慢悠悠地收拢卷轴,似乎被当面质问的情景早在他意料之中,早在阮朝汐开口之前,他已经做好了应答的准备。
厚重书卷放回案上,发出一声闷响。
“何谓对?何谓错?”他凝视着金杯里的美酒粼光,“愚公被北山阻路,他发动全族,誓愿世世代代移山,直通豫南,到达汉水。此为一族一户人力所能及之事?河曲智叟劝阻其莫为,这难道不是寻常人的明智做法?”
“然而世间人众口一词,称赞愚公坚韧,而贬低智叟浅薄。阿般说说看,若你是愚公族人,你可愿意为了一句‘坚韧’,终其一生,日日夜夜地挖土平山?愚公坚韧,耗尽家族光阴年华。智叟浅薄,族人河曲赏月泛舟。孰对,孰错?”
阮朝汐从未从另一个角度思考过愚公移山的故事,她一时没想通,闭着嘴不答。
“阿般,你天性里是有几分执拗的。”荀玄微抬手给自己斟满杯中酒,浅啜一口。
“拗性不是坏事,世上许多事值得追根究底。但人之本性,逐甘畏苦。红尘世间,本就苦多而甘少,何必逐苦呢。倘若某件事于你有百利而无一害,你追根究底之前,须得想清楚,你的拗性,是否会害了你自己,害了你身边的人?”
阮朝汐默不作声地听着。并未急于辩驳,人坐在原处未动,视线盯着地。
荀玄微觉得她听进去了,正想放缓语气劝慰她几句,阮朝汐却突然开了口。
“如果明知一切都是假的。身份是假冒的,血脉是假冒的,明知面前的郎君被蒙蔽了,如何能够继续蒙蔽他,称呼他为长兄,亲近他,接受他的馈赠。如何能坐视和自己差不多的人继续在苦海中挣扎,自己却视而不见,独享世间罕见的甘甜呢。”
阮朝汐松开手,几下掸平了上襦被捏皱的皱褶,迅速地瞄了眼对面,又飞快转开视线。
她醉后还是有点晕眩,灯光又太明亮了。对面皎月般的身影一半沐浴在明光中,一半隐藏在阴影里,刚才飞快的一瞥看不清表情。
心跳剧烈如鼓,但她还是坚持继续说出想了很久的想法。
“坞主,我从小习惯了吃苦。我不怕吃苦。比起吃苦,我更怕……假的就是假的。想到终有一天会被戳破……我心里不安。我宁愿回东苑,和李豹儿,陆十他们一起继续吃苦受训。比起做阮十二娘,还是做东苑的阮阿般让我安心。”
满室寂静。
啪的一声,烛花爆裂,室内明黄的光猛地炸起瞬间,又黯淡下去。
“说完了?”荀玄微饮尽杯里的大半杯酒,把空杯放回案上,清脆一声响。
阮朝汐低着头,忍着声音不要发颤,尽量保持平静,“说完了。”
荀玄微起身,打开了书房的两扇木门。
冬日寒风呼啸着吹进来,吹起了他身上衣袂。角落里的暖炉噗的熄灭了。阮朝汐冻得哆嗦了一下。
“天色不早了,回去歇着罢。”荀玄微淡淡地道。
“……是。”阮朝汐起身歪歪斜斜走出两步,耳房里的白蝉急忙进来扶她。
即将出门时,背后蓦然传来一声询问。
“你如何笃定是假的?”
阮朝汐的脚步一顿。身后的清冽嗓音平缓道,“司州京城确实有一支陈留阮氏分支,其中确实有一名阮氏子弟和你父亲同名。年纪也对得上。你父亲又识字会诗书。就连阮荻听了也觉得,至少有五成把握是真的。为何你却笃定全是假的。”
“因为我阿娘……”阮朝汐忍着酒醉晕眩说,“我想起来了。她曾对我说过,我们往豫南走,最先投奔阮氏壁。她说我们本是寒门庶姓,侥幸和陈留阮氏同姓,或许管事会生出怜悯之心,放我们母女进坞。”
细微的脚步声在耳边响起,荀玄微起身走开几步,颀长身形站在窗边,拨弄着昨日清晨阮朝汐新送来的冰花。是一朵栩栩如生的冰海棠。
“原来如此。你笃定一切都是假冒的,都是因为你阿娘对你说过的话,你全盘接受,深信不疑。”
他轻轻地笑了声,“但你有没有想过,你阿娘对你说的话,都是真的么?”
“为何不是真的?”今日的屠苏酒确实喝过量了,阮朝汐感觉一阵阵地晕眩,和荀玄微的言语对峙令她极度不安,但她还是坚持说,
“那是我阿娘。她临终前还护着我,我陪她到最后一刻。阿娘为什么会对唯一的女儿说假话。”
荀玄微立在窗边,凝视着掌心逐渐融化的冰海棠,唤了她的大名。
“朝汐。以你的年纪来说,你过于聪慧洞察了。思虑得太多,洞察得太多,两边比对发现了破绽,便笃定是我这边不对。”
“但朝汐,你需知道,我对你绝无恶意。古人常说“月满则亏,水满则溢”。你如今尚年幼,倘若被你发现了你阿娘并不像你以为的、全心全意为儿女的慈母模样,你阿父也和你想象的完全不同,你阿娘对你说的话,十句里不见得有三句是真的……”
他把冰海棠放回窗外冰台上,关窗转过身来,“你会承受不住。”
阮朝汐混乱地站在原地。
阿娘和坞主,两边都是她深信赖的人,此刻却让她稚嫩的内心产生了剧烈拉扯。
直到白蝉带她出去,她一路始终保持着异常沉默。
————
阮大郎君在云间坞并没有停留多久。阮朝汐的猜测其实没有错,他确实是祭祀故人而来。
坞门高楼处,阮荻一身素衣,低头往下看。
白茫茫大地四野,缭缭青烟升起。凡人肉眼看不到的所在,或许有千百旷野鬼魂争抢殇食。
他突兀地问了一句,“他在云间坞停留了多久?”
荀玄微站在他身侧,缄默不答。
阮荻了悟,“你不能说?那我只问一句,他临终前可有留下什么遗愿?”
山风夹着飞雪吹过身侧,门楼旗帜猎猎作响,荀玄微依旧不发一言。
“这也不能说?”阮荻苦涩地笑了笑,“罢了,我不再问了。今年祭祀事了,我明年再来。”
荀玄微领他走下门楼。
阮氏车队已经在坞门外等候。两人即将告别的前夕,荀玄微缓缓吐露一句,“他有遗愿嘱托我,我已应下他。你若信我,便不要问。”
阮荻一怔,眼角泛起泪花,郑重长揖到地。
即将登车返程前,他脚踩在车蹬处,回身又问,“十二娘之事劳烦你甚多。关于何时接她回阮氏壁——”
“昨日我与她商谈了。她谨慎畏生,这几个月在云间坞住得习惯了,便不愿轻易挪动。回阮氏壁之事,目前心有芥蒂,只怕还需多些时日准备。”
阮荻道,“人借住在你处,我是极放心的。十二娘年纪还小,缓几个月再回也无妨。若她准备好回阮氏壁,望你来信告知。”
荀玄微应下,又补充了句,“我即将离开豫州,入仕京城。以后的书信往来,只怕路上会多花费些时日。”
阮荻正踩着车蹬欲登车,惊得脚下一歪,差点从牛车上摔下。
“你你你欲入仕?!尊君那边如何说?你家二兄那边如何说?这偌大一个云间坞以后如何处置?”
“家父于年前登门,送来了朝廷征辟令,已经商定下我年后入京。”
荀玄微从容地一一应答,“吾兄在京城不慎伤了腿,已于年前回返荀氏壁,将养身体。待我入京之后,吾兄将暂代执掌云间坞。”
——
目送阮氏车队冒雪离去,荀玄微身披氅衣下了门楼,没有坐车回返,而是沿着青石长路漫步返回正堂。
由杨斐陪伴着,沉思了一路。
正堂敞开的大门就在前方,杨斐这时才谨慎开口,“二郎君年后将接任云间坞之主,虽说是养病期间行‘暂代’之职,但谁知道他的腿……咳,还能不能好了。郎君,云间坞这多么人,哪些跟随郎君去京城,哪些留下,诸事要从长打算啊。”
荀玄微点头道,“确实要即刻打算起来了。”
两人步入主院,正好是午后时分,东苑小门打开,几个半大小子正在主院里撒欢儿,东苑诸人一起上,对上南苑的徐幼棠和刚回来的燕斩辰,两边拳头大的雪球流星般互砸。
阮朝汐上回被砸疼了,今天不肯加入,和傅阿池站在一处,两人安安静静地堆砌雪人。
荀玄微站在院门边,徐幼棠和燕斩辰两个立刻察觉了,立刻停了玩闹动作,过来行礼,“见过郎君。”
荀玄微吩咐下去,“找霍清川过来。我有话同你们说。”
阮朝汐心不在焉地拍打着雪人身体。她上次在书房里言语顶撞了坞主,被白蝉领回屋。之后并没有人责备她,生活一切如常,也没有其他人知道。但她心里难受。
南苑几人并没有进去太久,很快都面色凝重地掀帘子出来。
她和傅阿池互看了一眼,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叫进了书房。
荀玄微开门见山,“阿般,年后我会离开云间坞,赴京城入仕。山高路远,前途未卜。有两条路由你选,你任选哪条都可。”
阮朝汐茫然坐在书案边,喝了一口银竹奉上的酪浆,嘴里觉不出滋味。
离开云间坞……去京城?
杨先生的舆图她记得很清楚。京城重地,在司州地界的正中央。
她几乎瞬间就想好了她想要走的路。
耳边熟悉的嗓音娓娓道来,“——最稳妥的路,你随阮大郎君去阮氏壁。他为人重情义,在阮氏壁又是嫡长子身份,权威颇重,他可以照顾好你。”
一句话还未说完,阮朝汐连连摇头,坚决拒绝。
荀玄微轻叹一声,“最稳妥的路你不愿意选,那就只有次一等的路了。”
“阮氏和荀氏世代交好,你如今身份已定,身为陈留阮氏认回的小娘子,不必再避忌什么。以后就安心留在云间坞里客居。”
阮朝汐听着听着,原本低垂盯着书案的视线瞬间抬起,大片惊愕神色浮现脸上。
“坞主……不带我去京城?”
荀玄微喝了口茶,耐心和她解释道,“京城于我是陌生之地,我于京城是初来乍到之人,此番京城入仕有不小的风险。你留在豫州,云间坞在荀氏掌管之下,你是客居的阮氏贵客,不论坞主是哪个荀氏族人,都会尽力护你安全。”
“我从兄,双名‘行达’,家族行二,前些日子你刚见了人。开春之后我入京城,二兄会接替云间坞主之位。”
阮朝汐浑身一震,脱口而出:“我不喜欢他——”
“不要紧。我二兄的根基在荀氏壁,又腿脚不便,不会常住云间坞。以后云间坞这边,他至多三五个月来一次,大部分时间主院会空着。二兄不在期间,你可以用书房。日常照常去东苑进学,于你并无太大区别。”
阮朝汐愕然坐着,一时说不出话来。她感觉自己仿佛登山半途中,一只脚突然踩空了,晃晃悠悠地落不到实处。
云间坞之主要换人了。怎么会不要紧呢。
“坞主在这里好好的,为什么……突然要入京?”
她抬起脸,一双乌亮眸子带着恳求之意,极罕见地提出要求,“可不可以不入京。”
荀玄微的声音依旧温和,但不容拒绝地说,“不可以。”
“那我可不可以随坞主——”
“你留下。”
阮朝汐颓然低下了头。
她跟随荀玄微不少时日了。虽然他看起来像是极好说话的人,但她渐渐发现,只要他下定决心的事,谁说也无用,他其实是个极少改变主意的人。
荀玄微果然早已经安排好了她以后几年的去处。
一条条有条不紊地叮嘱下来。
他入京之后,阮朝汐不宜再住在主院,改入女子西苑。西苑会专拨出一个清净院落给她独用。
白蝉会留下随身服侍她。
沈夫人留在云间坞,掌西苑教养事务。
新来的银竹,沈夫人之女,同样是可以信赖之人,负责她的饮食。
南苑四名家臣,除了年纪最小的莫闻铮留下,其余三人都会跟随荀玄微去京城。霍清川身为家臣之首,会时时往返于豫州和京城两地。如果有什么不能写诸纸上的事,当面告知霍清川也可。
“东苑诸童子和你交好,算是幼小结下的情谊。你和他们走动无妨。”
荀玄微耐心地叮嘱她,“但你毕竟过年就十一了,过去东苑说话时记得带白蝉同行。免得有人不怀好意,拿男女大防攻讦说事。”
“每年腊月至新春时,京城有大半个月的空闲日子,我会回来豫州看望。若有什么出京要办的事务,路过豫州,我也可以顺路过来探望。”
“我不在的时候,好好进学,诸事听沈夫人的安排。她是我傅母,为人忠心耿直,你可以信赖她。”
“万事莫要当面和我兄长冲突。有事告知沈夫人,告知白蝉,告知霍清川。”
斑驳五彩的云母片光晕里,阮朝汐默默无言地听着。
啪嗒,一滴晶莹的泪掉在襦裙绮罗上,又被飞快地抹去了。
“怎么哭了?”荀玄微诧异起身,鸦青色衣袂靠近身侧,递过一块丝帕,示意她拂去眼角的泪滴。
“我入京花费的时间应该不会太久,少则三年,多至五年,局面应该便能安稳下来。那时如果你想入京,我叫霍清川接你过去游玩。”
他擦拭着她脸颊边的泪滴,放缓了嗓音,“别哭了,阿般。离别乃是常事。中原局势瞬息万变,与其在云间坞里偏安一隅,等危险到来之际措手不及,无力回天;倒不如花个三五年时间,拔除隐患,安稳局势。”
阮朝汐不吭声,只死死盯着青砖地,眼泪一滴滴的落下,越流越凶。
自从她入坞的头一日,荀玄微便在主院里长居。他有时忙碌,有时清闲,清闲时可以指导她习字,忙碌起来整日说不了两句话。但在阮朝汐眼里,只要这位年轻温雅的坞主坐镇主院,哪怕一句话也不说,只远远地看到他的背影,也足以让她安心。
他如今突然要离开云间坞,换一个陌生人坐镇主院。在她眼里,无异于地动山摇,巨大山脉挪移方位,成荫巨木连根拔起,鸟兽惊奔,清溪断流。
阮朝汐知道荀玄微主意已定,她人小言轻,说什么也无用,所以她请求了一次,被拒绝之后,便不再继续说下去了。
但她的心里,早已激起了千重骇浪。阿娘在她身边咽下最后一口气时的巨大的恐惧,尸身在漆黑夜里渐渐僵硬冰冷的空落麻木,连尸首都被山匪夺走抛掷路边的绝望,她原本已经遗忘了,但现在才发现,其实她什么都没有忘。
被父母双亲遗弃世间的孤独恐慌,再次铺天盖地而来。
荀玄微口中“不会太久”的三五年,在她的眼里,那是长达她整个人生一半的无比漫长的未知岁月。
但在耳边一声声的和缓安慰声中,阮朝汐低着头,指甲用力地掐着手心,忍着泪。
终究什么也没有说。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