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前因 是桃花源,是乐乡。
青青在半睡半醒间,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①
在梦中,她只依稀觉得自己尚未被关押在阴暗冰冷的天牢中,依然是西湖第三桥下万顷碧波内,一条修炼千年的青鱼。
西湖人杰地灵,风水极佳,少有恶妖;且青鱼这个种族实在太平凡,太不值一提了,还真就没什么恶妖愿意花这个心思,特意来将她引入歧路。
久而久之,吸天地灵气,借日月造化,竟还真让她侥幸修出灵智,摆脱了细嫩鲜美的青鱼们最终多半是被捉去变成一盘菜的命运,成为了身在人界,却不受人界桎梏的“妖”。
大抵天地间的灵物皆是如此的。因着要借天道之势修行,争那石中取火、万中得一的机缘,因此这些神灵妖魔之流,天生便与阴阳交合而生,可以慢慢成长的的人类不同:
要么,便是连出世都不能;若侥幸修成正身,则“生而知之”。
然而在开启灵智的那一刻,这条小青鱼没能感觉到什么天意与大道,只在认清了自己的身份并非人间传颂敬仰的“神仙”,甚至是他们避之不及、口诛笔伐的“妖怪”后,陷入了长久的茫然与不甘:
怎会如此?
我分明没做任何坏事,是从大鱼们的口中逃脱了千万次、阴差阳错下避过无数渔网鱼钩、又硬生生扛过了雷劫,历经千辛万苦才修行有成,为何仅因我是“妖怪”,便要将我划到那些伤人性命、骗人钱财的歪门邪道中去?
莫非三界生灵,果然是生来便有尊卑贵贱的么?难道那三十三重天上的神仙,生来就比我们要高上一等?
然而无论她如何愤懑,想要改变现况,妖身一定,如果没有大造化、大机缘,她的一辈子也就这样了,再无半点向上的希望,更不可与仙子真君、金仙罗汉之类的大人物扯上关系。哪怕是三十三重天中地位最低的散仙,在路过她这样的妖怪的时候,也有着借“除魔卫道”的名头,将她除去的权力。
于是在修成妖身后,这条青鱼干的唯一一件不是普通鱼能干出来的事情,就是给自己从远古的诗词歌赋中,取“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一句中的叠字起了个名,随即就自暴自弃地躺平在了西湖里。
如此一来,青青每天的生活和之前还是条普通小鱼的时候并无太大区别:
泰半时间里,她都在湖中与同族们嬉戏,游来游去,分开满眼绿叶,衔来一枝荷花;间或隐藏起一身妖气,去湖边好心人那里蹭点吃的。假使让人类中那些在官场中浮沉多年心力交瘁的人得知青青的日常,必会感叹一句,这是何等逍遥自在的生活。
——然而用后世更透彻一点的现代人的眼光去判断青青的行为的话,她的处境还真没有看起来的那么悠闲:
这不就是被巨大的阶级差距给打击得完全失去了斗志的浑噩度日的咸鱼吗?!
总而言之,上一个勤恳修炼的一千年,她都能这么清苦地熬过来,那接下来想优哉游哉地再混个一千年,只会更加轻松。且有了妖身作底气,只要藏得足够好,不被捉妖的修行人们发现,那么她也就再也不用担心会猝死。
于是青青每日里最要紧的事情,就不是勤勤恳恳地修炼了,而是跑偏去了另一个极端,从青鱼里的卷王变成了一条精神意义上的咸鱼。
某日,正在青青躺在荷叶的影下,懒懒散散、有一下没一下地用鱼吻拱着朵漂在水面上的莲花玩耍消遣的时候,突然感受到一股十分强大的力量正在由远及近,向这边缓缓行来。
这可把青青当场吓了个魂飞魄散,肝胆欲裂,有那么一瞬间,她连自己的墓地和棺材板的式样都想好了:
大事不妙。根据我多年的求生经验判断,能够持有此等法力的,多半是个散仙,还是个即将证得正果、百尺竿头就差那一步了的那种大人物……千言万语汇成一句话,吾命休矣!
可越是死到临头的人,胆子就越会在“反正我马上就要死了,那我真该趁这个机会,干点我以前不敢干的事情”的思想下,变得大起来。
于是青青怀抱着“朝闻道,夕死可矣”的精神,硬着头皮鼓起勇气,从荷叶阴影下探出头来,想要看看这位散仙的模样,好给马上就要嗝屁的自己选个投胎的模板:
让我看看来的是什么人,再学学她的修行路子。只要我作业抄得好,下辈子就能开局天胡!
然而出乎青青预料的是,这位散仙半点灭杀她这只妖怪的意思也没有,只倚在桥栏杆上,悠悠叹了一声,委实是个十分苦闷的模样。
更别提她还生得美貌又打扮得好,若不是凡人看不见她,只怕西湖边上那络绎不绝的人群,多半都会因为贪看她的容貌落入水中。
只见她身穿十样锦的暗纹雪色长衣,银线刺绣的百花穿蝶玉色绸裙,青色的褙子上横斜出一枝白梅,头上戴着光洁圆润的东珠,耳间缀着精巧细致的珊瑚。
这一身装扮颜色淡淡,却显出无边的气质典雅、仪态脱俗,更是将她周身那股轻愁给衬出了十二万分欲语还休的意味。
这位素衣女子倚在桥边,叹了又叹,半晌后,方双手合十,向着西北的方向拜了三拜,长叹道:②
“昔日曾为鳞虫身,山林偶遇有缘人。救得性命脱罗网,又有师门降赦文。此前尘,思纷纷,恁地了却旧日恩?今朝请打相思卦,借问天意如何论!”③
祝祷完毕后,这素衣女子便从怀中取出双簇新的深青麻鞋来,向地上一丢,只听得“扑、扑”两声轻响后,素衣女子定睛望去,便连连摇头,叹道:
“不好不好,不该如此,重来。”
青青心中暗暗发笑,心想,原来便是如此修为的散仙,在求筮问卜的时候也会耍赖皮的么?
于是她赶紧摆摆尾巴,借着满池荷叶的掩护,偷偷将头探出水面,想要好生看看这位素衣女子打了个什么卦象出来,竟然要反悔?不过她既然都想反悔了,那肯定不是心想事成的卦象——等等?!
“扑通”一道水声过后,素衣女子循声望去,却没见到半点人影,只有片片荷叶微晃,朵朵红莲轻摇,就好像刚刚的那阵响动,只不过是一条调皮的鱼儿的无心之为而已。
于是素衣女子沉吟片刻,又从地上捡起那双深青麻鞋,坚定耍赖,死不悔改;放在现代社会,就是那种“我再抽个十连我觉得我这次一定能出货”的非酋:
“再来。”
素衣女子在桥上不停后悔,打相思卦打得欢;青青在水底笑到打滚,真是好一条在泥巴里快乐翻滚的咸鱼:
那鞋子明明呈现的是一上一下的势头,说明这女郎卜算的事情明明是该去做的好事,为何她还要重新打卦?看来神仙也没那么聪明嘛,傻乎乎的。
直到现在,青青也没能预料到自己和这位素衣女子日后会有怎样深厚的姐妹情分——不是一族,并非血脉,却异体同心胜过骨肉至亲——在笑完了之后,便打算飞速溜走,不再回返:
拜拜了你哪。虽然你看上去又和气又有趣,可这分明是神仙之间的事情,轮不到我一个地位低下的小妖怪来管。
然而她还没游出去多远,就被一股温柔的力量从水底托了上来。
这股力量虽将青青带出了水面,却半点伤害她的意思都没有,甚至还十分贴心地先把青青身体周围的水给团弄成了一个晶莹剔透的水球后,这才将她高举出水面,一路波光涌动,粼粼地来到了素衣女子的面前。
青青:呜呼哀哉,天亡我也,吾命休矣,这次是真的休矣。我懂了,背后笑话人是要遭报应的。
于是青青迅速按照多年来,在捕食者的口中屡屡逃脱积攒下来的经验,立刻双眼一睁,脑袋空空,翻了白肚儿,使得自己看起来活脱脱就是一条死鱼,试图做一番最后的挣扎:
我知道希望很渺茫,但万一,我是说,万一这位素衣女子其实是个没见过妖怪的散仙呢?看我的装死**何等精妙,能把她骗过去其实也很正常,对吧!
——说归这么说,然而其实青青的心中完全没对自己今日可以脱险一事,抱有太高的期待:
别逗了。且看那三十三重天高不可攀,九千道白玉阶步步登临难,凡是神仙,便都看不起妖怪等流;便是专门为妖怪牵系红线的符元仙翁,不也常常对他们表面一套背后一套么?
这天底下,哪里还有真正“人人平等”的净土,哪里还有不歧视他们妖怪的人物!
可凡事总有例外。
青青刚翻起白肚皮不到一息时间,便听得那素衣女郎惊呼一声,懊悔道:
“哎呀,不好。早知这小鱼竟病得如此严重,我就不该将它从湖里带上来……这分明就是我好心办了坏事!”
青青:不是,等一下,你在说什么?你不会真是个没见过妖怪的散仙,然后被我装死的本领给骗到了吧?!
素衣女子的此话一出,青青便再也按捺不住了,偷偷转了转眼睛,想要看看她这是打算干什么。
然而不看则已,这一细看,只险些没把青青吓得浑身水分蒸发,原地变成三文钱一包的咸鱼干:
只见那素衣女子从口中吐出一道白光,真个是暖意融融,瑞气千条,分明是修行有成、即将功德圆满证道金身的散仙,才能拥有的数千年功德!
用人类能理解的方式来打个比方,就好像你在做社会调查实验的时候,假扮成了一位流落街头、穷困潦倒的穷人。但你把这个弱者的形象扮演得实在太成功了,于是下一秒,突然从天而降一位善心的亿万富翁。
他开着豪车停在你的面前,拿出一张纸和一支笔对你说,我看你穷到这个地步,应该很需要我的帮助,签下这份无偿赠予条约,我的全部家产就都是你的了。
——这已经不是天降馅饼的程度了,这是把一整个厨房都搬了过来吧!
这份厚礼放在别的妖怪身上,搞不好别的妖怪就要将错就错收下这份大礼了;连清修多年的青青,在那么一瞬间也被这天降馅饼砸了个晕头转向,油然而生出“凭什么要我一直受苦,我才不会将这份能改变我命运的天降大礼推出去”的想法。
然而那终归也只是想想而已。
虽然三界都认为,妖怪性情古怪,爱恨都太浓烈太极端,不好管束;可小青认为,正是有这样一份心在,才能证明妖怪和神仙与人类其实都没有什么区别:
我们无非只是缺了一层礼教的皮,无非只是更敢爱敢恨,喜怒分明。如果从一开始,就有人来引导我们,教我们如何婉转说话,让坏人不要来带我们入歧途,那么妖怪也和三界中的其他生灵一样,没有任何区别。
既如此,她就绝对不能稀里糊涂地受了这份天降大礼。
因为这份厚礼,是在素衣女子误解了青青的身份后要赠予她的;但青青觉得,自己的心和人类的心并没有什么两样,都是鲜红的、诚恳的、热腾腾、扑通通的好东西。
于是素衣女子的手尚未来得及接触到小青鱼所在的水团,便见那团水陡然间分开两边,被裹在其中的小青鱼随之落下,在半空中打了个滚儿后,便化作一位青衣青裤的双环髻少女,对素衣女子踉跄拜下。
哪怕这青衣少女的身上还有着十分浓厚的妖气,就连她说话的声音,都在这位天生立场与妖怪对立的素衣散仙的面前颤抖了,可她也半分逃走的意思也没有,也不愿为自己狡辩,只干巴巴地解释道:
“皇天在上,后土为证,我没有要骗阁下的意思。”
素衣女子先是一怔,随即眉眼惆怅地摇摇头,竟半点不忌惮青青的妖怪身份,长叹道:
“可惜了,总归是你与我师门没这份造化。既如此,你且去罢,我眼下心头烦乱得很,没空与你缠闹。”
小青闻言,愈发好奇,却不敢冒昧打听素衣女子的师门,只小心翼翼地拿些不打紧的话来问她:
“我方才看见阁下在打相思卦,那双鞋子分明呈现一上一下相合的模样,应该是个大吉利的‘允’才是。为何阁下却愈发苦恼了,甚至还要反悔重来?”
素衣女子闻言,只觉又窘迫又想笑,心中却又有些隐隐难过,最后只是招手让青青近前来,在她光洁的额前不轻不重弹了一下:
“小姑娘家家的,干什么乱看别人打卦?很该弹你这一下子。”
在这素衣女子接近西湖时,就已经做好了死亡准备的青青,万没想到自己竟然能有这么和平相处的一段际遇。一时间,她只觉面前这位素衣女子真是个和气的人物,若能搭上关系,保不准对自己的修行之路大有助益。
在“生而知之”,被三界中对妖怪的偏见束缚住之后,青青心头那种自强的,永远在咬着牙关逆流而上,永远不肯输给任何人的倔劲儿,便被强行消下去了。
然而自打今日见了这位素衣女子后,青青只觉有一条全新的道路在自己的面前打开了,将她的心态又激活了回来:
原来这世界上,还是有人能够以平和的心态去对待妖怪的。而且看这位女郎,她修为有成,又心善得很,如果她的师门里都是这样的人物,那我搞不好也能找到修成正果的路子!
于是青青怀抱着对罕见的和平派神仙的好奇,对这位素衣女子善意的回报,以及对修成正果一事锲而不舍的追求,继续大着胆子问道:
“我多嘴一句,阁下可千万别嫌我聒噪。都说‘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又说‘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阁下若心头有什么定不下来的烦心事,不妨说给我听听?”
“我知道阁下修行多年,法力高强,是个厉害人物。但在处理人世间的种种事情时,阁下便是有移山填海之能,怕也终究不如我们这些在人间红尘里摸爬滚打过来的小小妖怪来得透彻呢。”
“再说了,阁下分明认出来了我是妖怪,却不曾对我赶尽杀绝,又险些将一身功德法力赠送给我,已经是对我有‘不杀’的大恩德了;那我反过来帮阁下排忧解难,也是我的分内之事,是合情合理的报恩。”
素衣女子听了青青这么长的一段话后,眉眼间的郁郁之色早已消除了大半,对青青笑道:“妖怪都是像你这么好利口的么?这一大串道理真真把我说得头晕,半点也难过不起来了。”
“既如此,我便把这桩事分说给你听。”
“千百年前,我尚是一条未开灵智、游走于山林之间的小白蛇时,曾不慎落入山间猎户设下的笼网,被捉了起来。那时我虽然懵懂不晓事,却也依稀能感觉到,这一下若被捉去了,绝对是命归黄泉、魂飞九天的下场,于是我拼命挣扎,试图逃命,却只落了满身的伤,于挣脱笼网半点帮助也没有。”
说话间,素衣女子的眼神迷离了起来,似乎回到了千年前她与救命恩人初见的时刻:
“正在我与你一般,心知‘今日便是我的大限所在’的时候,突然有位小药童路过,见我形容可怜,又一心求生,便偷偷掀开笼网,将我暗暗放了出来。”
青青听到这里,按照她在人间这些年来听到的才子佳人的故事,还有素衣女子之前在桥上打卦的时候随口念的诗,当场就在心里给这两人……不对,这对人妖……算了,总归给这对苦命鸳鸯的故事打了个大纲出来:
一定是千年之后,这位白蛇姐姐好不容易要修成正果,却突然得知有前缘未了,要与那位小药童结清前缘,才能脱去妖身,获得仙骨,进入三十三重天。
这位白蛇姐姐闻言后,便要去见一见救命恩人,没想到救命恩人竟是个十分俊美温柔的郎君,于是白蛇姐姐心动了,这才会打卦,问“该不该修仙”。
既如此,白蛇姐姐也难怪会在看见卦象是“允”的时候觉得不准,因为她不想修仙,只想和那凡人男子相守一生,恰如玉帝陛下的妹妹云华三公主与凡人杨天佑那般成就佳话!
结果青青都在心底想好了一堆漂亮话,说什么“得成比目何辞死,只羡鸳鸯不羡仙”,就又听到素衣女子忧愁道:
“我受他帮助后,保全性命;又得机缘,拜入黎山老母座下,修行千年,已有小成,本不日即可飞升的。”
“可不久前,我的恩师黎山老母却突然对我说,我与他之间尚有这一段恩情未清,专门掌管妖怪姻缘的符元仙翁已经将我许配给了他,非要我找到他,彻底了结这桩官司,我才有从散仙修成金仙,上三十三重天上去大展身手的机会。”
素衣女子说着说着,面上忧愁的神色便更浓重了,便是青青再怎么绞尽脑汁试图活跃气氛,也没能让她展开紧皱的眉头:
“可我觉得,我和他在一起,只怕没什么好结局。”
这还是青青这辈子第一次听见这种说法,只觉十分好奇:
“怎会如此?我见人间那些时兴的话本子上,都写什么‘书生救下狐妖,狐妖与书生春风一度后离开’,‘书生家中生出异花,花妖化作人形嫁给书生,数年后被识破真身黯然离去,却还帮助书生高中’的故事,怎地到了阁下这里,就变成了你与救命恩人不能长久?”
“因为人间的话本,都是男人写的啊,傻姑娘。”素衣女子哑然失笑,回答道,“自古以来,凡是掌握着话语权的人,都会写一些对自己的统治地位有利的东西。上至三十三重天,下至这万丈红尘,没有一处不这样的。”
“别的不谈,只问你,若换做是你,在和一人结成夫妻、恩爱长久多年后又被他背叛,你难道还能饶他一命么?”
青青只略微想了想这个画面,便觉头皮发麻,浑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肤都好像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蚂蚁一样,一种前所未有的、毛骨悚然的恐惧感由内而外地攫住了她的心神,使得青青怒道:
“自然不能!若有此事,我一定要啃下他的头来——”
素衣女子诚恳发问:“对不住,打断一下,你是不是杭州本地的妖怪,所以说话有点口音?是砍下他的头来,不是啃。”
青青也十分诚恳地回答道:“不,就是啃。我们妖怪就是比神仙更直来直去更血腥那么一点点呢。”
素衣女子:“……是我冒昧了,你继续。”
青青:“呃,其实后面也没什么好继续的了,总归就是我在他身上用完了一遍十八种酷刑后再送他去地府,如果地府要裁决我,那就让阎罗大王们随便判好了,但不管怎么裁决,都是对我不仁不义不忠的他过错更多!不知阁下还要说什么?”
素衣女子:“呃,其实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无非就是我想跟你说说,你看的那些话本的其实都是不对的东西,人间的规矩和咱们不一样,你在红尘中修行,可千万不要被人间的繁华虚相给迷了眼、蒙了心。”
两人对视片刻后,同时笑出了声,心想,原来神仙和妖怪从本质上而言,也没什么差距嘛,这种“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的干脆利落,倒比虚伪的人类要可爱得多。
就这样,不知何时,原本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那种隔膜感与疏离感,在交谈间已经消去大半了。
素衣女子见两人谈得欢,心想,自我离开师门后,若想要找到个这般合心意的、能跟我说得上来话的人物,实在不容易,便也不管什么初次见面之类的虚假礼节了,又道:
“话又说回来,在人类看来,男子三妻四妾是常态;可在我们看来——甚至在三十三重天上的神仙们看来,这也是十分扭曲的架构,不该存在的畸形东西。”
青青立刻便明白了素衣女子之前为何犹豫不决,两手一拍,恍然大悟道:
“噫,好,我悟了!阁下之前如此犹豫不决,是因为阁下并不敢确定,那位救命恩人现在会不会像凡间泰半男子那样三心二意,待妻子不忠;因为在他们眼中,这是‘常态’,并非‘背叛’。”
“但阁下与这凡人之间,又实实在在有一段前缘,还有符元仙翁牵的红线,因此阁下才会打卦,打的卦应该是‘是否该与那凡人结婚’;正因如此,阁下才会在得出‘应该’的卦象后叹气否认,因为阁下心中还是不想与他结婚的。我说的可对?”
素衣女子长叹一声,颔首承认道:“很对。”
两人相顾无言,在桥上沉默对坐了半晌后,素衣女子这才款款起身,对青青道:“天色已晚,我也该家去了——你知道为何我没杀你么?”
青青闻言,心头一跳,却只觉心中的畏惧感并没有之前那么强烈了:“青青不知,愿闻其详。”
“我见你周身没有血腥气,想来是妖怪里少有的,能走正路的好姑娘。”素衣女子笑了笑,又将手伸出去,在青青双眉间轻点了一下,笑道:
“只是要我说,你有一点顶顶不好的地方,便是太傻了啊。咱们都说了这半天话了,你很是应该趁着与我相谈甚欢,从我这里捞些好处的。”
“我再问你最后一遍,若我来日入得红尘,要假装成凡人,隐去这一身法力,不好轻易动用,你可愿受这份礼么?再说了,你若真心里过不去的话,就等我报完恩情之后,再把这份法力还给我即可。”
这次,青青沉默的时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长:
眼下这份赠礼,似乎已经以最体面、最完美的方式,呈现在她的面前了。原主不需要这份法力,便会导致明珠蒙尘、宝剑生锈;既如此,自己代她暂时保管,又有什么不可以的?
然而最终,青青还是坚定地摇了摇头,劝说素衣女子收回自己的想法:
“阁下很不该这样。人间男子的心,被三纲五常之类的东西束缚了这么多年后,多半都是坏的,若窥见阁下真身,和离都算是不错的结果了。”
“就怕他反过来,半点不念夫妻之情,转身就叫来捉妖人要缉拿你,届时阁下没有自保之力,又伤心劳神,该如何逃脱樊笼?要我说,阁下还是保留着这份法力的好,留待日后不时之需。”
素衣女子闻言,沉默片刻后,强笑道:“我已打听到了救命恩人所在,不日就要去与他相会,说明实情,看看他能不能与我相敬如宾,不坏我修行;如果他真愿意如此的话,我倒可以传授他几套吐纳呼吸的法诀,教他身轻体健,长命百岁。”
青青闻言,刹那间心头重重一跳,便已经见到了她未来的命运:
人类的男子,是不会和你讲这些道理的呀,他们只会得寸进尺,只会得陇望蜀。你分明比我年长,还叫我傻姑娘,可在我看来,你也是个好心的傻姐姐!
于是青青赶忙开口,试图挽留住素衣女子离去的脚步,却在开口的一瞬间哑了声:
说来真尴尬啊,她们都说了半天话了,却还不知道对方叫什么。
——可这又不能怪她们。因为这种默契感实在太深厚了,深厚得让她们都有了种错觉,她们并非萍水相逢的过客,而是相识多年的姐妹。
——既然是相识多年,又怎么用得着特地去问姓名呢?
而素衣女子听见身后有动静,一回头,看见青青张口结舌的窘况,便也后知后觉地发现了,自己也是在刚刚那番对话中,才知道这位小妖怪姓名的,自己还没报过家门呢,可真是失礼。
于是素衣女子红着耳尖回转过来,一会儿看看天,一会儿看看地,总之就是不看青青,半晌后才不好意思地小声道:
“我是黎山老母座下白素贞,比你年长些许,你可以叫我白姐姐。”
“白姐姐,我是青青。”青青对白素贞行了一礼,建议道,“既然姐姐允许我这么称呼你,那么还请姐姐看在咱们如此投缘的份上,听我献一计。”
“若姐姐不嫌弃我,我情愿假扮成姐姐的婢女,为姐姐端茶送水,铺床叠被。如此一来,姐姐就可以假托‘远方来投亲却找不到亲人得落魄千金小姐’的身份,圆了和那凡人的姻缘。”
“等姐姐和那凡人成婚后,你们二人间若有个什么口角,我还可以在其中代为转圜;若他外出干坏事时,姐姐不方便跟上,我就是姐姐在外面的耳目,为姐姐监察此人行为。姐姐看这样可好?”
白素贞闻言,大喜道:“青青如此心意,我将来功成之时定不负你!”
于是姐妹二人商议一番,便捡了个良辰吉日,假装是来这里探亲的一对千金小姐和婢女,在路上与许宣相遇;又召来一阵急雨,向他借伞。
这一来一往,两边就熟悉起来了。先不提那许宣归家后,如何动意,浑身冒火,在床上翻滚搓揉了一宿,只恨不能与白素贞成就好事;但他面上却装得极好,因此数日后,白素贞觉得许宣的品性还算端正,便将前因后果都与他诉说分明。
分说完后,许宣大喜过望,半点“婚后不可同房坏我修行”之类的要求都不听不顾,一心想着立刻和白素贞结婚:
有个欠着自己恩情的神仙上门来,还要帮助自己赚钱,岂不是天大的好事?万万没想到那些话本的情节也有在我身上成真的一日!④
于是二人的婚事就这样成了。结婚那日,高朋满座,宾客满堂,白素贞难得换下了颜色浅淡的服装,上穿青织金衫,下穿大红纱裙,戴一头百巧珠翠金银首饰。⑤
这身装扮已经脱去了昔日,与青青初见时的神仙雅致气象,端的是红尘里的富贵夫人;可这艳艳的颜色落在青青的眼里,与满堂灯烛红绸连成一片,竟莫名就有了些不祥的、凄厉的意味。
果然正如青青所料,人心不足蛇吞象。
婚后,许宣的胃口渐渐大了,觉得白素贞不与自己同房的行为很可疑;更是进一步怀疑起了她的身份,觉得自己的妻子其实并不是什么散仙,分明就是妖怪:
否则的话,她为什么不肯跟我圆房?不能和男人上床的妻子都不是尽责的妻子,尽不到女人的本分。我已经是药铺老板了,又生得风流倜傥,对她温柔小意,她怎么还不被我打动?我明白了,一定因为她是妖精,怕被我识破真身,才捏到了散仙这样的谎话来哄骗我!
——这样想着得许宣,浑然忘却了自己开药铺的钱,都是白素贞把来与他的。他只觉,白素贞整个人都是自己的了,那么连带着她的钱,也该补贴给我用。
许宣越是这样想,就越是对白素贞心中不满。虽然他的表面功夫做得极好,便是白素贞和青青两人加起来也没能识破他的伪装,可更敏锐些的青青却十分不喜欢许宣的那双眼睛:
真恶心啊,他明明是个人,为什么在看着我的时候,却能带给我一种被黏腻冰冷的怪兽舌头给缠住的感觉呢?就好像他在看着我的时候,完全没把我当个正常人看,而是将我看作可以随意收作小妾的备用货色了。
而青青的预感是正确的。许宣越是与白素贞日夜相处,便心中邪火越旺,却又发泄不出来,只好将目光投向了青青:
哪怕是神仙,在嫁给我之后,也得遵守我的规矩。要我说,天孙娘娘和那孙守义没能成事,多半是因为孙守义太胆小怕事,不懂生米煮成熟饭的道理。我虽然忌惮这婆娘的法力,不敢对她霸王硬上弓,可莫非她的这位小婢女也不准我偷吃一口么?
青青隐约察觉到了这份恶念,却又不敢轻易说给白素贞听,生怕是自己风声鹤唳,草木皆兵,平白便为白素贞的修行与报恩添麻烦。
无奈之下,她只得在日常生活中便竖起一身的尖刺,好让那许宣无法接近自己,原本在西湖里修行千年的小青鱼愣是把自己变成了个青皮辣椒:
万一哪日,这人实在把我惹恼了,我当场就能拔出剑来把他砍死。杀人虽易,可终究给白姐姐添了麻烦,我可万万不能如此。
白素贞也察觉到了青青的异常之处,追问之下,青青却只是摇头苦笑,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不能说,姐姐,因为我真的说不得。你的红线,是符元仙翁亲自拉的,又和他有着前生的救命大恩。若仅仅因为我一人不好的预感和错觉,便使得你们落个劳燕分飞、离心离德,坏姻缘事小,误修行事大呀!
白素贞虽然没能得知真相,却也爱护青青,与许宣日益疏远了。
许宣见家中明明有“娇妻美妾”,却动也动不得,吃也吃不上,不免心中怨恨更深,甚至有了借助外人之力,谋害这对非人的主仆的想法。
某日许宣外出采买药材时,在路上遇到了名为法海的一位和尚,这和尚道行不够,见许宣面上沾染了青青的妖气,便误认为白素贞是妖,就给了他一道符纸,让他回家去哄骗白素贞喝下,便可令其魂飞魄散,降妖除魔。
许宣回家后,将符纸按照法海所说的那样,烧成灰烬后,混入了白素贞的茶盏中;又难得换下了这些天来的冷面容,亲手为白素贞斟茶,只恨不得不能亲手把这道符咒灌进白素贞嘴里。
那法海虽然学艺不精,看不出来白素贞和青青的气息其实是两人的,但他的符咒却着实厉害得很。更别说白素贞为了假扮人类扮得更像,早就自我封印了一部分法力,眼下被信任的前生救命恩人如此反戈一击,当场便抵抗不得,显出原形:
哪有什么玉容花貌,分明是鳞虫长蛇。只见她一身衣着尽数融化在皮肉里,骨骼扭曲并拢,归入体内,转眼间便从一个端庄贤淑的美娇妻,化作一条水桶来粗大蟒蛇,两眼似灯,放出金光,长舌一吐,红信嘶嘶。⑥
许宣刹那间目眦欲裂,面容青紫,舌头吐出半尺长,踉踉跄跄向后跌去,竟是活活被吓死了。若不是白素贞在黎山老母座下修行多年,有些道行,勉强留住了他的魂魄,他恐怕现在都在奈何桥边上喝汤了。
白素贞和青青见此,心中虽有些松快,却也烦闷不已:
大事不妙。虽说这缠磨人的庸人死了,的确让人心中快活,可追根究底说起来,他是被白素贞活活吓死的。如此一来,不仅是报恩不成反结仇,更是“残害凡人”,若被查出来,当受天雷轰顶之刑!
于是二人对视一眼后,立时便不约而同做出了决定:
“得去太虚幻境盗取灵芝仙草!”
然而在说出这句话的同时,白素贞和青青也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某种侥幸、纠结、憧憬与畏惧相交织的复杂情绪:
……不为别的,只是太虚幻境的名声,听起来实在太好了,好到不像是这个世界的东西一样。
如果她们不去求助太虚幻境的话,在遇到困难后,尚且可以拿太虚幻境的名头激励自己,安慰自己,说“天底下总是有个能说公道话的地方在”;但如果她们真找去太虚幻境,却发现那里和别的地方没什么区别,甚至和符元仙翁一样是个守旧派,那她们心里的那股气儿,就全完啦。
太虚幻境在她们的眼中,是永远“不复得路”的桃花源,是“丛林富笋茹,平野绝虎豹”的乐乡。哪怕她们不敢去向太虚幻境求助,怕打碎心中的最后一片净土,也很不该偷东西偷到太虚幻境的头上!
——可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办法呢?若按照正常流程去讨要仙草,只怕她们这一妖怪和一被打回原形、比妖怪还像妖怪的散仙的配置,只怕刚摸到南天门,就要被天兵天将们提着领子丢出来了。
于是白素贞和青青商议完毕后,白素贞祭出法力,保住许宣的尸首不腐烂;又将房宅圈了起来,使得二人外出时,空荡荡的房屋不至于被强盗闯空门;紧接着,青青又将自己修行千年的法力分给了白素贞一半。
如此一来,白素贞虽拥有了法力,却在气息上与妖怪并无二致,难怪引愁金女会把她误认做女妖;青青功力大减后,对上刚刚出关、状态全盛的秦姝,更是半点还手之力也没有,三下两下便被拿入天牢,等待发落。
天牢中的环境不是很好,牢中放眼望去,青石连片,寒气腾腾。在满目黑暗中,似乎连时间都凝住不动了,唯有寂寂滴落的空灵水声能让人觉得,自己并非身在阴曹地府,而是还活着。
然而正在青青半梦半醒间,冻得嘴唇都有些发紫了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急急前来,满室争先恐后的恭维声也没能让她的动作缓下来,只紧着给青青身上盖了一堆绫罗绸缎,使得她立刻便暖和过来了;又为她端来热汤香茶,叫她洗漱整容,暖暖身子。
一番忙乱下,青青依稀听得旁边有人对忙前忙后的女仙谄媚讨好,叫她“痴梦仙姑”。
然而青青在人世间已经见惯了那些虚伪的招数——在青青从一条咸鱼变成浑身尖刺的刺猬的过程中,许宣此狗贼应该负全责——眼下见此,心中便更是惊疑不定,坚决不受。
负责前来安抚她的痴梦仙姑见青青油盐不进,急得直跺脚上火,却又不敢说什么重话,只得一叠声催;可她这边越催,青青那边就越心怀警惕,陷入了一个无可解的死循环。
正在双方僵持不下,拉拉扯扯间,突然从天牢外传来一声禀报:
“报——”
“太虚幻境之主,警幻仙君,**灵妙真君秦姝到!”
痴梦仙姑急得眼泪都快下来了:“小祖宗,你这不是为难我吗?秦君让我来照顾你,说等下她来问话,你这……哎呀!你莫非是硬要把自己折腾死在这里不成?”
此言一出——不,在“秦姝”的名字传入天牢内的那一瞬间,原本刚刚还展现出非暴力不合作态度的青青,立刻就变了个人似的,闷不做声地抓起被子毯子就往身上裹,还飞快地给自己耙了耙头发,三下两下就把自己收拾出个能见人的体面模样来了。
痴梦仙姑:……小姐妹,你是不是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得亏我是CP人,不是单推人,否则我非跟你急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