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第一百零六章
康煦帝病了。
是在御驾亲征的路上感染了风寒。
起初只是小病小灾,不管是皇帝还是随行的人,都没有放在心上。可伴随着行军队伍的前进,康煦帝的病情却没有好转,反倒是日渐严重。
这无疑让随军的人开始担忧。
皇帝是一国之本,万万不能在这时候出差错。便不断有人劝说皇上及时折返,以身体为重。
可康煦帝并不想在这个时候离开军营。
哪怕在病中,康煦帝也时而会写信回朝,除开要务外,自然还有不少是给太子的亲笔信。
掐指一算,康煦帝离去不到一月,太子已经收到了好几封书信,有的是抱怨,有的是唠叨,更有皇帝的思念之情,这无疑让太子有些嫌弃。
“阿玛都一把年纪的人,还这么黏糊,着实叫人害怕。”
太子这么吐槽时,贾珠可完全没从太子的身上真正看到厌恶嫌弃的表情。便知道,太子这不过是假意抱怨罢了。
既然这来往的书信,太子已经回复过不少次,为何偏偏是这一封,太子要来问贾珠的意见?
……这让贾珠想起某一件事。
或者,某一个“梦”。
这些年,太子做梦的频率没有那么多,却也没那么少。
一个月可能会有一二回,有时会让贾珠梦中惊醒,有时也或许什么都没发生,就这么继续睡下去。而依照系统的说法,不是每一次允礽做梦的时候,贾珠都会同步接收到梦境,所以,在太子那头,或许每月做梦的次数要更多些……
如此复杂幽暗的梦境,贾珠不说全部都记得,可至少大部分,都是留有印象的。
正如他眼下想起来的这一个……
贾珠记得,那是在半年前,将将要过年时,外头张灯结彩,非常热闹。贾珠却躲着,偷偷在书房读书,末了,他就一个不小心在书房睡着过去。
他没想到,那一日太子早早就休息,而他“梦到”了……
梦中的康煦帝一废太子时。
贾珠有些怔然地站在台阶下,看着坐在皇位上的老者气喘吁吁,扶着梁九功的胳膊,正对着台阶下跪着的一个男人竭力唾骂。
那勃然的怒意,让朝臣骇得接连跪下,不敢直视天子怒容。
在那众多人中,最前头的那个男人却跪得笔直。
康煦帝的每一句话都像是抽打在他背上的鞭子,可他浑身上下散发出来的那种冷漠,却足以叫任何一个人都为之更加暴怒。
皇帝的气急败坏根本打不散太子身上的漠然,好似他说出来的话,根本伤及不到他半分。
这人都知道,纵然关系再好,可到愤怒上头,怒火直冲脑门,只会让人彻底失去理智,更想将所有恶毒的语言喷洒出来,用尽一切的力量将对方压垮——
康煦帝推开梁九功,几步走到了殿台的边缘,“……太子,早在二十九年,朕御驾亲征,却在途中重病那日,太子来探望朕,却毫无担忧之色时,朕就该知道,你是个不孝不悌,不忠不义之徒!”
“阿玛!”
此前一直任由着皇帝唾骂,好似根本都无所谓的男人,却在那一刻猛然抬头,在没有任何命令的前提下,硬生生站了起来。
他的动作缓慢,根本没有人压着他的腿脚,可太子动作时的沉重,却好似那些语言的重量层层束缚在了他身上,叫他连行动也是难。可向来破局最为难,一旦抛却了一切,无拘无束时,最是肆无忌惮,太子的动作由慢到快,仿佛那些压力顾虑,在太子站起来时,已经被他全部抛却在了脑后。
显然太子站起来这个举动,让康煦帝异常愤怒,他怒视着太子,正要再骂,却听到太子又低
低叫了一声。
“阿玛,”男人的声音带着晦涩,好似从幽暗处爬出来的怪物,却勉强维持着理智,“如果我想要你死,早在康煦三十一年时,我就不会救你。阿玛要是死在了那个时候,我焉会有今日的下场?”
“你,逆子!”康煦帝大怒,“这本就是你应当做的,如今却是挟恩不成?”
男人兴意阑珊地摇头,任凭康煦帝再怎么说,都不再开口,只是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就像是一根石柱。
贾珠陪着太子经历过许多的梦境,可唯独这个记忆最为深切。
他不知太子和康煦帝为何在“梦中”会走到那个地步,可太子话里的悲哀,却是能感受到一二。当康煦帝将太子的一切作为都当做恶意时,不管他如何辩解都是错。
诚如太子所说,若他对康煦帝怀有恶意,那年康煦帝身怀疟疾时,太子已经将要二十,他放任康煦帝死去,岂不是将一切都收入怀中?
也或许……
康煦帝是知道的。
可有些事情走到头,就不得不做。
便是皇帝,也是如此。
一回想起此事,贾珠就有些明白,太子要找他入宫的原因是为何。既然贾珠都能记得这个“梦”,那没理由太子不记得……
毕竟,伴随着太子的长大,他对那些碎片化的“梦”的记忆只会越来越深刻,自然就会意识到,那梦中有些事情太过奇怪,也太过连续。
没有谁的梦境会是如此连贯,也跳跃。人与事务的变化都如此清晰,好似历历在目,好似真的曾经这么发生过……
有时贾珠都有一瞬间的恍惚,当初他做出来的选择,到底是对,还是错?
当然,贾珠从来不后悔,毕竟这意味着一条命。
可这代价,却是如此漫长折磨。
“阿珠,你瞧着我这么久,可看出来什么?”
太子打趣,拍了拍贾珠的胳膊,“孤怎么觉得,阿珠好似要哭出来似的?”
贾珠的喉咙微动,平静地说道:“殿下看错了,我只是在想,皇上既然病重,那自然是要撤回来休养,再不济,保成也该去瞧瞧皇上。”
“阿珠觉得,我该去?”
贾珠颔首,“保成自然该去。别的且不说,皇上决意御驾亲征,自然是怀有雄心壮志。可这半道上却是重病在身,这种落差定然会叫皇上心中难受。身体并着心里的两处为难,自当由人子去宽慰。”他娓娓道来,为太子分析其中的问题。
允礽敛眉,若有所思,“可大哥也在阿玛的身边。”
贾珠笑了起来,叹息着说道:“可皇上最喜欢,最疼爱,最放在心上的,是太子殿下才是。”
允礽颔首,那眼神却有些飘忽,不知在思忖着什么,过了半晌,贾珠才听到太子叹了口气,淡淡说道,“阿珠,是不是越喜欢,越在乎,便越是会刻薄对待,越是无法容忍一点瑕疵?”
贾珠心中一凛,隐约猜到了太子这话的言外之意。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思考了好一会,才慢吞吞地说道,“保成,如果不在意,便无所谓,不是吗?就好比说,我喜欢太子,在意太子,所以,若保成背着我沾花惹草,只需要一次,我便会主动退出这段关系,”许是因为贾珠是一边想,一边说,所以他说话有些断断续续,当然,碍于他这段话的含义,也叫太子气得牙狠狠,“可如果这个人是其他人,比如大皇子,或是贾琏,虽然我也不喜欢他们的行为,可我不会因此疏远,或是影响到与他们的关系。”
当然,若是那种特别恶性,如贾赦亦或贾珍那类,贾珠自然会默不作声地远离。
顶着太子凶巴巴的眼神,贾珠继续说道,“又或者,父亲对待我和宝玉两人,许是因为我年长些的缘故,他
的确偏宠我几分,可若是我做出了与宝玉一样的荒唐事,那父亲的愤怒,也会比对着宝玉时,要更旺上几分。”
世人从来如此,对自己喜欢,在意,关切的人投以更多的情谊,而不知不觉间,也会更加刻薄,以更高的要求对待彼此。
康煦帝纵容喜爱太子,那相对于,他希望从太子身上得到的孺慕与关切,也会远胜于其他皇子。
太子沉吟了半晌,“别的我都理解,为何方才阿珠举例,要拿我和大哥贾琏比较?”
贾珠扑哧一声,眉眼微弯地笑着,“如果我与太子没有这层关系,那殿下,大皇子,贾琏,又有什么不同?那我对殿下,与对比其他人,自然也无不同。”
太子沉默了一会,蓦然说道:“要是那时孤没觉察到自己的感情,等到娶妻生子后,方才醒悟过来,那……”
“那我与殿下,也再没有任何可能了。”贾珠轻轻地说道,“殿下有自己应当肩负的责任。”
责任,情爱。
在贾珠看来,是没有办法完全为了某一桩而彻底抛弃另一面的。
太子微蹙眉,过了一会,方才慢吞吞地说道:“阿珠说得极是,孤应当去看望阿玛,还得是担惊受怕地去。”说到最后一句话,允礽露出了厌恶的表情。
贾珠摇了摇头,抚摸着太子放在他膝盖上的手掌,“殿下只要做自己便好。”
太子冷冷嗤笑了一声。
骤然一下的声响,叫贾珠的心口也跟着跳动了一瞬。
……显然,那急促笑声里的不以为意,夹杂着少许难以察觉的恶意与怒气。
贾珠犹豫了一会,轻声说道:“那我能与殿下一起去吗?”
其实他本不该提出这个要求。
贾珠刚入翰林院,正是需要和其他人熟悉的时候,如果匆匆离开,尤其还是跟着太子,等再回来,或许又有无形的隔阂。
如范茂那样的人虽然不多,却也未必会少。
然贾珠却不敢让太子独自去。
从殿下突然叫他入宫一事来看,显然梦境里的情绪已经影响到了现在的太子,若是太子面对此情此景,贾珠也不敢保证事态会是如何发展……毕竟保成的脾气从来都不怎么好。
如果让太子率人前去,是依照历史。
那再加上一个他,怎么都算得上是崭新的变化吧?
太子挑眉,似笑非笑地说道:“阿珠不是最在乎规矩,礼数等事吗?”
贾珠平静地说道:“我是在意。可是我更在意保成。”他看向太子,声音里略带淡淡笑意,“难道殿下是打算拒绝吗?”
太子笑了笑,上前蹭了蹭贾珠的嘴角,笑眯眯地说道:“阿珠既然这么在乎我,我怎么会不答应呢?”
他的心情骤然大好,拍着贾珠的肩膀说道:“那就再带上一个状元郎吧,孤可是听说,他在翰林院里的关系还算不错。”
再带上一个人,许多事情就不会显得那么明显。
太子是喜欢展现贾珠的独特地位,但也不是为了给他树敌去的。
将这桩事情了结后,贾珠和太子又黏黏糊糊了一会,在他们差点擦枪走火时,贾珠的理智猛地回来,坚持住了底线,没真的滚到床上去。
尽管他们有些事情都做了,可是一直都没做到最后。
贾珠不知太子是怎么想的,但对他来说,是因为系统曾经在他的耳边逼逼赖赖,说是他们现在的岁数还小不能多做伤身。
“年纪还小?”贾珠记得自己那时还有些诧异,“秦少尚的夫人都已经有孕在身了。”
【宿主的岁数,对系统而言,也只是刚刚成年,到身体完全发育成熟,最起码还要几年的时间。】
有了系统这话,再加上
贾珠本身也不是个重欲的人,便一直都没怎么涉及到此事。
至于太子是怎么想的……
贾珠就不知了。
可从太子有时的……变态程度来看,殿下应当不只是有一点点想法而已,怕是有着许多想法。只是不知为何,一直都压抑着没有真正做到最后。
这对贾珠而言当然是好事。
一旦真的……
咳,他觉得他们会食髓知味,好些日都想着裤腰带上的事,这简直是不知廉耻!
反正贾珠在捍卫住自己最后一件衣裳的存在后,用最快的速度整理好自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逃走了。
太子哼哼地看着阿珠逃走的身影,嘀咕着说道:“孤是什么洪水猛兽吗?”
明明都好几日没碰阿珠了,怎么还是这么敏/感?
他分明很克制了!
太子殿下一边哼哼唧唧,一边叫人进来研磨墨水,站在书桌前盯着康煦帝的来信,思忖着要怎么回。
其实回信并不是重点,重点是在于……
允礽记得的那些“事”。
允礽必须承认,在贾珠入宫前,他的情绪非常暴躁,根本算不上一个“好”字。在看到书信前的好心情一瞬间被撕毁得彻底,好似埋藏在骨髓里的暴戾都在一瞬间冲上了太子的脑门,叫他几乎要发作出来。
太子身边的太监宫女都不知为何殿下的情绪骤转急下,更别说是还在商议朝事的大臣们。
等到他们从太子的口中得到皇帝病重的消息,一边为皇上担心的同时,也一边感慨着太子对皇帝的情谊之深,不愧是皇上亲自教养出来的……
允礽光是看着他们脸上的神情,就能猜到他们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可越是如此,允礽就越是暴怒。
好似原本燃烧殆尽后的焰火并未真正熄灭,只是潜藏在幽暗处,冷不丁在要紧的时刻突然冒了出来,以无法阻挡之势燃烧成了大火,烧得他的双眼发红,回到毓庆宫后就砸了半个宫殿。
太子已经少有这么冲动。
玉柱儿和冬雪他们看着太子如此暴怒,谁都不敢劝,毕竟都以为殿下是因为担忧皇帝的身体,方才会如此。
……事实上,的确也是如此。
只是伴随着允礽能够感觉得到的担忧,那狂躁的恶意如影随形,根本毫无休止。
他越是担心皇帝,就越是感觉到那股怒气。
几个太监宫女们看来看去,最终还是冬雪硬着头皮去劝说,“……殿下,皇上有上天保佑,肯定是不会出事的。殿下若是心中难受……不如,请珠大人入宫一叙?”
真贼。
玉柱儿和王良听了都不由得在心里竖起大拇指。
这可的确是个好办法。
其实他们方才也想到了贾珠。
应当说,在太子殿下发火的时候,很难不想到贾珠。没看他们称呼贾珠时,都是不那么得体,却更加亲近的珠大人……这其实是不应当的。
伴随着贾珠的成长,他们应该称呼他为贾大人才是,可是这东宫上下,不知不觉就继承了从前的称呼,没人纠正,太子也不在意,便一直这么叫下去。
贾珠在的时候可好了,尤其是当伴读那会。
只要太子殿下生气,有贾珠在,保管什么事情都没有。
这让他们不由得怀念起贾珠还在宫内的时候,现在呢,珠大人已经入了翰林院,成了庶吉士。想要入宫虽不麻烦,但也少了时时能入宫的随性。
可恨!
那厢,冬雪在劝说了太子殿下后,总算让殿下稍微冷静了些,看着宫内的狼藉,烦躁地叫人上来收拾,带着人去就去演武场。
当然,他的确叫人去请了贾
珠。
在贾珠刚回来前,通身烦躁的太子刚刚从演武场回来,又浇了一身的冷水,总算好受了些。
而现在……
玉柱儿小心翼翼地看了眼正站在书桌前的太子殿下,只见少年垂下眼,正凝神回信,提笔写就时一气呵成,丝毫不见刚才的烦躁。
玉柱儿再一次在心里感慨……
要是贾珠能时时刻刻跟着太子殿下就好了……或者给他们每个人都批发一个珠大人,遇到太子发火时,就将珠大人给举起来……保管太子殿下看了就消火。
“玉柱儿,你发什么疯?”太子拧眉看了眼在闷笑的大太监,“去将六部尚书,并着这几个人,都叫进宫来。”
太子随手地将一张纸丢给玉柱儿,同时又将一封信交给王良,让他派人去送信。
“阿玛身体不适,孤心中担忧不已,决意亲自过去一趟。”太子淡淡说道,“传他们进宫来,孤要与他们一同商议孤离京后的事。”
“嗻。”
玉柱儿和王良欠身,领命而去。
…
翰林院,贾珠归来时,想起太子殿下的暗示,犹豫了一会,还是去找了徐柳青。
徐柳青听了贾珠的话,起初一愣,继而一喜,“贤弟,你说的可是真的?”
贾珠敛眉,轻声说道:“殿下此番传我入宫,的确是透露出了少许意思,若是……那自然是真的。”
徐柳青憨厚的脸上露出欣喜之色,拍着贾珠的肩膀,笑着说道:“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愚兄都谢过贤弟这番心意。”
徐柳青似乎将这件事都归功于贾珠。
贾珠含笑说道:“这可是太子殿下主动提及的,与我倒是没什么干系。”
徐柳青只是笑着,看起来却是不信。
他自诩身为状元郎,总是有几分独到之处。可是这些在皇帝太子的眼中,根本也算不得什么。
这春闱每三年一回,状元三年也有一个,值钱,但也不那么值钱。如果不靠着在翰林院的时间早早地给自己争出一条门路,那状元郎和普通的同进士也没什么差别。
不管差旅多累,可要是能在太子的面前混个脸熟,到底是好的。
更别说,这一出是为了慰问军队。
徐柳青不知道皇上重病的消息,贾珠提及时,也只说太子殿下是为了前往慰问,其他的事情并未多说。
而这件事,伴随着宫里传下来的命令,很快传遍了翰林院。
因为太子决定明日动身。
这命令来得仓促又突然,贾珠和徐柳青收到命令时,已经是要下值的时候,好些同僚听闻这事,正要问及他们,却发现贾珠已经早早走了。
徐柳青倒是慢了一步,被好几个同僚围住。
有的问:“徐大人,此事,可是与贾大人下午入宫有关?”
也有人问,“此次出行,徐兄竟在名单上,这正说明太子殿下对徐兄的重视。”
还有的说,“……实乃幸事,徐兄若是飞黄腾达,可莫要忘了我们。”
徐柳青憨厚笑着,一一应着,心里倒是发苦,方才他怎么不警惕些,跟着贾珠一起早早离开。
但这怨不得这些人在乎。
毕竟他们刚入翰林院没多久,大家原本是一样的,可突然有人被挑出来,便显得打头刺眼了。
能入翰林院做庶吉士的,要么出身好,要么排名前,两者都是的也不少,当然说起话来,便更为直接。
范茂酸不溜秋地说道:“贾珠能被选中,那是人家从前和太子殿下十来年的关系;徐兄能被挑选上,是因为他是这一届的状元郎,我们有什么?”
徐柳青哽住,花了一点时间,总算摆脱了他们,脚步匆匆地
走了。
他那个态度,就好像背后跟着一堆饿狼。
当然,他尽可能地掩饰了自己离开时的如释重负,但还是脚步轻快地离开。
毕竟,这的确是一件好事。
但很快,就变成了一件坏事。
因为这些随行的人总算知道,为何太子殿下要这么快就决定启程,乃是因为康煦帝病重了。
这的确是个坏消息。
他们在离开了京城后没多久,便开始赶路,纵然大部分人都有马车可坐,可是这一路颠簸下去,人都快没了,有些人一下了马车,就忍不住吐了一地。
可谁都不敢在这个时候提出异议,毕竟没看太子每日都是在外骑马,跟着一路疾驰,直到夜间才回去休息的吗?
也有不少人看得出来,太子殿下的心情不怎么好。也不敢在这时候,触怒太子的霉头。
贾珠的马车就依照官位,被安排到了队伍的后面。
可贾珠大多数时候,都在太子的马车上。
太子累时,才会回马车休息。
贾珠知道太子是在趁机宣泄自己的情绪,每次跑完马后,他回来时就能冷静一点。
“殿下还是心情不好吗?”
这日,太子躺倒在贾珠的膝盖上,将整张脸都埋在了贾珠的小/腹处,这吐息弄得贾珠身体有些僵硬,毕竟这闹起来有些痒痒,但贾珠还是任由殿下去了,只是手指穿插在太子的头发里,将冠帽取下来后,梳理着有些凌乱的头发。
太子含含糊糊地说道:“阿珠将我的头发弄乱了。”
贾珠:“太子的头发本来就是乱的。”
太子哼唧了一声,过了一会,才又说道:“真奇怪,阿珠,我又觉得难过,又觉得担忧,可是愤怒的情绪还是挥之不去。”
贾珠挑了挑眉,殿下这话,就让他不知道怎么接。
他知道殿下为何愤怒。
可贾珠不应该“知道”这一点。
如果不是他可以入梦,贾珠是不会知道缘由的。他的手指在太子的脑袋上拽了拽,有些好笑地说道:“其他的我都可以理解,可是愤怒?”
太子委屈地说道:“就是愤怒。”
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让太子这些天浑身充满戾气。
这让贾珠看了,都很是心疼。
那些陈年旧事的压力,落在年纪小小的太子身上,这是多倒霉的事呀。
一时间,贾珠对太子的态度更加温柔,有时都到了千依百顺的地步。
太子一边得寸进尺,一边指出,“阿珠,你再这样下去,只会叫我越来越过分。”
贾珠仰面躺倒在床榻上,含糊着咬着自己的头发,“……我不如此,保成就不会过分吗?”
太子两只手撑在贾珠的左右,认真思考了片刻,“不。”
他笑了笑。
“的确是,欲/望难平。”
…
这可是快速行进的马车,这么颠簸的时候,也不可能做点什么。太子也不喜欢将情绪发泄在贾珠的身上,只是两人显得更加腻歪便是。
又过了几日,太子好似突然自己想清楚了,又或者……将那些负面的情绪都压了下去,这才一点点好转起来。
那个时候,他们已经快赶到目的地,而舟车劳累,每个人都疲倦不已。
太子眼看快到了,便令队伍的速度放慢了些,又多给了半日休息的时间。
不仅是为了人,也是为了马。
在驻扎休息的营地里,贾珠从太子的马车下来,与玉柱儿说了几句话,这才迈步回到了自己的马车。
徐柳青和贾珠是一起的,对于贾珠每日都出去,只有在夜间才回来的事,徐柳青一
直都没说什么,更是什么都不问。
他总觉得自己这一次能够入选,是沾了贾珠的光。
太子和贾珠的关系一直都很好,殿下时常召见贾珠也是正常的事,他从来都不曾多想。
而太子那处,等贾珠离开后,允礽召来了王良,吩咐了几句,这大太监立刻领命下去,过了好一会,回来时,他的身后跟着两个侍卫。
太子撩开车帘,侍卫便低声禀报着什么。
太子半心半意地听着,待听到其中一句,微挑眉说道:“大夫?”
“是的,在离开京城前,贾府多次延请大夫,说是为了府上的主子们诊脉,但据卑职观察,许多时候,应当只是为了大人。”
太子若有所思,摆了摆手,示意他们继续说下去。
于是这两个侍卫,便将近期发生的事情一一说了出来。等到他们禀报结束后,太子漫不经心地叫人赏赐了他们两个,自个儿琢磨了好一会,方才看向王良。
方才那些侍卫说的话,王良也基本听了去。
太子淡淡说道:“王良,你瞧着阿珠的身体,可看出来什么不妥?”
王良小心翼翼地说道:“恕奴才愚钝,并未看出来。”
如果贾珠的身体不适,王良自认为不说看出十分,那最起码也能看出五分吧?
毕竟贾珠从前的身体孱弱,生病是常有之事,而且他常在太子身边,这朝夕相处,伺候的宫人要是连这个都看不出来,那也白干了。
可方才那侍卫说的话,又不可能是虚假。
为何贾府要频频请来大夫?
这或许是他们心中的疑窦,可也算不得什么大事,毕竟贾珠看起来身体健康,更是没瞧出来哪里有问题。
而再过一二日,他们就已经赶到了康煦帝所在的营地,此事更是被掩在角落,暂时不被提及。
康煦帝病得很重,但也没重到危及生命。
不管是皇帝,还是随军的大臣们,都清楚这点,但多数人还是请求皇帝回到城镇休息的缘故,自是非常鲜明。
是为了皇帝的安全,也是为了军中的士气。
康煦帝御驾亲征,是为了鼓舞士气,也是打着要将这件事一鼓作气解决的目的。若是皇帝在军中病恹恹的,哪怕只是小病小灾,也会影响到队伍的士气。
康熙帝便是为此,犹豫再三,还是后撤。
也是在那个时候,写信回了朝廷。
太子的书信,只比他们出发的队伍早了一日,而他们这一路上日夜兼程,倒是没比书信慢了多少,康煦帝堪堪收到信件的两日后,太子亲率的队伍便也抵/达了这里。
康煦帝收到消息时,正披着衣裳坐在床头看着军报,闻言都吓了一跳,“太子到了?”
梁九功的脸上总算露出少许笑意,高兴地说道:“是啊,皇上,这还能有假?太子之前送来的书信,不也与您说过此事吗?”
康煦帝将手里的军报阖上,嘀咕着说道:“这送信的速度,和队伍行进的速度,怎能合在一起比较?”只要算上马车这些,行进的速度就不可能快上多少。尤其是一路上那些保护的侍卫,总不可能一个个都是骑马……
康煦帝想到这里,突然脸色一沉。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已经响起了太子熟悉的声音,“……等你这个奴才通报,孤自己喊一声的时间都有了,阿玛——”
康煦帝闻言,好气又好笑地说道:“罢了,还不快让那混小子滚进来。”
梁九功连忙去请。
“阿玛,我带阿珠来看您啦。”
太子的声音刚进门时,就已经响起,“您信中也说得不清不楚,叫人看了也是难受担心,怎么不多写一些。”允礽抱怨着,又看向梁九功,
“最起码,也应当让太医将脉案给附上。”
太子这话直截了当的,仿佛之前那些时日的距离不在,连一声招呼都不怎么打,便直接问起了皇帝的身体。
康煦帝咳嗽了一声,哑着声音说道:“朕竟是不知,保成还会看病,这医案给了你又有什么用?”
太子快步走到康煦帝的床边,贾珠紧跟在他身后,两人行了礼,又好生将康煦帝打量了一番,这才松了口气。
皇帝的神色的确是病恹恹,可最起码没有到严重的境地,好好将养,该是能够康复的。
太子哼唧着说道:“我看不懂,可我能叫太医院的看,不然就这书信那几行字,阿玛是想叫我自己猜出来这严重的程度吗?”
康煦帝瞪了眼太子,这才看向太子身后的贾珠,淡笑着说道:“阿珠怎么跟着太子过来了?”他打量着贾珠眼底的青痕,忽而说道,“你们一路赶来的?”
太子不紧不慢地说道:“收到阿玛的来信后,次日,我便点了些人过来。”
太子说得轻描淡写,还抢在贾珠的跟前,让康煦帝微蹙眉,“我问的是阿珠,又不是你。阿珠,你来说。”
贾珠似乎觉察到康煦帝要问的是什么,犹豫了一会,看了眼太子。
康煦帝沉声,“阿珠,有什么说什么,可别想着瞒朕。”
贾珠抿着唇,轻声说道:“太子担心皇上的身体,又嫌弃朝臣的建议,不肯多带侍卫随行。一路来时,只点了两百骑兵护卫,一路疾驰赶来的。”
“荒唐!”
康煦帝闻言,便有些动怒。
一时气愤上头,便猛地咳嗽了起来。太子蹙眉,也有些生气,僵着站了一会,才跨步过去,拍着康煦帝的后背,“阿玛连自己都顾不好,眼下生了病的人,可不是我。”
“你乃堂堂太子,此番出行,身边就只跟着两百骑兵,保成,你是嫌弃自己的目标不够大,不够叫那些狼子野心的人盯呢!”
皇帝又气又急,恨不得将允礽骂的狗血淋头。
可瞧着太子那模样,便知道他半点都听不进去。虽然低垂着眉眼,好似真的多乖巧那样,可康煦帝都被太子骗了这么多年,哪里瞧不出来他的想法。
尽管皇帝知道太子是担心记挂自己,本该高兴。
可是一想到太子只点了两百骑兵,如此数目,实在太过少,若是路上出了什么问题,可当真叫人悔之。
康煦帝捂着嘴闷闷咳嗽了几声,又看向跟前的贾珠,电光石火间,想起来方才看到贾珠时有些微妙的念头。
阿珠是个在乎规矩的,随同太子赶来这事,算是合乎情理,也是有些逾距。
这可有,可不有的事,阿珠却做了,眼下还一路跟着太子……
康煦帝沉声说道:“阿珠,保成还做了什么,叫你担忧成这样,连离开京城都一定要跟着他?”
贾珠微讶,看向康煦帝。
皇帝如此敏锐,只从细节处,就推断出不少事情。贾珠看了眼太子,复低头,“太子殿下在得知皇上重病后,便有些伤心过度,我只是有些担心殿下……”贾珠斟酌着说道,毕竟他知道太子砸了毓庆宫的事,是整个宫内都知道的事,这早晚都瞒不过去,也只得说出来的,但他生怕康煦帝想到别的上去,便只得润色了些,“不过眼下想来,的确是我多虑……殿下一直很成熟……”
康煦帝不满意地皱眉,感觉贾珠说的话怕是有些隐瞒。
太子在此时打断了他们两人的对话,硬邦邦地说道:“我只是砸了毓庆宫罢了。”
康煦帝一顿,挑眉看着太子。
太子阴测测地说道:“阿玛要是不介意的话,其实我也砸了乾清宫,就是没我那东宫那么严重便是。”
康煦
帝:“……”
保成这么理直气壮的态度,竟让皇帝有一种做错了事情的人是他自己似的。
太子似乎觉察到了康煦帝的想法,理不直气不壮地说道:“分明就是阿玛的错,如果不是阿玛生病,我就不会砸了毓庆宫,阿珠就不会出于担心阿玛和我要跟着,我也不会为了赶路只带了两百侍卫……这归根究底,难道不是阿玛生病的错吗?”
康煦帝闻言,踹了太子一脚。
这话到了最后,他反倒是成了万恶之首了是吧?
太子拍了拍衣裳下摆上的脚印,小脸郁闷,那小眼神还溜溜转着看向康煦帝,叫皇帝的脸色板着好一会,到底是没撑住,无奈笑了出来,“成,都是朕的错,成了吧。”
他朝着太子拍了拍身边的床沿,“过来。”
太子在原地站了好一会,这才挪到了康煦帝的身旁坐下。皇帝叹了口气,将这臭小子抱在怀里,用力拍了拍他的后背。
“朕知道,保成有心了。”
他的声音有宽慰,也有叹息。
好似是在感慨从前瞧着还娇蛮任性的太子,已经长成这般模样。
康煦帝似能感觉到太子的身体僵住,后背抚摸起来,还有些紧绷。过了好一会,太子才慢吞吞地将小脸埋在皇帝的衣裳上左右擦了擦,又非常响亮地吸了吸鼻子。
康煦帝的额头青筋直跳,“保成,别得寸进尺!”
允礽的回应就是更加大声地吸了吸鼻子,哼哼地说道:“阿玛活该!”
几步开外的贾珠,总算缓缓放下了一颗提着的心。
贾珠一直有些担心这场见面。
尽管太子应该非常清楚这两者的不同,也能意识到,许多事情的发展早就不太一样,然从前几日太子的情绪里,贾珠还是隐约能感觉得到那挥之不去的阴霾。
直到此时此刻,康煦帝脸上的动容是真,太子担忧的情绪也是真,那些不堪的事……应当不会再按照那样发展,这让让贾珠放松了些。
这一旦放松,贾珠才意识到自己的后背其实在不知道的时候,就已经爬满了汗意。
康煦帝虽然高兴他们的抵/达,可是皇帝的身体毕竟孱弱,与他们说了会话后,脸上便流露出疲态。
太子皱眉,“阿玛,给您看病的是哪几个庸医?”
康煦帝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朕带出来的,可都是太医院的佼佼者。”
太子殿下嘀咕着,“一直都没见起色,不就是庸医?”
眼瞅着康煦帝当真是累了,太子这才带着贾珠退了出来。是梁九功亲自相送的,可太子却不着急去休息,而是皱眉看向梁九功,“阿玛的病情,为何如此反复?”
梁九功轻声说道:“太子殿下,这的确怪不得太医院的太医,实乃皇上……有些操劳过度,总是不肯按照医嘱好好休息,这才拖到有些严重起来。好在这些日子好好歇息,已在好转了。”
太子皱眉,“孤从宫内带了些药材来,你待会让太医去瞧瞧,可有什么用得上的。”
“嗻。”
梁九功忙应下。
等到送走这两位后,梁九功这才轻手轻脚地回去,眼瞅着答应了太子要休息的康煦帝竟还坐在床头看军务,这叫梁九功无奈说道,“万岁爷哟,太子刚刚走之前,还让您莫要再乱来,您怎么答应得好好的,眨眼间又是这般?”
康煦帝瞪了眼梁九功,“到底他是皇帝,还是朕是皇帝?”
梁九功知道康煦帝不是真的生气,便也跟着说道:“可太子殿下是担心您,皇上是该好好休息。”
康煦帝叹了口气,将军务阖上,沉默了一会,才说道:“连阿珠都担心他,硬要跟来……这臭小子,无端端发那么大的火气作甚。”
早在贾珠说话时,康煦帝其实已经知道了太子砸了毓庆宫的事。
毕竟太子的回信是比他们的出行更早,此事又瞒不住什么,送信的侍卫自然将此事也回禀给了康煦帝。
梁九功笑着说道:“那是殿下记挂皇上呢。”
康煦帝埋怨地说道:“那也不该这般失控。”
梁九功嘿嘿笑,“可是皇上看起来,可是高兴得很呢。”毕竟,康煦帝脸上可还挂着笑意。
康煦帝又瞪了眼梁九功,将手里的军务丢了过去,“你不说话,没人将你当哑巴!”
…
康煦帝知道这一回随行的人舟车劳累,也就省去了接风洗尘这个俗套的流程,命他们好好洗个澡,歇息歇息,待到明日,再说他话。
而贾珠回到自己的房间,也的确在沐浴后就躺下去睡着了。
他感觉自己的骨头都快被颠簸散架了,一旦真的躺在了舒适的床榻上,就立刻睡得沉,连侍从悄声进来熄灭灯烛都不知。
他原以为能一觉睡到天明,却没想到,到了后半夜,他还是昏昏沉沉地醒来,酸涩的眼睛睁开,只觉得后背都是冷汗。
过了好一会,他挣扎着爬起来,捂住了额头。
……殿下的梦,可真是一天,比一天都来得凶残。
这让他无疑是有些担心。
难道殿下的情绪,其实一直没好转?
只是因为太会伪装,方才连他也险些骗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