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吻手礼
波拿巴做过普通学生,做过军校学生,做过从少尉到少校到准将再到总司令的各阶军官,做过执政官,做过皇帝,甚至还当过一段时间的投机政客。
可惜在如此丰富的人生阅历之中,他竟然就是找不出哪怕一丁点关于做小弄臣的经验。
因此要他从现在开始扮一个机灵油滑,满口谀词的小弄臣,其难度和挑战性不亚于让他带着一支只有两千人的军队去打一场与土伦战役规模相当的中型战役。
好在他是一个勇于迎接挑战的人,在他的字典里没有‘不可能’这个词,所以在接到康熙皇帝要见他的宣召后,新鲜出炉的韦小宝气度沉稳,迈着端正矫健的步伐来到了大清皇帝陛下的寝宫。
康熙半眯着眼睛靠在龙床上假寐,困倦时被糟心事绊住不能睡觉的感觉十分不好,听见宫人通报韦都统到了就闭着眼睛低喝一声,“小桂子滚进来!其余人都给朕退下去。”
等了一会儿,没有听见韦小宝叩拜的声音,心中微有奇怪,不情不愿的抬起酸涩沉重的眼皮。
只见韦小宝的脸就在眼前两尺近的地方,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正盯着他看,康熙不由,“哎呦!”一声,“你怎么站这么近?吓朕一跳!”挥手斥道,“像什么话,退开些,别凑在朕跟前。”
揉揉眼睛,坐直身子道,“说罢,你在房里装神弄鬼的嘻嘻哈哈连笑两个时辰想干什么?是不是故意做出这副样子来给朕看的?”
韦小宝没吭声,不过也觉得自己凑这么近盯着别人看不太礼貌,于是后退了两步,只是他的注意力一直被周围的一切强烈吸引着,以至于精神有些不够集中,不能立刻就对康熙的话做出回答。
从一路走来所见到的大片古色肃穆,气势磅礴的宫室,到康熙寝宫明黄色龙床边一个雕着极端复杂花纹的黄梨木脚踏,最后到小皇帝本人,全都在体现着一种东方古老风韵下极致的精美奢华,对韦小宝这个‘初见者’来说,这些东西所散发出来的艺术魅力是无比震撼的,生平从所未见。
看完黄梨木脚踏,韦小宝接着仔细研究了康熙那张东方特色十足的脸,先是在想他的皮肤可真细腻啊,男人的皮肤竟然也能这么细致,可惜脸上有几粒浅浅的麻子,应该是得过了天花。
等到康熙睁开眼,韦小宝又开始对着他那狭长又不单薄,眼角微挑的眼睛赞叹,东方人的单眼皮真有特色,长在这样一张脸上十分协调,很有些高贵矜持的气质,好看!
康熙见韦小宝不做声,便上下看看他,一瞪眼睛接着道,“连笑两个时辰!你还真有劲儿!不过朕提醒你,要是还打着想替那些个乱党求情讨饶的主意,朕就不客气了,立刻命人将你拖出去打板子!你胆大妄为,勾结反贼,所犯罪行都罪大恶极,别以为朕舍不得收拾你!”
韦小宝在听到了小皇帝准备要将自己拖出去打板子的‘威胁’之后,心里对康熙那些‘有气质’,‘好看’的评价就立刻变成了这人很野蛮落后,不够文明,竟然一点不懂得尊重贵族为何物!
大清爵位依次为:公,候,伯,子,男。
韦小宝认为自己是伯爵,应该能算得上这国度里的贵族了。打板子和鞭刑相差不多,都是对人**和精神的一种摧残,怎么能被轻易用在一个伯爵的身上!
不过他眼前还真有被打的危险,因为他的头脑中有一股非常强烈的意愿,让他拼命的想要救康熙口中所说那批乱党,那些人是他的师傅和朋友。
与此有些矛盾的是,他头脑中同时还存在着一股根深蒂固的忠君思想,那是一股对面前这位小皇帝发自内心深处的尊重爱护之情。
这些都是身体原主人遗留下来的意识——对朋友和对君主的忠诚,鉴于他的‘初来乍到’。暂时还无法摒弃。
不过在这么一个狡猾的小人物身上能出现这样高贵的品质也真是很难得。
出于对身体前主人愿望的尊重,新任韦小宝思考了一会儿后很严肃的回答道,“我知道这些人是乱党,陛下对他们深恶痛疾,但我还是要恳请陛下今晚先放了他们。”
康熙眉毛一竖,立刻就要发火,韦小宝赶在他出声斥责前接着道,“那些人是我的师傅和朋友,我没法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死,但是我对陛下也是同样忠诚,为了不让陛下因为放走他们而蒙受损伤,我承诺为陛下把台湾岛打下来,作为陛下放过这些人的交换代价。”
放了他的师傅和朋友,作为回报,他替康熙把台湾打下来,这在韦小宝看来,是个两全其美的解决方法,既救了师傅和天地会的弟兄们又不会愧对君主。
至于他的师傅陈近南是否会愿意他用攻打台湾这样的条件来换回自己和天地会众兄弟们的性命就不在韦小宝的考虑范围内了。
在他的认知中一个强大的帝国理所当然应该保持统一,而在离开了战场这么多年之后,能够有机会再带领部队去打一场登6战也是一件对他吸引力很强的事情。
“攻打台湾?!”康熙被他的‘豪言’刺激得顿时清醒不少,脸色凝重起来,“小桂子,你在乱说什么?前明的延平郡王府在台湾的根基深厚,朝廷现在没有余暇去收拾他们。”
“我知道朝廷现在几乎全部的兵力都被用于平定三藩叛乱。不过我的师傅天地会总舵主陈近南是台湾郑氏手下的重臣,只要放他回去,我们就有机会借助他接触到台湾郑氏。”韦小宝解释道,“台湾被郑氏占据经营了很多年,我们现在根本不知道岛上的布防情况和具体地形,攻打起来必然十分困难,他们防守就会容易,而我师傅和天地会就好像是一座桥,只要陛下放了我师傅和天地会的人,我就能通过他们了解到台湾的一些内部情况,甚至是认识一批延平郡王的属下,做这些事情也需要些时间,在朝廷与三藩叛军作战的时候去做是再合适不过,等三藩叛乱平定后再派兵攻打台湾就胜算很大了。不是有句老话说得好吗,是……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还知道别人的底细……就能打很多胜仗。”
康熙习惯性帮他把最后一句话补上,“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韦小宝面无表情的应道,“是,是这句话。”心里在暗自生气,原主这个不学无术的家伙,学问过于差劲,脑子里就没几个能用的体面词儿,连带着害得他说几句话都说不顺利!
康熙皱起眉头,目光炯炯的审视着韦小宝,仿佛是在掂量他的这番话有几成可信,“小桂子,你为什么忽然想到这个?你早些时候不是还在跟朕犟着,咬紧了牙关,说什么都不肯答应背叛你师傅呢?”
“陈近南他是我的老师,我当然不希望他死,但是国家统一也是必然要做的,郑氏在海外占据孤岛,自立为王,总是我们朝廷靖海的一个巨大隐患,迟早要解决这个问题。我这个提议是折衷的办法,既能救我师傅又不让陛下吃亏。”
韦小宝说完又揣摩了一下康熙刚用来形容他‘咬紧牙关…不答应’这句话,觉得真是形象!
康熙轻嗤一声,“不让朕吃亏?竟然把朕和个乱党相提并论,小桂子你可真是什么都敢乱说!不过也有几分歪理。只是你真的想要帮朕拿下台湾?你这样救你师傅的性命,只怕他也未必乐意。”
康熙对韦小宝忽然出现的大转变还是不怎么信任,要不是他还坐在龙床上,必然要起身围着韦小宝转几圈看看,“小桂子,你今日说话有些怪异,不似平日里油头滑脑的论调。”
“陈总舵主是我的师傅,我当然很尊敬他,”鉴于小皇帝说他怪,韦小宝再说话时就尽量注意,对师傅也不再直接叫名字,虽然他认为叫老师的名字这不算什么。
“但是我们的志向抱负不同,”他接着说“不能因为他是我的师傅就强迫我去承认他的观点。他有生命危险的时候我应该救他,但是他衷心于台湾延平郡王,而我愿意辅助陛下,这一点是没办法一致的,我们迟早还是要各走各的路。”
康熙开始低头沉思,这话浅显易懂,只几句就能把心中计较说得明白清爽,果然是韦小宝的风格,看来这小子并不像表面看来的那样粗鄙胡闹,对日后的前程打算还是很有一些见解想法的。
遂沉声问道,“小桂子,你这真的是肺腑之言?不是为了救你府中的那批反贼而想出来敷衍哄骗朕?你可是有前科的,朕绝不会容人一而再的欺瞒!”
“是真的,陛下放心。我和陛下是从小打出来的交情,本来就比和旁人更深厚。况且我跟着陛下爵位官职一样不少,跟着师傅去投奔了延平郡王能有什么?我师傅才是延平郡王的手下,我跟过去不要成了手下的手下。受过前代延平郡王大恩的是我师傅,并不是我,我没必要为了跟我一点交情都没有的郑家去干这种愚蠢的事情。”
康熙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小桂子,你这话说得略嫌市侩了啊,不过也算市侩得真性情。”笑过之后还有些犹豫,沉吟道,“……只不过陈永华是我清廷的头号缉拿要犯,一直行踪诡秘,好不容易有了除掉他的机会,就这样把人放了……”
一时间难下决定,遂挥挥手,对韦小宝道,“你先下去吧,让朕再想想。”
康熙将眼睛一闭,又靠回了床头,心里委实有些难以决断,掂量的不是别的,而是韦小宝这个狡黠小子对自己的衷心。
韦小宝的此番进谏很合他心意,不过就是有风险,万一这是韦小宝为了救陈近南的缓兵之计,朝廷就会白白错失了一个一举剿灭天地会一众匪首的大好机会。
叹口气,心想小桂子虽然胆大胡闹,不分是非,连反贼都敢结交,但他先救过父皇,又救过太后,还数度救过自己,其人的舍身护驾,忠君护主之心是毋庸置疑的。刚才一席话也说得明白,应该是既不愿师傅有难,又不想愧对自己的肺腑之言。其实小桂子若是立刻对陈近南翻脸不认人,那倒要疑他别有图谋,但现在他把一利一弊都掰道得十分清楚,反而就有八/九成可信。
思索良久,最后一拍腿,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若是现在就能在郑逆的派系里埋下韦小宝这步棋子,那于日后收复台湾之举必然大有好处!
扬声叫道,“来人,去传多隆来!”
抬眼看见韦小宝还在原地垂手站着,奇道,“你怎么还不退下?”
韦小宝面上看着没什么大表情,其实内心里在为是否要遵循古老的东方宫廷礼节而做着激烈的思想斗争,他一生横行,无比的骄傲,从来不向任何人下跪,连登上法兰西第一帝国皇位时,都没有在来为他行加冕礼的教皇面前屈下他高贵的膝盖,现在怎么能朝一个小少年皇帝下跪呢?
按道理讲,此一时彼一时,这个帝国体系里的所有人都必须对皇帝行跪拜礼,上至亲王下至平民,谁也不能例外,唯一有特权可以不拜皇帝的大概就只有皇帝的母亲皇太后。而他韦小宝现在就是个普通的大臣,自然不可能享受和皇太后同等的待遇。
可是这东方礼仪太强人所难了,韦小宝费了半天劲儿也没能说服自己入乡随俗。
正在无比为难之际忽听见康熙问他为什么还不退下去,韦小宝干脆走上两步,弯下腰,尽量恭敬的牵起皇帝陛下的右手放在唇边,俯头轻吻一下,低低地道,“陛下,请容我告退。”
“你干什么!!!”
康熙傻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一把将手抽回去,又赶紧在明黄色的缎子被面上使劲擦擦,肉麻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了,“你亲朕的手干什么!”
韦小宝很严肃认真的告诉他,“这表达了我对陛下的无限敬爱之情。”
“胡说!哪有这样不尊重的!”康熙被他亲得难受无比,几乎感觉浑身都要长刺,恨不得上下抓一抓,犹记得这种事前些天自己也干过,不过是对着后宫一个小常在干的,那女子长什么样他都记不清了,只记得她的一双纤纤柔荑指若削葱,美得可以,让陛下忍不住亲了几下。现在自己的手却被韦小宝这惫懒小子给亲了,这算怎么回事!
韦小宝对康熙的指责没做声,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对康熙使用的礼节,比起正式的磕头告退礼偷工减料了不知不少,不满意是正常现象。不过看康熙虽然一脸难受样,却也并没有兴起要因此而治他失仪之罪的念头。
韦小宝心里划过一丝玩味的情绪,上位者能这样容忍一个下属的情况并不多见,看来这个小皇帝对自己很不一般。
这很好,起码能证明小皇帝是一个有着一些真情实感的人,对他这个有自小打架交情的朋友很念旧,而少年人之间简单而真诚的友谊也是五十多岁的他很久没有接触过的了。
他一直认为少年时发展出的友谊就像清澈的泉水,纯洁得有益身心健康,在拥有的时候不妨多喝几口。只可惜他这位年轻朋友有着很特殊的身份,这样的友谊恐怕很难不变质的长久保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