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动
京城,景阳宫。
外头暖日晴云,窦太后用过早膳,女官伺候着她漱口净手,恭敬道:“娘娘,安国公府的人到了。”
她没有发话,慢条斯理地端起茶杯,啜了一口,吐到银盆中。
“国公府都谁来了?”
“国公爷、国公夫人,还有安然姑娘。”
窦太后将茶杯往桌子上重重一放,脸上露出些嫌恶:“她来做什么?”
旁人不知道严氏的底细,窦太后清清楚楚。
当初严氏来安国公府寄居,看起来娇俏柔弱、知书识礼,一副讨人喜欢的温柔姿态。
要不然她亲眼看着严氏往大哥腰带里塞荷包,差点被严氏骗过去了。
窦太后丝毫不怀疑,要不是她禀告爹娘,让爹娘把大哥送去书院念了两年书,只怕没到议亲,严氏的肚子就大了。
爹娘念旧情、讲道义,真到生米煮成熟饭的份上,必然让大哥娶了严氏。
她自小便能拿主意,瞧出爹爹虽然德高望重,毕竟年迈,窦家在朝中无人,要是大哥娶了这么位破落户,她这钦定的太子妃在宫外便少了助力。
爹娘替大哥张罗了好亲事,娶回来家世好、性情好的大嫂,又把严氏这个祸水远嫁了。
不想严氏成了寡妇,竟巴巴地跑回京城给大哥做外室。
国公府真是叫她给赖上了。
“叫进来。”
女官匆匆而去,很快将安国公一家三口请了进来。
窦太后含通身雍容气度,目光清明地将三人一扫,慈和说道:“都是自家人,不必那么拘束。”
厌恶归厌恶,到底是娘家人,不会让他们没有颜面。
寒暄过后,吩咐女官赐座斟茶。
“多谢娘娘恩典,”安国公道。
严氏恭敬地坐在安国公旁边,一副端庄持重的样子,她知道太后素不喜自己,不敢贸然说话,只朝安国公使了个眼色。
安国公忙道:“娘娘,我把安儿带过来了,娘娘有什么疑问就直接问安儿就是。”
窦太后不置可否,冷冷的眸光扫向窦安然。
窦安然比窦施然小六个多月,是安国公元配怀着窦施然的时候,跟严氏珠胎暗结的女儿。
三年不见,记忆中的小丫头片子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莹白小巧的脸,秀丽精致的眉,既承袭了窦家人的骨相,又添了几分严氏的娇柔。
她跟阿施有几分相似,又不似阿施那么夺目,仿佛一朵开在墙角的昙花,静静绽放,细看有几分韵味。
窦家的姑娘,的确都不俗。
“这样吧,大哥带嫂子去后院赏花,哀家跟安儿说几句体己话。”
“是。”安国公拱手道,严氏担忧地朝窦安然看了一眼,起身跟着去了偏殿。
太后倚在凤座上,收回了打量窦安然的眸光,轻轻抚摸着手指上的蔻丹。
“听大哥说,你跟越王有一段旧情。”
窦安然稍显慌乱,连连朝窦太后摇头,对上窦太后的眸光,又垂下眼睛道:“爹爹说错了,我只是在御花园遇到过越王殿下,说了会儿话,没有什么旧情。”
“那你怎知越王迟迟不肯成亲,是因为挂念你?”
“这……”窦安然眸光闪烁,把头埋得更低,“前儿跟娘亲说起婚事,不知怎么地我就把几年前的旧事说了出来,娘亲才说了越王殿下有位心上人,我不敢说就是我,只是爹娘觉得是我。”
窦太后在宫里见过太多女人,环肥燕瘦,千娇百媚,各有心机。
看到窦安然这般扭捏,心中觉得可笑。
不过很多男人就吃这种装模作样的造作姿态,譬如哥哥,譬如先帝。
越王是先帝最宠爱的儿子,对女人的品位怕是大差不差。
“这里只有哀家和你,哀家年纪大了,不喜欢说话绕弯子,懂了吗?”
窦安然眸光微闪,依旧收着下巴,低眉顺眼。
“但凡姑姑问的,我都实话实说。”
“哀家记得清清楚楚,你娘明明给你说了肖太师的嫡长孙做夫婿,你为什么不肯嫁?”
窦安然捏了捏手指,心中狠狠的抽痛了一下。
上辈子,爹娘给她说的亲事就是肖太师的嫡长孙肖成辞。
那肖成辞是京城里有名的四大公子,年纪轻轻就中了进士,她偷摸去瞧过他,模样很英俊,说话也很温和,兼之太师府地位尊崇,她便应下了这门亲事。
谁知那肖成辞是个衣冠禽兽,新婚当夜就折磨她死去活来。
她回家找爹娘哭诉,爹娘上门理论的第二日,肖成辞便抬了四房小妾。
这四个女人也不知道是他从哪里找来的,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时常几个人一起陪着肖成辞寻欢作乐。最可怕的有一回深夜里,肖成辞带着她们冲到了她的房间,叫了家丁来羞辱她。
在肖家的时候,她活得连妓子都不如。
那时太后去了温泉宫养病,她唯一的希望就是让窦施然这个姐姐能以皇后的身份施压,让肖成辞跟自己和离。
窦施然这个冷血的女人,不但不伸出援手,连亲爹都不见。
当然,在几年之后,她知道了其中的缘故。
这个时候的窦施然,压根不在皇宫里,而是使尽浑身解数勾引自己的小叔子。
老天爷到底是可怜她的,在爹娘跟肖家定亲之前重活了。
凭什么,窦施然可以在天底下最有权势的两个男人之间周旋,而她被那些腌臜男人糟蹋。
她绝不会再踏入肖家这个狼窝,她要改变自己的命运。
窦太后看着她脸庞微微发红,眼睛里像是有泪一般,皱眉道:“到底怎么回事?”
“不敢欺瞒姑姑,安儿无意间听一位闺中好友说了,那肖成辞不是个好人,时常眠花宿柳,所以才坚决让爹娘退了亲事。”
跟肖家联姻这事,窦太后反对过。
肖太师那只老狐狸,两家联姻也笼络不住他,平白惹得皇帝忌惮。
可惜哥哥被严氏迷晕了头,对她的话置若罔闻,一心把窦安然嫁进太师府。
听到窦安然自己拿这么大的主意拒绝了亲事,窦太后对她高看了几眼。
窦家能用的人不多了,窦安然有胆色,自是好事。
“你想让哀家怎么帮?”
窦安然没想到窦太后的语气立即变了,心中大喜,忙道:“我几年不曾见过王爷,不知他如今是何脾性,或许他喜欢的是另一位贵女,早将我忘了。”
窦太后认真想了想,“你是哪一年见到他的?”
“五年前。”窦安然的声音微微发抖。
窦施然和越王应该是六年前在御花园相遇的。
她若说六年前,以姑姑的精明,必然能想到那一年窦施然回了京。
姑姑一直偏心窦施然,一定会觉得越王只会喜欢窦施然,不会喜欢自己的。
窦太后只是知道越王有个白月光,并不知道是几时有的。
只要她咬死是五年前,窦太后便不会怀疑。
果然,窦太后眯着眼睛想了想:“那会儿先帝病了,宫中宴饮不多,能进宫来的,只有哀家和几位贵妃的娘家人。”
皇帝和越王的母妃都死得早,宫中嫔妃都想自个儿娘家人能做王妃。
那几个贱人天天领着娘家的侄女、外甥女在皇帝跟前转悠,希望皇帝能开口指婚,可惜都没得逞。
先帝很疼这两个儿子,说过让他们自己择妻。
在那几个丫头之中,窦安然的确是最出众的。
窦太后对窦安然的话愈发信了,她略一扬眉,语气更和蔼:“哀家可以帮你,但先告诉你,指婚是不可能的。”
“我不想弄巧成拙,我是觉得……”窦安然羞涩地低下头,“如果能跟王爷像五年前那样在花园里遇到,说几句话就好。若王爷有意……若王爷无意,那便罢了。”
“哀家想想。”窦太后的手指轻轻敲打着凤座上的凤头把手。
她看得出,窦安然很紧张,攥着帕子的指节泛白。
她担心自己不会帮她吗?
窦太后轻笑。
不,她其实比窦安然还迫不及待。
迫不及待把窦安然带到越王跟前,看看他的表情。
*
窦施然睁眼的时候,枕着一个滚烫的枕头。
她在宫里是最喜欢玉枕的,冰冰凉凉,最宜春夏助眠。
这个枕头暖热,却不似玉枕那么坚硬,正好贴合她的脖颈。
窦施然美美地往枕头上蹭了蹭,忽然意识到什么不对。
一抬眼,便看到越王的侧脸。
那?
窦施然拿余光一瞥,果然,她枕着的压根不是什么枕头,而且越王的胳膊。
她眨了眨眼睛,并不惊慌,只是心下泛起嘀咕。
怎么回事?昨晚明明跟他隔得很远,怎么会枕着他的胳膊睡?话说回来,他这只胳膊,比她从前枕的那些名贵玉枕要舒服多了。
窦施然侧身枕着他的胳膊,抬眼望着他。
不知道是不是太医院给的药膏有效,他脸上的红疹不如前一天看起来那么红那么大,乍一看去已经不明显了。
他的下巴真的是生得极好,不管从哪个角度看过去,都很好看。
窦施然心里的某处地方好像悄无声息的松动了些。
如果她非要有一个孩子,那么越王做孩子的父亲,也是不错的。
至少,她想不到比越王更好的人。
这个念头与权势、家族、皇位这些都无关。
他英俊又强健,通文又会武,身居高位却从不轻贱下人,在她病重的时候尽心照料着她。
作为一个女人,就该为自己的孩子挑选这样的父亲。
她认识的男子不多,但她相信没有人会比越王更适合做父亲。
这个念头冒出来的一瞬间,窦施然吓了一跳,一颗心怦怦怦地狂跳。
她猛然从榻上坐了起来。
起得太猛,扯得身上的骨头疼。
“嘶——”窦施然疼得唤了一声。
越王悠悠睁开眼睛,眸色不善地看向她。
窦施然别过脸,余光落到越王身上的崎岖不平的被子上。是因为抱着她睡了一宿,所以反应这么大吗?
上回在演武场的时候也是……
两人同床共枕睡了几日,窦施然的心境变了许多。
之前觉得难堪,现在……有些好笑,有些得意。
越王干咳了一声,跟着坐了起来,背对着窦施然。
“王爷睡得好吗?”
越王略微有些讶异。
之前两个人赤城相对的时候,这女人总会左躲右闪,方才她明明醒了,还抱着自己胳膊上蹭来蹭去的。
她是……喜欢自己了吗?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越王便面红心热。
不,这个女人是皇兄派来的棋子,身上还有诸多疑点,她不会喜欢自己,她只是勾引自己。
越王竭力打消了那个可怕的念头,站起身飞快地穿好衣裳,从衣柜里抓了两件衣裳扔到窦施然身上。
“王爷,我没有力气穿衣裳。”
她病了,说话的时候带着浓浓的鼻音,软绵绵的没有力气。
跟从前装乖顺的时候完全是两种调子。
“那就别穿,”越王越发烦躁,冷着脸问,“莫非你以为本王是你的奴仆?”
他向来惜字如金,难得一口气说这么多话。
窦施然眨了眨眼,不知他为何突然变脸。
“好吧。”
越王眉眼冷峻,面无表情的时候自带一股冷意,天生有震慑力。
可她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四两拨千斤地化解了他的冷意,叫他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越王眼底的复杂一闪而过,快步往殿外走去,一推门,值守在外头的蔡医女站起身:“王爷有何吩咐?”
“本王身子无碍了,能否出殿。”
蔡医女面露为难:“奴婢知道王爷身体无恙,只是红疹未退,现在出殿……”
外头的暖风一吹,他冷静了下来:“会把时疫染给别人?”
蔡医女没有回答,默认了这个说法。
那他还要跟这个女人在琅华殿里住多久?
“你找回来的草药药效如何?”
“太医院正在研究药性,这才一两日,还不得分明。”
“知道了。”越王说完,脸色更加阴沉,“里头那女人还是没力气,你去帮她穿衣裳。”
“是。”
蔡医女往里走了两步,想起了什么,转过身道:“琅华殿里事务众多,王爷正在养病不堪辛劳,要不要把殿里的宫人召回来?”
“王青他们发病了吗?”
“不曾。王公公一直想来琅华殿侍奉王爷。”
琅华殿里只有他和那个女人,那女人病得重,身边需要人伺候。
现在他们红疹未退,要是把宫人叫过来,万一染上就前功尽弃了。
早知如此,一开始留两个人在殿里就好。
“王爷,要叫他们来伺候吗?”
“不必了。”
蔡医女重新往殿内走去。
越王在门口略站了下,看到蒙着面的内侍们走来围着琅华殿洒生石灰,风再一吹,味道有些难闻。
他关上殿门,想去汤池坐会儿,却信步走到寝殿。
蔡医女给她穿好了衣裳,正在系腰带。
“……夫人不必担心,躺了几日是会酸痛的,晚些时候奴婢为夫人略施针灸,定可缓解。”
“蔡医女还懂针灸?”
太医院里的御医各个身怀绝技,医女只是略通医理,给太监和宫女看病。
“奴婢略通皮毛,如果夫人信得过,奴婢便大胆施针。”
“我当然信得过你。我觉得,你比外头的御医都厉害呢。”
窦施然说着,不经意抬头,恰巧对上越王的眸光。
她不躲不闪,颇为张扬地冲他一笑。
这一笑,如云破日出、雨后虹现,不期而遇,却又摄人心魄。
越王呆愣了片刻。
这种感觉他很多年前有过一次。
准确说来,是六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