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鹰
其实,在柳夫人宣布惩罚时,沈珏就已明白谢世子的良苦用心。
如若一开始就说出大氅是他的,不足以将事情闹大,不能实实在在地惩罚始作俑者。
可闹大就不一样,柳夫人亲自动手,能让谢冰与周瑶更为忌惮。
她们都不是柳夫人亲生的,不想给她留下坏印象后被克扣吃穿用度。
同时,让柳夫人处理也能起到震慑人心的作用。毕竟谢澜初初回京,府上大部分年轻的奴仆对他还分外陌生,不知他的厉害之处。
短短时间,他就已思量得这么长远,她还误会他……
沈珏双颊爬上一抹红,福了福身,“多谢世子。”
“你不怨我就好。”连谢澜自己都不知,在听到她的道谢时长舒一口气。
他为她着想不假,但在此之前她受到的委屈也是真的。
屋外的天空挥去阴云,一束阳光照耀进来,她的肌肤蒙上一层叆叇光晕,如薄胎瓷般细腻,纤长卷密的睫扑闪,暗色下点漆般的眸此刻透出晶莹琥珀色。
北境的雪地里有一种冰花,如莲如菊,平时掩于同色的白雪中,只在阳光照耀下会折射出水晶般的光亮,美得惊心动魄。但半柱香后,它就会融化。
昙花一现,人间难觅。
谢澜忽然想养这么一朵娇花,让它在自己的掌中生根发芽。
为此,他不介意将自己的偏袒展现得更明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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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好几日的晴朗天气在凌寒冬日显得难能可贵。
世上没有密不透风的墙,那一日的闹剧在某人的有意放出下已经传遍阖府,自然也传进谢璨的耳蜗里。
自谢澜回京后,谢璨就没过过几个舒心日子。
先前还对他和颜悦色的父亲完全无视他,把谢澜捧在掌心,翻来覆去都是他。
无视就算了,卫国公还拿谢璨与谢澜做比较,说谢璨文不成武不就,一句句话跟刀子一样扎他的心。
谢璨自此发奋图强,参军入伍他的年龄不算大,可以说是正好,但有荣升大将军的谢澜珠玉在前,他再从军一定会无时无刻不生活在谢澜的阴影下,处处被人拿去比较。
所以,他不如剑走偏峰,选择从文。
谢璨开始学习了,但多年沉溺纸醉金迷的脑子已经锈迹斑斑,学起来十分吃力,七日也才将将背下一篇策论。
他正焦头烂额之际,就听见谢澜为沈珏撑腰之事。
他的四妹谢冰与他合得来,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这回是头一次吃瘪。
谢冰的生母常姨娘还想去闹,听说世子在场后也默不作声了。
谢璨心底十分不是滋味,差点把笔杆捏断。
冥冥之中,直觉告诉他谢澜与沈珏的关系没有表面上简单,但细究起来,毫无证据。
再说,此次谢冰周瑶受罚也全是柳夫人下的令,谢澜顶多在旁观看着。可要说他不偏袒沈珏,却是怎么都说不过去的。
那一丁点不对劲像细窄的银鱼迅速游开,只留下一串不安的水波痕迹。
书卷上的一个个字都扭曲变形,他怎么都看不进去,索性在园子里随意走走。
然而越走越心烦,明明是隆冬时节,他却燥热难熬。
长随是个机灵的,搬出摇椅和方桌,置上果子热饮,旁边还有金丝楠木鸟架,鹰隼的双爪抓在栖木上。
谢璨怀里抱着暖炉,面前是别有一番风味的冬日景致。青石板两旁洁白的雪薄薄地盖一层,树枝遒劲盘结,枝头的红梅开得热闹。
国公府里的丫鬟手捧托盘,行走起来裙裾巍巍荡荡,如一尾尾列队行进的游鱼穿过花园。
谢璨顿时起了兴致,他指了指其中一个丫鬟,吹起口哨。
一刹那,栖木上的鹰飞身而去,朝着那个丫鬟的脑袋琢去。
“啊!!!”丫鬟吓得抱头鼠窜,手里的托盘掉落在地。
谢璨被眼前的情状逗得哈哈大笑,又吹了一声哨,鹰隼飞回来落在他的手臂上,尖锐的喙叼着丫鬟头上的绒花,像是战利品。
其它的丫鬟尚能逃开,可被叼去绒花的丫鬟跌坐在地无声哭泣,托盘里的玉碟摔得粉碎。
她久久未能回神,不得不被其余丫鬟带下去,她们经过谢璨时还得矮身行礼,“见过二少爷。”
对于谢璨来说她们比之蝼蚁没有什么两样,丫鬟们走后园子里恢复平静,只有臂上的鹰隼梳理羽毛的窸窣。
谢璨百无聊赖,直到一抹桃红柳绿的明媚春色闯入他的视野。
她和以前变得不一样了,依旧是月白色的淡雅裙妆,但玉红色的禁步是亮眼的点缀,让人想起红梅点白雪。肌肤胜雪,鸦黑色的发低挽,在耳边簪了朵岚烟色的绢花。
沈珏给柳夫人请安结束,近来她屡次受到柳夫人重视,座位不仅被安排在离她最近的地方,众人的请安结束后还单独留下她聊聊天。沈珏一开始受宠若惊,但自从谢世子回京后她就无时无刻不在惊吓中,久而久之倒也习惯了,不再如以往那般拘束。
走进垂花门没几步,就听见一声哨音,沈珏还来不及寻声源的方位,一只赤腹鹰就扑面而来!
身旁的碧玉被突如其来的猛禽骇得一动不动。
它的目标是沈珏,尖而钩的喙近在咫尺,普通的猎物被它狠狠一啄就会被撕下一块肉。
沈珏骇得抬手挡面,鹰攻势不减,爪子已经接触到手臂衣袖。
“咻——”
耳边响起空气被划破的声音,沈珏睁眼,从手臂弯曲的缝隙里惶惶看去。
适才那只还雄赳赳的鹰隼被人一箭射中心脏,死死地钉在梁柱上。
沈珏下意识捂住左耳,刚刚那只箭离她极近,几乎是擦着耳缘,同时也说明射箭之人的箭术妙绝。
“谢澜!”谢璨暴怒嘶吼道,“你凭什么杀它!”
是谢世子?沈珏恍然回头,撞入一片玄色。
他已然走近,与沈珏并肩。
高峻如松的颀长身形站在她的旁边,衬得沈珏如同一朵娇嫩的花,被他葱茏的树冠荫庇。
他似乎才从练武场下来,光洁的额头上压着一条麒麟纹抹额,鼻尖有薄汗,却并不难闻,反而是令人沉静的沉水香,手里握着的角弓比她还重,他却举重若轻。
面对谢璨恨不得打一架的冲冲怒气,谢澜安步当车,“纵鹰欺凌,以他人惊惧为乐,谢璨你就是这么度过这几年的?”
一句讽意满满的话将谢璨堵死,他本就不服自己不如谢澜,如今还被谢澜当众说出他,无异于踩踏他的脸面。
谢璨被气得脸红脖子粗,额头上的青筋一跳一跳的,却仍旧深呼吸平复情绪。
在父亲眼里他本就不如谢澜,要是为鹰隼的事与谢澜争斗,传出去,他真的就再得不到父亲的夸赞信赖了。
他要冷静。谢璨告诫自己。
——但一见到谢澜平静无波的神情,他就无法冷静。
凭什么谢澜可以在他快要气得发疯的时候,还是一副什么都没做的冷淡样子!凭什么谢澜一出生就能继承世子之位,而他再努力都无法改变自己的身份,永远都是个无法出头的二少爷!
剑拔弩张的气氛一触即发,碧云与长随大气都不敢出。
一道柔柔的女声猝然打破僵局,沈珏俯身行礼道:“见过世子,多谢您出手相救,珏儿并无大碍,二少爷……也只是与珏儿开个玩笑。”
究其根本,谢璨与谢澜二人较量的关键点在于她,一个要欺,一个要救。如今沈珏一开口,说的话不偏不倚,轻而易举地化去二人的争执。
沈珏自有思量。虽然受惊的是她,谢璨挑事在先,但她并没有受伤,即使一口咬死是谢璨的过错,谢璨又能受到什么样的惩罚?就连得他一句道歉都是奢侈。
一直跟随在谢璨身边的长随听后,都不得不在心底夸赞一下沈珏的为人处事。
方才还冷硬如冰的目光一对上沈珏就自然而然地柔和下来,谢澜说:“你无事便好。”
沈珏矮了矮身。
简单的对话落在谢璨的眼里,却是觉得他们在眉目传情,两人的身形差刚刚好,一个高大如玉山,一个娇小若莺雀。
而旁观一切的谢璨就像是个笑话。
明明沈珏是他的,从小就是他的,以后也不会变!
谢璨一下子攫住沈珏的皓腕,就要将她强行带离。
沈珏的力气拗不过他,但有一道比谢璨更强劲的力道扼住他的手臂。
“放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