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凛冬初雪方融,长安的姑娘们便已经迫不及待,裹上各色的大氅要奔赴一场又一场的岁末盛宴。

城西公孙府的长廊上,年纪方过二八的少女不惧严寒,素着一身白衣正倔强地立于门前,静伺屋内的动静。

“小姐,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您在此处都等了快一个时辰了,老爷就是不出来,他明摆着就是……”丫鬟蝉月小心翼翼地提醒,顾忌着屋内主人的身份,声音传到自家小姐耳中的时候,不过几声蚊子叫。

但公孙遥还是将她的话都听清了。

“蝉月,不许胡乱说话。”她轻轻地呵斥,浸了不少冰碴的眉梢仍旧岿然不动,透着最初的那股倔强。

她其实知道,她其实早就有预料到,自己会是父亲的弃子。

公孙府四位姑娘,长姐生母是父亲相濡以沫的发妻,长姐又多年积病,身子羸弱,最得父亲垂怜,平日里无论发生何事,只要是她稍微咳嗽一声,父亲便将所有的偏爱都给了她。

至于另外那两位妹妹……

那是她的继母、如今公孙府正儿八经的当家主母膝下嫡出的孩子,怎么可能会叫她们吃一分苦。

整个公孙府,若是非要选一个要受苦的主子,只能是她二小姐公孙遥。

只是她还是不愿相信,非要等自家父亲出来亲口告诉她,才肯死心。

公孙云平从书房里出来的时候,全然没想到自己的二女儿还会等在屋外。

他想起午后下人端茶进去时,的确提过一句二小姐在屋外等他,但他也说了,天寒地冻的,叫她赶紧回去,岁末他事忙,没什么大事,不必特意来寻他。

他以为那之后她便会回去了,不想她竟是还在。

还一直等到了现在。

他抬头看看如今的天色,又垂首观察自家女儿的容颜。

她在廊下等了一下午,原本姣好又洁净的面庞已经冻到通红,鼻尖尤其像山间熟透了的樱桃,可怜欲滴,杏仁似的一双水眸,又隔着层层云雾看着他,仿佛想出声唤他父亲,又怕遭他呵斥。

他心底里最柔软的一处父爱,终究是被唤醒了几分。

转身回屋内取了一件带着白狐毛领的披风,披在她的身上,公孙云平这才将手背到身后,端起严父的样子:“不是叫你早早地回去,怎么还等在此处?”

“未曾见到父亲,女儿心里始终是不踏实,不敢轻易回去。”她说话轻声细语的,低头嚅嗫的样子,像极了当年她的娘亲。

公孙云平又是一怔,对她的不忍更多了几分。

“有何不敢?”他细心问。

“女儿近来夜半,时常会梦到阿娘。”公孙遥便等着他问这话,迅速地酝了一汪泪水,楚楚可怜道,“女儿常梦见,她抱着女儿坐在船头,同父亲说笑,就同儿时我们一家三口在钱塘那般,只是最后,阿娘总会无缘无故消失在船头,只留下父亲陪着女儿,四处寻不到她的踪影。

父亲,女儿找了寺庙中的师傅问过,说这大抵是阿娘在托梦,思念我们,是以女儿今日这才斗胆,想问问父亲,过几日阿娘的忌日,父亲可能陪着女儿同去?我们一道去看望看望阿娘。”

“你阿娘……”

公孙云平最怕听到的便是他这个连通房妾室都算不上的“妻子”。

当年,他因为自己明媒正娶青梅竹马的妻子去世、又逢贬谪,终日郁郁寡欢,将刚出生的大女儿留在京中交给父母照料,便自己动身下了江南,权当散心。

而就在江南,他认识了公孙遥口中的娘亲,江氏。

那是个相当温婉的江南女子,眉眼中含的每一抹柔情都比西湖的水还要令人沉醉,公孙遥不过承袭了她七分的美貌,便已经是整个长安小有名气的美人。

那一夜,他喝多了酒,是江氏照顾的他。

他告诉她,他是个仕途遭贬之人,久居江南无所事事,日后很可能没有任何前程;他问她,愿不愿意跟他。

她点了头。

那是他仕途失意之后最快活的一段日子,江南风景美不胜收,又有佳人相伴,吟诗弄酒,没过多久,他便浑然忘却了丧妻之痛,与她有了迢迢。

也就是公孙遥。

公孙遥三岁那年,他的仕途突然有了转机,朝廷新政被推翻,当年无辜遭贬的一干人等,得以尽数官复原职,他公孙云平,被通知又可以回到长安,继续做他的京兆府司法参军。

可这个时候,江氏和女儿就成了问题。

她只是个钱塘无父无母的孤儿,他们当年拜堂成亲,什么都没有,只是在郊外随便找的一个土地庙,行了仪式。

当年,她问他京中有无妻儿,他也说没有。

几载春秋,浓情蜜意的相伴,突然就成了烫手的山芋,回京的累赘。

他在连喝了三日闷酒之后,终于将实情全部与她和盘托出。

他以为照江氏的脾性,在得知真相后虽可能伤心大闹一场,但最后还是会选择与他一道回到长安,届时他再赶紧娶一位门当户对的妻子,就可以把她和女儿都正大光明地迎进家门。

他什么都想好了,就是没想到,江氏不愿。

她不愿意做妾。

她带着女儿,执意要留在江南,各种数落和埋怨劈头盖脸地向他砸来,与从前的窈窕淑女大相径庭,终于将他彻底惹恼,独自回了京城。

等到三年后再见,已经是天人永隔,她留下女儿撒手人寰,不曾再与他说过一个字。

他将女儿接回长安,记在新娶的门当户对的妻子赵氏名下,成了公孙府的二小姐。

如今,望着女儿这张委屈时都与江氏十分相像的脸庞,公孙云平心下一时五味杂陈,不知该说些什么。

公孙遥察觉到他的动摇,悄然落了两滴泪,正欲乘胜追击,不想,月洞门外竟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

“老爷!”她尚未回首,便听见了嫡母赵氏的呼唤。

“前厅备好了饭菜,几个孩子早早地从外头回来,说是要陪父亲用饭,却怎么也等不到父亲的身影,老爷可是醉心政务忙忘了,明明答应了孩子们的……”

赵氏走到了跟前,才看清公孙遥冻了一下午的样子,并不意外的神情皮笑肉不笑,直至看到她肩上的披风,才执起她的手,道:“原来是迢迢与父亲正说体己话呢,适才玉珍和玉昭也念叨你了,说是今日王家姑娘的宴,分明请的是家中的四位姑娘,大姐姐身子不适不宜出门也就罢了,二姐姐竟也不去,不知到底是怎么了。”

她眼含着笑,走近一步,问:“我们迢迢究竟是怎么了?”

完了。

公孙遥在听见她声音的那一刻便知晓,自己这回又是完了。

她如今这般毫无意外的模样,摆明了就是知道她的打算,特地来堵她的。

她舍不得自己的两个女儿,又怎么可能会放过她。

“父亲……”公孙遥并没有理会她的关心,直接婆娑着泪眼朝向了自己的父亲。

可不过短短一刹那的功夫,适才还对江氏无限怀念的公孙云平,已经又快忘记要心疼总是被自己忽视的二女儿。

他好像游离在她同赵氏的交谈之外,听到她的呼唤才堪堪回神,眸光已经是与方才截然不同的沉静与疏离。

“既然你母亲说你两位妹妹都十分挂念你,那今日这顿饭,你也一道去吧,在外头站了一下午,一道去喝碗热汤暖暖身子。”

他抬手,惯常的动作是想要拍拍女儿的肩膀。

但在看清公孙遥模样的刹那,举起的手终究是没有落到她的肩膀上,转而轻提了提她本就盖的严严实实的披风,而后径自走在前头,在夜晚的寒风中留下几道回声。

“走吧,去用晚饭。”

晚饭设在小花厅,公孙遥跟随公孙云平与赵氏一路穿过几个月洞门还有小花园,隔着雕花镂空的窗户便听见一阵清脆玲珑的笑声。

赵氏走在前头,人尚未进去,便先朗声道:“玉珍,玉昭,你们爹爹来了,还不赶快出来相迎!”

话音落,屋中霎时便钻出几个活泼好动的身影,高矮不一,但各个都扬着极大的笑意想要迎接自己的父亲。

只是在看清他身后跟着的公孙遥时,又一齐将笑意僵在了脸上。

“玉珍,你怎么回事,看见你爹爹和你二姐姐,连话都不会说了?适才不是你闹得最欢,说想见二姐姐的么?”赵氏推了一把公孙玉珍,俨然是要她先去与公孙遥亲近。

公孙玉珍撇了撇嘴,挽上公孙遥的胳膊显得十分勉强:“是,二姐姐如今可是个大忙人,这几日京中无论是谁的宴都不参加,不知道在忙活些什么呢。”

“哦?”公孙云平听到这话,总算回头看了眼公孙遥,“可是入冬了身子不适?有没有请郎中看过了?”

公孙遥万般无奈,只能应道:“是,入冬以来身子一直有些不适,时感体寒,所以便不大想出门。”

“那还是多歇息的好。”

“是,多谢父亲关心。”

寥寥两句话说完,父女俩便又好似陷入了尴尬的境地。

赵氏凤眸瞧着,端着笑正想引他们入座,好巧不巧,一阵短暂又急促的咳嗽传入了众人耳中。

所有人循声望去,见到是寻常连院门都不常出的大小姐公孙绮,正一步三咳地向这边走来。

月白厚实的大氅披在她的肩上,却依旧没能衬出她有多少肉,弱柳扶风的身体,好像比上回见的时候更加憔悴了。

赵氏第一个上去搀她:“久等不见大姐儿来,还以为你今夜是不来与弟弟妹妹们团聚了,原来是病又难受了,都怪我,没能想个万全的法子,还要你一步一步地走过来,赶快进屋去吧。”

原本也想跟上去搀她的公孙遥听完赵氏这话,忽就顿在了原地。

原来她们今夜早就是说好的全家一起用饭,却没人通知她。

她悄悄地将指甲陷进自己的掌心,再一次知道了自己在这个家中究竟何等多余。

她告诉自己不要再多管闲事,冷眼瞧着众人拥簇着公孙绮落座,自己安静地挑了个没人注意的角落,独自坐下。

“二姐姐,你见过九皇子吗?”她一落座,坐在她边上的、家中最小的妹妹公孙玉昭便凑了过来,眨着亮闪闪的眼睛问她。

公孙遥岿然不动,仿佛这独属于天家的名讳并不是个多了不起的东西:“不曾。”

公孙玉昭唏嘘:“那你多么可怜,与那九皇子见都没见过几面,便要成亲了。”

“谁告诉你的?”公孙遥提箸的手一顿,捏紧的力道生生要将这竹筷折断。

她紧盯这家中最小的妹妹,她与公孙玉珍不同,只十岁,纯净的眼眸看什么都还是亮晶晶的,最是天真无邪。

她眼睛一眨不眨,泛着无尽的酸涩,压着声,一字一字地问向她:“是谁告诉你,要嫁给九皇子的人,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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摆烂后我成为了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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