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导
待她站稳后,谢澜十分守礼地收回手。
小姑娘身轻体柔,还没他征战沙场提在手上的雁角枪重。
“先回屋。”
“嗯。”沈珏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顺着伞沿滴下的雨水恰好落在她身上,谢澜总会缩小步幅等她跟上,但她惯会讲究礼仪规矩,不肯与他并肩。
“再这样,你会淋湿。”
小姑娘就仰着脑袋看他,乌黑的瞳仁盈满疑惑懵懂,不知哪里出错。
谢澜干脆拉起她的手腕,强迫她与自己并肩而行。
背部绷紧,沈珏生怕自己走错一步,连走路姿势都变得怪异。
她不知,头顶的伞正往她的所在微微倾斜,大半雨滴都落在玄色肩头。
庭院到廊檐的距离并不远,两人行到屋前,谢澜收伞,伞尖在地面磕了磕,抖落雨水后递给一边的小厮。
“嗒嗒”两声仿佛敲在沈珏心头,她跟着一激灵。
沈珏如今的情状称得上糟糕,兜身淋湿,膝盖与裙摆处都是灰色的泥水,衣衫偏厚不至于一沾水就曲线毕露,但浸饱不少雨,正点点滴滴地往下滴水。
谢澜扫她一眼,目光并无多少停留,“先让下人带你换身干净衣裳,待会再来我屋里问话。”
果然,世子他还是会问责的。
矮身行万福礼,沈珏连腿肚子都在发颤,“是。”
接着便有婢女引她下去更衣,说是更衣,实则不然。先是洗了个热汤,再经过丫鬟的巧手装扮,末了还奉上一碗姜汤暖身。
沈珏乖乖喝完一碗姜汤,身体暖了,但整颗心却是冰凌凌的。
站在主屋门外,沈珏心里翻江倒海,救过自己的恩人、昨夜偶遇的贵人居然都是谢世子。
曾经,她竟然还想用几贯钱报答他,整个国公府都是他的,那些银钱他会不会觉得是侮辱?
他会怎么罚自己啊……
可再恐惧也得面对,沈珏平复了好几下呼吸,才推门进入。
在国公府多年,她从未涉足过清梧苑,进来才见到主屋的摆设大不相同,沉木桌椅,幔帐纱笼,窗边放置一盆松柏盆景,博古架上也只是普通的古董玩意儿。
古朴简雅得不像是世子的起居,与谢璨所住的听雪院更是大相径庭,谢璨屋里无不是波斯的栽绒毯、西域的犀牛角,布置讲究,摆设昂贵。
这么一比,谢璨倒更像是府里的世子。
在案牍前审阅战后牺牲士兵抚恤名册的谢澜,轻抬羽睫,朝门口望了一眼。
茶花红的烟罗裙穿在她身上很是相称,与之前的素雅相比,像蒙尘的明珠被拂去尘埃,尽绽光华照破山河。以银线密织的雨幕作背景,眸如点漆,唇若红樱,仿若烟雨画卷中人,从画里走出来。
然而,眼前的画中仙走进屋内,蓦然跪倒在地。
沈珏俯身,双手贴在额头,“错不在青棠姐姐,还望世子能原谅她,若要罚就罚珏儿吧。是珏儿实在想家,才不得不托青棠联系回云州的马车,也是珏儿贪玩,才让青棠开的后门。”
即使膝盖疼得厉害,她也一动不敢动,静静等待上首之人对自己的宣判。
雪落刀锋的肃冷嗓音响起,“贪玩之人会想去投河自尽吗?沈珏你不诚实。”
不诚实。三个字重重抨击在沈珏胸口,之前祖母也是认为她不诚实,才对她失望的,那样的误解比责罚她还难受。
一团棉絮堵在喉咙,她艰难开口:“不是的……”
“那你就将事情原委好好说出,我会给你作主。”
在沈珏的亲口讲述下,谢澜才知这些年他不在府里的时候,昔年活泼灵动的小姑娘到底吃了多少苦,才能将她所有的锋芒磨平,变的怯弱胆小。
玉佩掉进池塘,哄她去取,又故意推她入水?
及冠大宴上醉酒而归,闯入她的屋子,逼她绣一百个荷包?
甚至毁了她精心照料的花圃,让她被祖母责罚?
从旁观者青棠嘴里说出,远不如她的描述,一字一句不偏不倚,却令听者胆战心惊。
“啪嗒——”笔杆断裂之音。
沈珏立时噤声,世子和谢璨是同胞兄弟,她说谢璨的坏话世子不生气才怪,她今天还能安然从清梧苑走出去么?
越想越害怕,沈珏愈发俯身低首,如惊惧的鹌鹑埋进自己稀薄的羽翼。
谢澜放开断作两截的紫毫笔,面色冷凝,但目光落在她身上时,眸底的雪似遇春消融。
进屋伊始,她就跪在地上不肯起身,说了多久的话也就跪了多久,两盏茶的时间一动不动,如今身形战栗怕是再也坚持不住。
沈珏还在担忧自己能否活下来,手臂就被人把住一下子提领起来,她兀自发蒙,直到谢世子让她坐在旁边的通体透雕靠背玫瑰椅上仍愣愣的。
谢澜落座于她右侧,两人中间隔着一张雕花茶桌,之前胆小如兔的小姑娘,此时却直勾勾地盯着他瞧,潋滟杏眸里似乎在说:你为什么不罚我?
谢澜唇角勾出细微的弧度,给两人斟茶。
牧童横吹笛黄底青花瓷的茶盅捧在手里,沈珏方觉他没有惩罚自己的打算。
哪有罚人前还会给罪人沏茶的?但仍旧有点不敢相信……
揣测间,就听谢世子说:“我上过战场,你可知战场是什么样?”
她的生活在后罩房小小的方寸之地,就连幼时去书塾念书,也被谢璨搅黄,怎会知晓战场的模样?
沈珏摇首,表明不知。
“两军交战,骑在马上的士兵会被拖拽下来,被敌人的刀戟刺穿胸膛,被战马踏碎四肢,可即便如此他们也会挥舞着手里的军刀,拼命地砍杀敌人,直至流干最后一滴血。”
手里的茶盅差点拿不稳,沈珏又害怕又尊敬,她敬佩保家卫国的士兵在那样的情况下都没能忘记战斗,拼死搏杀。
“青山埋忠骨,马革裹尸还,可还有数不清的大渊男儿都无法回家,成为沙场里的一抔黄土,最后化为抚恤名册上的字。沈珏,你所想的放弃,却是他们的求之不得。”
言语化作重锤猛敲心头,敲碎一层薄壳,羞愧与后悔奔涌而出将她淹没。
她曾无比想放弃的生命,是那些为家国而战的将士们求不来的。再说了,就算她真的一死了之,谢璨只怕一滴泪都不掉,一个难过的表情都没有。
如果可以,她不会退避三舍,一逃再逃;如果可以,她当然希望见到谢璨痛哭流涕向她道歉的模样。
惟有活下去,她才有机会见到自己想见的。
透过茶水氤氲的雾气,沈珏的眼神闪烁着坚韧,“我不会再寻死觅活了。”
得她回答,心底悬着的重石落地,谢澜一口饮尽茶水。
空空如也的茶盅在修长的指间把玩,不似京中纨绔子弟的轻浮,反而有一种运筹帷幄之感。
沉冷的嗓音如线划破黑暗,光亮跻身涌来,她听见他说:“沈珏,我答应你,会为你作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