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十月初的浔阳，风中已经带了些许凉意。
丁尹十一点离开宿舍，正好一阵冷风吹来。他缩了缩脖子，将遮住半张脸的黑框眼镜往上推了推。
不远处一个短发姑娘快步跑过来：“主编！”
丁尹缩着脖子道：“跟你说了，除非在编辑室，不然别叫我主编。”
怪不好意思的。
短发姑娘吐了吐舌头：“行吧，丁学长。咱们现在就出发？”
短发姑娘名叫王恬恬，比丁尹小一届，是浔传校报的摄影记者。她背着相机包走在丁尹旁边：“话说学长，咱们干嘛这么早去。今天周六，一整天都没课啊？”
丁尹看她一眼，王恬恬无辜地瞪着眼睛，他忍不住叹气：“你忘了，今天两点华夏日报的副总编要来做讲座了？”
王恬恬“嘶”了一声：“今天！？”
她飞快打开手机看了眼通知，惊呼道：“我给记错日子了！还好学长你提醒我。”
华夏日报是华国层次最高的权威纸媒之一，创刊时间可以追溯到建国以前。这位副总编在媒体界赫赫有名，是实打实的业界大拿。要是错过这个讲座，王恬恬能后悔到明年。
说着话，转眼已经到了熙来街B区。
丁尹交代王恬恬：“我们这次是要揭露黑心商贩，千万不能表现出来是校报记者。一会你拍照的时候假装是在拍我，记住了吗？”
见她连连点头，丁尹这才转过头，观察传说中的黑心摊贩。
不得不说，虽然这是个路边摊，但的确是个挺有情调的路边摊。
没有像一般摊贩那样在小吃车上用红底黄字标示商品，反倒是在顶上挂了一块写着“裴氏食府”的牌匾。车身上挂了一排大小划一的长方形小木牌，最左边的一块上写着“渝州小面35元”。
然而再有情调，也改变不了这仅仅是个路边摊。
还是个贵得离谱的路边摊。
今天是周日，大部分学生没课，都可着劲出来撒欢。
丁尹和王恬恬暗中观察了二十分钟，这家的人流量明显少于隔壁，可神奇的是，还真有几个结伴的肥羊上钩。
王恬恬不能理解：“他们这是钱多得没处烧么，跑来路边摊花三十多吃一碗面？”
丁尹煞有其事：“你当为什么这个摊主不用塑料大字写商品名？这肯定就是她的骗钱手段——35写得那么不起眼，这些客人怕是等面都煮好了才看见价钱，都到这时候了，还能退不成？就只能吃闷声亏。”
这倒是说得通。
王恬恬义愤填庸：“这也太过分了！”
“不然你以为我们今天为什么来？”
丁尹估摸着观察得差不多，让王恬恬远远给摊子拍了张照，这才上前买面。
王恬恬在一旁探头探脑，等丁尹端着面过来，她才压低声音说：“学长，你看到那摊主没？长得好漂亮啊，感觉都不比明星差。长成这样去干什么不好，干嘛要来摆摊骗钱？”
丁尹也是十分好奇。
他琢磨着：“我看她要么是没接受过什么教育，要么就是不思进取，只想一步登天——咱们一会找她套套话，看看能不能弄出点爆点。”
王恬恬点头：“不过，这面还真挺香的。”
丁尹刚才沉浸在工作里，到现在才仔细研究这碗面。
倒确实是色香俱全，但他十分肯定，味道肯定不怎么样，多半跟那漂亮奸商一样，只有金玉其外。
他拆开筷子，煞有其事地先喝了口水润喉，随后夹起一筷子。
一口面下肚。
丁尹：“......”
丁尹感觉，自己对时间的感知好像出了故障。
明明上一秒，他才在品尝第一口绝顶美味的面，下一秒，塑料面碗里的汤都只剩下了一个底。
他呆愣地眨了眨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决定闭嘴，先好好品味下最后这一口汤。
吃面的过程，香辣的红油已经被吸溜了个大半，汤里只剩下丁点油星，因而半点都不会让人觉得刺激，反倒是给高汤本身的鲜美增添了一分欲罢不能的滋味。
几口汤下去，整个人都暖和起来，只是这下面碗里是真的空空如也。
丁尹意犹未尽地抬头，面前王恬恬已经快把头都埋进碗里。他纠结了一会，忍不住开口：“恬恬啊，要是你吃不下的话——”
“吃得下吃得下！”王恬恬警惕地看他一眼，跟护食的动物一样把碗往自己的方向又扒拉了一点，好像怕丁尹过来抢一样加快了速度，三两口把剩下的吃完。
这才意识到什么不对。
丁尹：“......”
王恬恬：“......”
黑心摊主？没有手艺？专门骗钱？
个屁！！
丁尹和王恬恬面面相觑。
王恬恬知道丁尹十分看重这最后一篇文章，都写好千字草稿走近奸商告诫不注意的肥羊，顺便探讨下人性的缺失道德的沦丧。
现在都成了一场空。
王恬恬正绞尽脑汁思考如何安慰，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声音：“王恬恬，你也来买这家面？”
王恬恬认出是给她们班当过助教的郑椒：“郑老师？”
“我就当了你半学期助教，平日里叫学姐或者叫名字就行，”郑椒说完，好奇地看了一眼丁尹，“这你男朋友？”
“不是不是！是我们校报的主编，我是摄影记者嘛。”王恬恬下意识解释，说完了才想起来今天是暗访。
然而郑椒已经好奇起来：“你们是来采访什么？”
王恬恬急得脸通红，却听丁尹忽然道：“学姐，你是不是昨天发了条空间夸这家面？”
“对啊，”郑椒拉了下章雯，“这家是真的特别好吃，我们昨天才吃过，今天就又想吃了，还打算带一份给我导师。难不成你们就是采访这个？”
丁尹沉默了一会。
他有一瞬间想过就按原计划写，但马上就将其否定。艺术加工可以，但胡编乱造——不说很容易被人戳穿，他的职业操守也不同意。
然而截稿就在眼前，现在也没空换个选材。
丁尹脑袋里无数个想法闪过，最后一咬牙，打算他死马当活马医：“没错，我们打算写个美食专题。”
王恬恬猛地扭头，丁尹给她使了个眼色，走到裴宴面前介绍自己来历：“您能接受下我们的采访吗？”
裴宴看了他一眼。
今天的情况虽说比昨天好了点，但还是不尽如人意。她本来忙着算降价降到多少不至于累死，听丁尹说他是校报记者，迟疑道：“现在还有人看报纸？”
“确实没什么人看，”丁尹实话实说，“不过我们的公众号和校报同步更新，运气好的话，一天下来能有个几百阅读，长久下来能有两三千阅读量。”
是不多，但现在这种情况，能多一点宣传都是好事。
裴宴没怎么犹豫：“你想问什么？”
丁尹问了几个基本问题，听裴宴说她已经大学毕业，虽说有点惊讶，但尝过小面之后，倒是不奇怪为什么裴宴来摆摊。只是：“您说您大部分时间都在读书...那是从哪学来的这么好吃的小面？”
裴宴微微垂眼。
她眼前似乎出现漫天大雪。
尚膳局的炉灶上总是温着几样汤，由宫人整夜添火，以防哪位主子半夜起来传膳。底层宫人的大通铺透风又没有炭火，因而这平日里谁都不乐意干的活计，在冬日里成了香饽饽。
刚入宫的宫人大多瘦小得像跟豆芽，这点热度对他们而言依然不够。
于是深宫的冬夜里，尚膳局的底层宫人总会偷偷起一个灶，试图用白天剩的残羹冷饭折腾出点能暖身子的食物。
食材都有定量，大鱼大肉是不敢用。能做的，也就是一些来自于大街小巷，“上不得贵人桌”，女官公公们都看不上的平民食谱。
折腾过三两个难熬的冬天，终于出来了这一碗小面。
裴宴抬眼，笑着说：“算是自学成材。”
这也是她给裴珠他们的答案。
她语气调笑，丁尹只当她是想保密。这般味道，说不定是从什么隐世高人那学的。
他略一点头，问：“那您介意我写报道的时候略为加工一下么？”
这小记者还挺实诚。
裴宴到底是在娱乐圈待过的，那种地方，十句话里少说九句假话。她自然不会有什么意见：“不太夸张就行。”
*****
裴宴回到家，裴珠过来检查她剩下的材料：“今天不是就带了四十份的材料，还是没卖出去？”
裴宴：“只卖了三十份不到。”
裴珠抿了抿嘴，她跟张全一样，觉得裴宴最好还是降价。
只是她一是怕打击女儿，二是觉得宴宴这手艺，降价确实有点亏，最终只是问：“宴宴，那你明天准备几份啊？”
裴宴看着账本。
按照她和张全的约定，年底销售额要达到30W，每天得卖出一百份左右。
然而这两天惨淡的样子，明天哪怕好一点，准备五十份材料最多。
然而，她看了眼手机上显示的浔传校报公众号，就如丁尹所说，阅读量基本在一千到三千不等。
明天是张全宽限的最好一天。
她盯着手机，看了许久，闭上眼。
她决定最后赌一把。
如果还是不行，那哪怕能预计透支身体的后果，那也只好走薄利多销的路子，乖乖降价。
*
丁尹听完讲座回去，奋笔疾书，总算在七点半截稿前，成功搞定了全文。
这篇文章分在“校园生活”板块，虽说报纸明天发行，但按照惯例，这个板块的文章会提前一晚在公众号更新。
八点整，准时推送。
与此同时，浔传2017届新生群。
虽说名为新生群，但快两千的群成员少说一半都是学长学姐。
八点整，正是做活跃的时候。一溜子的八卦扯皮中间，忽然冒出来一条消息：【[转发微信公众号文章]咱们校报还能发广告啊？】
【这年头竟然还有人看校报公众号[笑哭]】
【看马甲，果然是新生】
【昨天在空间看到过有人说这家好吃，是个做渝州小面的摊，一碗面卖35，当时就觉得好离谱，没想到空间之后是校报，这摊主这广告打得够有创意】
【咱校报不能打广告吧？到底写了啥，有没有好心大哥给概括下？】
【这报道少说花了五百字形容那个面有多好吃，又用了五百字形容那摊主多漂亮，厨艺有多神奇——吹得我都要信了，主编到底收了多少钱？】
群友们嘻嘻哈哈，大多在吐槽定价离谱，还有人认真询问校报主管老师联系方式，要举报主编私自接广告。
直到一条消息出现。
【草。】
后面是一张微信聊天截图。
【华夏日报于副总编：能到贵校讲座，十分荣幸。只是有一请求，今日您让给我的那份渝州小面，实在是闻所未闻的美味。想请您问一下学生是从哪里买来，若我下次有机会到浔阳出差，必定再去品尝。】
【新闻院李教授：我刚去问了我学生郑椒，正巧，我们校报的记者采访了那家摊位，刚刚发布了文章[转发公众号文章]】
【华夏日报于副总编：果然高手在民间[拇指][拇指]贵校这位学生记者文采也极好，尤其小面味道，形容得极其准确。】
......
【？？？哪来的截图？？？】
【咱院老李发在朋友圈的，我也看到了。】
【所以...这不是广告？】
群里一时寂静。
新闻院的这位李教授性格出了名的古板，不可能接广告。更何况，先提起话头的可是于副总编。一个摊贩，哪怕再怎么手长，也不可能伸到这两位身上。
只有一个可能。
这面真的是极度好吃，以至于于副总编这种按理没少吃过珍馐美食的业内大拿都念念不忘。
*
丁尹正专心检查明天报纸的排版，舍友A忽然扑到他身后，猛地摇他：“小眼镜！你那文章火了！！！”
短短半个小时，这篇文章从2017新生群，转发到各个院群、班群、兼职群里，像病毒一样扩散开来，阅读量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飙升，汇聚到丁尹不可置信的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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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风和日丽。
啤酒肚心情不错地推着酸辣粉车往B区走。
这两天，观看裴宴惨淡的生意，已经成了他最新的娱乐。
他哼着歌，猜想今天那黄毛丫头要陪多少本，以至于没注意到周围摊贩的议论纷纷。
直到被人群挡住。
“怎么这么多人？”啤酒肚不耐烦地抬头，等看清眼前景象，双眼瞪大——
一直门可罗雀的裴宴摊位前面，正排着长队。人头熙熙攘攘，队伍弯弯曲曲地绕出去，一眼看过去，甚至都看不清有多少人。
啤酒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