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林随意有些怔愣,继而浮起困惑的表情。

他被自己脱口而出的发言惊讶到。

生出一个小鬼?这也太惊世骇俗了。

应朝霞的这场梦境里,还进来了一个另一种解梦师,要是应朝霞真的生下一个小鬼而被他们得知的话,以应朝霞的名气,人间必然会掀起轩然大波。

林随意回忆起应朝霞来108号铺请楼唳解梦的模样,形若槁骸,是那样憔悴。要是被另一种解梦师得知了她的秘密,或是威胁敲诈或是公之于众,无论怎样,恐怕应朝霞都难以招架。

“她没有生出小鬼。”楼唳从林随意的表情中窥见了他的想法。

林随意朝着他看来,脸上又写着疑问。

“不然她就不是来找我解梦,而是找我驱鬼。”楼唳解释。

林随意的关注点有点偏,心说楼先生竟然还会驱鬼!

想想也在情理之中,金花街的街坊都将108号店铺叫做鬼铺,有时候林随意经过鬼铺的时候都能听见里面老太的哀嚎。

但自打楼唳租下108号店铺,金花街的人就再没有听到老太的痛苦呻-吟,话题也从老太的死亡转移到了楼唳身上。

直到如今,金花街知道108号店铺在做什么生意的只有林随意一个人。

林随意忽然感觉有些殊荣,有点自豪还有点小得意,他道:“楼先生,有没有可能应朝霞不知道她生的是鬼胎呢?所以这场梦是为了警醒她,她也因此来找先生解梦。”

楼唳沉默地看来一眼。

林随意:“抱歉……”

得意忘形了。

“嗯。”楼唳忽然开口:“有这个可能。”

林随意微怔,他小心地看楼唳,楼唳的脸上没有因他反驳的不快,竟然还认可了他?!

但林随意不敢再得意,保持安静地听楼唳说:“单一个凶煞的信息不够多,她到底生没生鬼胎,是否知情自己生的是鬼胎还需要解更多的凶煞。”

“不用惶恐,我也会出错。”楼唳声音淡淡,得来林随意更惶恐的点头后,开口问他:“知道怎么找凶煞么?”

林随意抿唇思忖,楼黎是对他说入梦是为了找凶煞,并没有告诉过他要怎么找,黑犬也是花衬衫用诱饵验证出来的凶煞,那道其他凶煞又在哪?

但他有想法:“楼先生说凶兆不一定是凶煞,凶煞却一定是凶兆,可以从梦里的凶兆入手。”

楼唳:“梦里千变万化,凶兆更是多如牛毛。梦地开裂是凶,梦井水混浊是凶,梦车无轮是凶,你要怎么找?你身边也无诱饵,又要怎么验证?”

林随意认真地听着,楼唳的举例正是这场梦里所有的。

他们歇脚的老头家里,地板有开裂这是凶兆,家里井水也是混浊的亦是凶兆,包括被老头限制的少一轮的犁车也是凶兆。

这只是他们发现的,梦里肯定他们没来得及看见的凶兆。

“楼先生。”林随意明白了楼唳的意思:“凶兆也分重要和不重要,不重要的凶兆就没有意义,那只是构成梦境的一部分。判断凶兆有没有意义要看应朝霞有没有接触,应朝霞是做梦人,她接触的凶兆才是重要的,也才有可能是凶煞。”

邻河村每家每户都养了看家的恶犬,应朝霞和他们一样也借住在村民的家中,自然就和黑犬有接触。

黑犬是凶煞符合这一点。

“楼先生。”林随意对接下来要做什么不再迷茫,他说:“我们现在是去找应朝霞,看她做了什么接触了什么,对吗?”

楼唳一个‘嗯’,肯定了林随意的理解。

这份肯定让林随意有些跃跃欲试,他说:“我刚才听见大妈们聊到应朝霞,她们说应朝霞来邻河村也是拜拜,我总觉得应朝霞是来祭拜什么,兴许还跟她的肚子有关。楼先生,我们可以从这一点入手,来找凶煞吗?”

楼唳:“可以。”

他们刚才在村庄转了好几圈都没有看见应朝霞,也没有看到什么值得城里人千里迢迢来村里拜拜的东西,于是就将目光放到了村庄之外——那座高山。

邻河村背靠的这座高山树木葱郁,而深山老林自带一种神秘又危险的讯号。应朝霞要真是来邻河村拜拜,要拜的东西很可能就在这座山里。

林随意跟着楼唳往山里去,他们踩在之前通往村庄的那条泥泞小路,进了村后才发现这条路贯穿了邻河村一直往山里去。

泥泞小路还是湿漉漉的,虽然天上根本没有下雨。

林随意担心将泥点子溅到楼唳身上,他专心走路,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

高山虽然看着是背靠邻河村,但他们在这条路上走了大概半个多小时才真正的来到山脚。

林随意仰头一望,脚下的路蜿蜒向前,但却不再能看得清了。带着水汽的雾气笼在山脚入口,模糊了进山人的视线。

这雾很浓稠,能见度很低。

林随意有点担心。

应朝霞如果真的在山里,他们倒霉一点和应朝霞来个迎面相遇,是连挣扎的机会都没有的。

应朝霞是梦,是会杀掉活人的。他们是要找应朝霞,但不能被应朝霞发现他们。

林随意从楼唳轻皱的眉中知晓楼唳和他有着同样的担心。

发现林随意在看自己,楼唳说:“等等看雾会不会散。”

林随意:“好。”

他们在山脚等待,等到邻河村升起了炊烟也没见雾散。林随意是厨子,长年累月都是站着的,因此他不觉得站得有多难受。

他偷看一眼楼唳,他几次去108号店铺,楼唳都是端坐在流水桌后,他不知道楼唳能不能久站,更何况楼唳昨晚、早晨还有午间都没有吃一点东西。

“楼先生。”林随意从兜里取出两枚鸡蛋,他凑到楼唳边上:“您吃鸡蛋吗?”

这是早饭时他特意钻进兜里的。

“多少吃点吧。”林随意真怕楼唳拒绝,他不给人家拒绝机会,两手各握着一枚鸡蛋,然后‘啪叽’一撞就开始剥壳:“我知道您只吃素,您吃蛋白我吃蛋黄。”

楼唳不知道林随意是用什么凭据把鸡蛋的荤素分开,但林随意已经小心翼翼地剥掉外壳,为了不弄脏蛋青,他还留了一小圈蛋壳用来拿捏。

楼唳终于吃了点。

林随意挺开心的,他丝毫不嫌弃鸡蛋被楼唳碰过,把剩下的蛋黄塞嘴里后又要去剥第二枚鸡蛋。

还没剥好,楼唳忽然疾声:“有人来了!”

林随意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楼唳提着衣服扯到了一颗粗壮的树后。

他也不敢嚼口里的蛋黄,紧紧地盯着浓雾。

他们这厢安静下来后,林随意果然听见了来自浓雾里的脚步声。

两道!

脚步声有些急促,浓雾掩住了林随意的视线,他不知道脚步声是不是应朝霞,他不由得屏气不敢呼吸。

憋得脑袋都大了,林随意终于看清了从浓雾里走出的两个人。

并不是应朝霞而是来梦里历练的两个解梦师。

他们也不知树后有人,商量着:“我觉得山里很古怪,好好的怎么就跟丢了呢?要不还是请那位先生看看吧?”

“我们是来历练的,不是来抱大腿的。”

“可历练也不能把命丢掉啊,现在的情况完全不是咱俩能解决的。”

“什么情况?”

楼唳忽然出声,林随意吓了一跳,那两个人本来就绷紧了神经,更是被楼唳突然一声吓得吱哇乱叫。

“先,先生?”

看见楼唳从树后出现,那两个人怔愣了一下,回过神后双双向楼唳行拱手礼。

他们也没问楼唳怎么会在这,大家入梦都是为解梦,想要解梦肯定是要从当事人身上入手的。

楼唳望了眼山,问:“跟丢了谁?应朝霞?”

楼唳从树后出现,林随意也跟着走出来。

他把口里的蛋黄咽下肚子里,好奇地听那两人在山里的见闻。

那两人的其中一个说:“昨天经先生指导,我和师弟就一直跟着应朝霞。今天天还没大亮,应朝霞就往山上来了。我们不敢跟得太近,好在这条路泥泞,路上都会留下脚印。我们辨别出应朝霞的脚印,一直不远不近地跟着,哪知道……”

讲述的人顿了一下:“脚印突然断了。”

另一个人心有戚戚:“随后我们听见了水声。”

林随意:“应朝霞落水了?”

“不。不是落水声。”二人之中的师兄说:“是什么东西拍打水面的声音。”

师弟害怕地说:“我和师兄小心地向前路继续走了一会儿,根本就没有水,也没有看到应朝霞的脚印。我们怀疑梦里有邪祟藏在这山里,于是不敢在山里逗留。”

于是他俩下山,之后就遇到了楼唳和林随意。

林随意不太懂邪祟是什么意思,但现在并不是提问的时间,他看见楼唳本来就冷的面目,在听到师兄弟二人的讲述后更是冷了。

师弟不好意思地说:“我便想着请先生来瞧一瞧,这梦里是不是有邪祟在作怪。”

楼唳没有立刻回答,他又往山里眺望了几眼,然后对林随意说:“我去看看。”

他说的是‘我去看看’,而不是‘去看看’或者是‘我们去看看’,也就是说,楼唳要一个人去。

林随意这下感觉到邪祟的严重性了,但他没立场去左右楼唳的决定,他对解梦还一知半解,贸然跟着楼唳只怕给人家拖累。

他像是后勤补给人员一样,赶紧把手里剩下的鸡蛋剥好,递了过去:“楼先生,您再吃点吧。”

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

师兄弟二人听见林随意的称呼愣了下,他们意识到楼唳的身份。

师弟不可置信地呐呐出声:“楼……楼先生?是楼先生?”

师兄立马作了一个极其标准端正的拱手礼:“楼先生福生无量天尊。”

在师兄弟二人狂热的目光之下,楼唳接过鸡蛋,对林随意说:“应朝霞在山里,可去她歇脚的地方找凶兆。”

应朝霞歇脚地方的凶兆就都是应朝霞所接触过的,林随意点点头:“好!”

师兄说:“先生若不介意,我能跟着先生吗?”

他说:“这是我第七次入梦,多少也能与先生有个照应。我方向感好,能带着先生找到应朝霞消失的位置。”

楼唳没拒绝,吃过蛋白后就往山里去。

师兄立马跟上,跑出几步掉头对自家师弟说:“师弟,你别闲着,你也去找凶兆。”

师弟:“……喔。”

林随意和这位师弟眼睁睁看着楼唳和师兄没入浓雾之中,之后他俩对视一眼。

“你好。”林随意说:“我叫林随意。”

“你好,方虔。”

“那我们?”

“走吧,去找凶兆。”方虔说:“我师兄就看不得我歇下来,若是他下山来,我没找到凶兆,少不得一顿说教。”

林随意尬笑一下。

方虔昨晚就去找应朝霞了,他知道应朝霞在哪里歇脚。林随意跟着他回到邻河村,一直到应朝霞借住的地方。

下午时分,村民出去干活了。

家里没人,只有看家的黑犬。

林随意不敢走正门,刚好方虔也没打算走正门,他打算从后院翻进去。

林随意在翻墙和走正门之间犹豫了一会儿,随后选择跟着方虔翻入别人家中。他人老实,第一次做这样的事很是心虚,只能在心里不断安慰自己:这是梦这是梦,他这不算偷鸡摸狗。

“她就住这间。”方虔溜到一间屋子外,指着锁上的门说:“门上锁了,咱从窗户翻进去。”

林随意:“好……”

看得出来方虔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了,他很快就将窗户推开,就在翻身跳入的时候,林随意唤住他:“方虔,你小心一点,别惹了凶煞。”

虽然应朝霞在山里,他们没有碰上应朝霞的危险,但找凶兆本身也是一件危险的事。谁也不敢保证哪个凶兆就是凶煞,更不知道哪个无意举动就惹了凶煞。

“解梦就是玩命的活儿,要是小心一点就可以避免惹凶煞,每年就不会有那么多解梦师死在梦里了,得靠天!”方虔已经翻了进去,他指了指天花板:“人死有命富贵在天,惹不惹凶煞得看老天爷的意思。”

林随意想想也是,谁能知道被黑犬咬上一口就是惹凶煞呢?

他也就翻了进去。

方虔已经在干活了,他仔细打量屋里每个地方:“镜子、衣柜、哟,还摆了玫瑰。”

应朝霞的屋子明显是专门拾掇过的,屋子里的陈设和外观格格不入,这里的物件更像是她自己带来的。

“士人梦玫瑰大发,应试必连捷,孕妇梦玫瑰,必生贵子。①”方虔摆弄了下玫瑰:“总结,梦玫瑰,大吉!”

“好了,下一个。”方虔又去看桌上摆着的茶具。

发现林随意在看自己的时候,他不好意思地说:“实不相瞒,我这是第二次入梦,我有点怕,我这人一怕就话多,你担待点。”

林随意:“好……”

“你入了很多次梦了吧。”方虔一边问一边摆弄着茶具:“梦茶壶主疾病全,灾祸除,总结,梦茶壶吉。”

林随意:“啊?”

这是怎么看出来的?

“我们提到邪祟的时候,你没有一点害怕。”方虔放下茶具:“有你陪我找凶兆,我心里安稳多了。”

林随意:“……”

方虔又去看下一个物什,口中念叨着凶吉。

林随意还做不到方虔这样张口就来,他在纠结要不要把书掏出来比对着看,又担心这样会吓到方虔。

毕竟这是他第一次入梦。

但不掏书,他就什么都不知道。

林随意走到角落里,趁方虔背对自己的时候掏出《梦林玄解》,他迅速地翻书到记录镜子的那一页——应朝霞的房间里也有镜子。

他看到书中有写:

梦镜。吉。

梦手中持镜,吉。

梦得他人镜,吉。

梦方镜,吉。②

房间里的镜子就是一块方形梳妆镜,虽然书中记录梦见镜子的大多情况都是吉兆,但林随意总觉得这块镜子有点怪怪的。

林随意走近去看,镜面光洁发亮。这用书中记录来说,梦见镜面如明月,也是吉兆。

林随意看了眼镜子,忽而顿住。

他揉了揉眼又去看镜子,终于发现自己觉得古怪的点——他的身影没有在镜子里显示!

林随意也顾不上翻书会不会让方虔害怕,他迅速浏览书里剩余的对镜子的记录,然后看见一条:梦对镜不见影,大凶。

“方虔,方虔。”林随意立马去唤方虔:“这有个凶兆,对镜不见影!”

房间里并没有方虔的答复。

“方虔?”

房间并不大,林随意连方虔的呼吸声都听不见,他疑惑地扭头去找人。

方虔捂着口鼻,在林随意看向他的时候,他伸手指了指窗户,指向窗户的手在颤抖。

林随意心里一下就绷紧了。

他又去看镜子,镜子就对着窗,但镜子不见影,镜子内根本就没有窗户外的景色。它的镜面一直保持着诡异的亮度。

哦对了。

林随意想起来,他去108号店铺是带着手机的。

《梦林玄解》可以带进来,手机一定也可以。

他果然摸出手机,然后打开照相机,对准自己的背后,他用余光去瞥手机里呈现的内容——

有个人。

女人。

头发披散开的。

面无表情。

她的目光在看镜头,也就是在看他。

应朝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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