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
下午三点十分。
太阳隐在阴云深处,偷偷向西行。苏音背着包,安静地站在教室门口等待。
约莫每间隔几十秒。
苏音会笑一次。
她的笑容里,藏满暗喜和兴奋。每个细微的表情,都在讲述她有多开心。
她在等许倾尘。
头一回,苏音觉得等待是一件不枯燥的事。甚至,很有趣。
许倾尘一小时能来,苏音就等一小时;许倾尘一天能来,苏音就等一天。
等待没有意义,等想见的人才有意义。
苏音不是有耐心的人。
她不喜欢读篇幅很长的书,不喜欢做工序复杂的手工,更不喜欢去了解一个难懂的人。
她总是三分钟热度,并专注于自我。
可自从遇见许倾尘,她愿意推翻长久以来她心中所坚持的某种秩序,全部推翻。现在她正在执行这件事。她发现,原来不专注自我也可以获得满足感。
前所未有。
可以说,许倾尘赋予了苏音精神价值。这种精神价值,是正面的,积极的。所以对苏音来说,许倾尘之所以特别,全是因为这种感觉,因为以前从来没有别人给过她。
苏音不是没有欲望的人,她很庸俗,她会对让她愉悦的事物上瘾,她享受上瘾的感觉。
因此,等待许倾尘这件事——
由等,变为享受。
情绪上头时,苏音不会去想‘这个情绪应不应该产生,我能不能因为这个情绪而去做某件事’,而是会直接告诉自己,‘我这样做是对的,就是对的’。与其说这是一种自我催眠,不如说‘想做什么就去做,本身就是勇敢的表现’。
所以对于‘许倾尘的意外出现,打破她曾固守的规则’的事,苏音不会再去纠结,她只享受当下。至于其他想也想不明白的东西,通通随他妈去。
-
许倾尘四点才来,苏音就硬等将近一小时。奇怪死了,苏音身体不好,平时站十几分钟都会累,这会儿站了这么久,精神气却十足。
苏音当即意识到:多和许倾尘接触,说不定身上的病全都能好。
于是,秉着‘把病治好’的念头,在许倾尘从楼上往下走时,苏音主动迎上去,她站在楼梯下面,仰头看许倾尘,眼角眉梢都是笑,“老师,你来了。”
许倾尘浅浅笑了。
瞬时,苏音后脖颈渗出一层又一层湿汗,她朝前看,往上看——
许倾尘换了一条艳丽的红裙,外披纯白大衣。她低眼往下走,一只手扶住耳后的头发,腰肢似扭不扭。克制的矜持摇摇欲坠,衬得她脆弱,破碎。
她的美,不艳俗,
苏音发出感慨:太美了,逆天了。
原本只是心里的想法,却脱口而出了。一句话,被她重复着说来说去。
然后,就被许倾尘听去了,她站在比苏音高两级的台阶上,环抱双臂看着苏音。她的双臂白皙透亮,线条流畅地让人忍不住看向她。
苏音不吝啬,将全部目光送给她。
许倾尘不是第一次被人看了,她收到过许许多多人的注视,男人女人都有,猥琐的下.流的,各种肮脏的不友好的,她见过太多了,早就见怪不怪了。
可是,她从未看过这样一种眼神,不带任何情.欲,不把她当作一件物品来打量,而是干干净净的欣赏。
苏音将她的仰慕摆在明面,她不扭捏,她不想藏着掖着,她就得让许倾尘知道,许倾尘必须得知道。好在许倾尘不是煞风景的人,她立刻给予苏音回应。
许倾尘伸手勾了一下,轻笑道:“过来。”
在她放下手时,大衣从右肩滑落,露出精细的裙带,还有——
性感的锁骨,圆润的肩头,若隐若现的…
可惜,这场视觉冲击并未持续太久,许倾尘很快将大衣扶上去。她眼神难得柔软。现在,就现在,她觉得有句话非问不可了。
“你那天和虞枝说…”
话说一半被打断,许清词睡眼惺忪地从二班走出来,“姐,你怎么才来啊。”
许倾尘拢紧大衣,又恢复往常的样子,“我开会去了。”
许清词:“哦,我才睡醒。”
说着,她揽住苏音的胳膊,打了个哈欠,“走吧,姐。”
许倾尘:“嗯。”
随后迈下台阶,先她们一步走了。
许清词小声问苏音:“你惹我姐不开心了吗,她怎么好像生气了?”
苏音看着与她们距离越拉越远的许倾尘,一脸茫然,“是吗?”
许清词肯定道:“嗯。”
苏音:?
许清词说的没错,许倾尘是生气了。非常,非常生气。没有原因,就是生气。而那件事,她不会再问第二次遍。也没有原因,就是不想再问了。
-
等坐上许倾尘的车,苏音快被压抑的气氛闷死。许倾尘在开车,苏音和许清词坐在后排,一上车许清词就睡了,苏音只能看着许倾尘开车。
真美啊。
苏音忽然想到:她以前也见过美丽的女人,但没有一个,美得如此惊心动魄。
对了,那些美丽的女人,长什么样子?她仔细回想,记忆也随之倒退——
苏音从记事起,苏曼眉便带着她全国各地跑,每去一个地方,苏曼眉就会住很久,苏曼眉有很多朋友,都是像她一样的美人。
苏音叫她们:阿姨。
可是苏音不明白,这些阿姨长得这么漂亮,为什么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妇人来找她们的麻烦。破口大骂是轻的,有的情绪激动的,甚至会动手打她们,但是她们从来不还手。
很长一段时间,苏音都认为:这些妇人是坏人,专挑软柿子捏,她们一定是嫉妒这些阿姨长得漂亮,所以才会欺负她们。
又过些时间,苏曼眉不再去认识新的漂亮阿姨了。有一天,她收拾行李,带着苏音从南方来到北方,投奔了一个男人。
男人给她们租了间房子。
苏音记不清男人的长相,只记得每次来,苏曼眉都会带他去卧室待一两个小时。而事后他会给她很多钱。
有一次,男人走后,苏音终于忍不住开口问:“妈妈,他是谁?”
苏曼眉躺在沙发上,手臂微屈,指尖夹着一根将要燃尽的香烟,有气无力道:“他可能是你爸爸。”
这是苏音第一次,听见苏曼眉提起爸爸。
这一年,苏音才七岁。
她什么都不懂,又好像什么都懂——
为什么是可能。
是因为你和很多男人睡过觉,你也不确定我的父亲是谁,是吗?
苏音没问,因为她怕,怕知道真相,她宁愿没有父亲,也不想亲耳听见真相。
那天,苏音看着苏曼眉,只觉她手腕上的玫瑰刺身格外刺眼,猖狂的图案…
令人作呕。
…
忽然想起苏曼眉,在苏音的意料之外。苏音恨她。因为在她十一岁那年,苏曼眉在她面前,上了一个陌生男人的车。她给苏音留下一笔钱,还有市南的一栋老房子。从此杳无音讯。
从苏曼眉离开那天起,每当有人跟苏音问起她的父母,她都会面无表情说出四个字——
父母双亡。
此时,她身边就有还不知情的人。
许清词睡不着,便起来问东问西,刨根问底半天,她把话题引到这上面来,“音音,你父母都在市南是吗?”
苏音眼中片刻闪过异样情绪,很快掩住,她无比平静道:“都死了。”
许清词:“抱歉啊,我不知道。”
苏音不在意地笑笑:“没事。”
虽然苏音看起来不在意,许清词还是感觉懊悔,她窝在角落,不讲话了。
又安静了。
于是就一直安静。
许倾尘握着方向盘,专心看路,终于开到车流量少的路段,她透过后视镜,看向苏音。
视线碰撞。
猛地,许倾尘眼睛刺疼一下。
转弯。
然后,车停了。
许倾尘:“到了。”
许清词赖在车里和许倾尘说了几句话,最后在许倾尘的催促下,她才和苏音下车。
车内。
许倾尘迟迟没走,她盯着苏音的背影,总感觉说不出的熟悉。
像…
像谁。
许倾尘想不起来了。
-
许清词目前住的房子,是许倾尘结婚以前住的。所以这个房子的装修设计,都是许倾尘的风格。
一进门,苏音就说:“真有品味。”
她换上拖鞋,一点也没不好意思。来都来了。如果不好意思,那她也不会来了。
这也是许清词欣赏苏音的其中一点。
苏音这人,不假。
因此在外人眼中冷漠的许清词,才会选择和苏音做朋友,并在她面前露出本来面目。这些天相处下来,苏音几乎已经忘记刚见面时的许清词是什么样子了。
所以当看见眼前的许清词笑得傻,苏音说:“清词,你人前人后反差真大。”
许清词眨眼,“是吗,我没感觉啊。”
苏音:“嗯。
然后她走进卫生间,拧开水龙头,边洗手边说:“许老师和你就不一样,我观察很多天了,她是真冷。”
许清词从外面探头进来,“喂。”
苏音转头。
许清词打趣说:“你这张口闭口全是许老师,我直接把我姐叫来好了,我们三个一起住。”
苏音关上水龙头,“行。”
许清词没想到,“好啊,你竟然来真的。”
苏音洗完手往外走,故意说:“吹牛的吧,平时在学校你那么怕许老师,怎么可能让她来。”
激将法果然有用。
许清词不乐意,“诶,看不起我是不是,等会儿我就给她打电话。”
苏音:“行,我等着。”
许清词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现在我姐在开车,别打扰她了。”
实际上,她是在酝酿该怎么说。
好吧,我就是怕我姐。
许清词在心里承认了。
-
晚上七点,林泰酒店。
饭桌上,许倾尘接连掐断几个电话,铃声响起第四遍,贺舟凑近她说:“接吧。”
许倾尘摇头:“不用。”
现在贺父贺母正在唠叨,已经唠叨很久了,如果她出去接电话,等再回来他们说不定会重新讲一遍。许倾尘怕了,她只想快点让他们讲完,然后尽快离开这里。
而且许清词已经给她发过短信,只是想让她过去陪她。这会儿一个接一个地电话打过来,完全是捣乱,于是许倾尘回了一条短信:今天有事,明天吧。
短信发送成功,再没新的电话打来了。没有可以分心的事,许倾尘这才听贺父贺母讲话。
贺父语重心长道:“我们两个现在退休在家,你们就不考虑给我们生个孙子吗,趁我们腿脚还利索,还能帮你们带带孩子,等我们不能动了,可就抱不动孙子咯。”
贺母点头,表示赞同。
在二老期待的注视下,贺舟说:“爸,妈,我和倾尘已经在考虑要孩子的事了。”
贺父喜上眉梢:“真的吗?”
贺舟点头。
二老又一齐看向许倾尘,似乎只要许倾尘不点头,他们就不会罢休。于是在他们施加的层层压力下,许倾尘无可奈何地点头了。
贺父贺母乐坏了。劝了大半年,一直劝不动,没想到这回竟然松口了,看来没白费口舌。
贺母笑得合不拢嘴,和贺父眼神交流一番后,她掏出一张房卡,“我和你爸吃饱了,要回家了,你们两个都喝酒了,妈给你们在楼上订了房间,你们就在这住一晚吧。”
一猜就知道贺母订的是哪种房间。
贺舟感觉为难:“妈,你。”
贺母瞪他一眼,“倾尘都没说什么,你个大男人在这叽歪什么,妈还能害你们两个吗,再说了,你们是夫妻,有什么大不了的。”
贺舟:“行吧。”
许倾尘没讲话,她不停地往杯里倒酒,一杯接一杯地喝。她想把自己喝醉,醉了就不用想那些糟心事,就不用被当作生儿育女的工具了。
在喝下不知道第几杯酒时,许倾尘忽然想:离婚算了。
…
——你不结婚老子就打死你…
——你们女人不就是男人的玩物吗,不生孩子的女人有他妈屁用…
——你不结婚是不敢结吧,许倾尘,你他妈是不是在外面给别人当婊.子了,操,像你这样的货色,老子玩多了…
这些肮脏的话,许倾尘听过很多遍。可是,每一个字,都是她父亲说的。是的,她的亲生父亲。
在外人眼里,许伟义事业有成,家庭美满幸福,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确实,平时他很好,可是只要一喝酒,就会变成一个疯子。
那阵子,许倾尘说不打算结婚,许伟义又是要上吊,又是要跳海。最后,他如愿以偿地把许倾尘逼到麻木,许倾尘终于愿意结婚了。
…
离婚吧。
不,不能离婚。
许倾尘受够了,她不愿再来一遍了。比起面对许伟义,她宁愿面对贺舟。
嗯,又认命了。
许倾尘连自嘲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睁着凄凉的眼,好像在说:看吧,我烂掉了,我就应该烂掉。
崩溃到极致,是麻木。
许倾尘放下酒杯,眼神像坠入十八层地狱一般绝望,她接下贺母手中的房卡,主动挽上贺舟的胳膊,“走吧。”
贺舟:“嗯?”
许倾尘:“我困了,去睡觉吧。”
两人往外走,在等电梯时,贺舟说:“以前是我的不对,以后我会好好弥补你。我知道你是为了应付他们,我在房间稍微待一会儿,等他们走了我就走。”
大堂的风吹过来,吹走些许酒劲,许倾尘的坏情绪也吹走大半,她疲惫点头:“好。”
-
贺母挑选的房间果然不差。如果是情侣来到这里,一定会很开心,可是当许倾尘和贺舟坐在这里,除了尴尬还是尴尬。
两个人。
一人坐在沙发一边。
贺舟点根烟,然后将烟和打火机递给许倾尘,许倾尘接了,她抽出一根烟含在嘴里。喝酒的原因,她的眼神有几分迷离,几乎是半眯眼,她点着烟,深深吸了一口,久久才吐出。
灯光忽明忽暗,房间热。
许倾尘单穿吊带红裙,紧致的身体曲线一览无余。香烟夹在中指和食指之间,她的脸廓氤氲在升腾的烟雾中,性感水润的红唇欲张不张,轻而易举刺激每一个男人的神经。
下颌微抬,她又吸口烟。
贺舟紧盯她的唇,不自觉地吞咽口水,有种难以自持的心情涌上心头。他的心,在疯狂跳动。
许倾尘抽完半支烟,在弹烟灰之际,她说:“说说你的事吧。”
贺舟:“什么事?”
许倾尘懒散地往沙发上靠,微阂眼,“说说你为什么结婚,或者说说你和你男朋友。”
贺舟吐出一口烟,将烟在烟灰缸摁灭,嗓音沙哑道:“我和他谈了很久,有六七年了吧,但我无法把他介绍给我的家人,也不能和他结婚。后来家里人催得紧,我压力很大,实在没办法,才骗了你,对不起。”
许倾尘面不改色:“嗯。”
贺舟继续说:“但是现在,我已经和他彻底断干净了。”
许倾尘:“为什么要断?”
贺舟认真道:“我是忽然有一天才意识到,我做的事有多混蛋,我既然选择和你结婚,就不应该和他纠缠不清,对不起,我知道说对不起没用…”
许倾尘按揉额头,酒劲又上来了。
贺舟知道许倾尘没在听他讲话,就不讲了。他看着许倾尘,一直看她。然后,他就陷在许倾尘的万种风情里了。鬼使神差地,他走到许倾尘身边坐下。
许倾尘皱眉,虚推他一下,贺舟没走,顺势搂住她的腰,把她往怀里带。
许倾尘感觉不舒服,用没夹烟的手推他,贺舟单手更用力地禁锢住她,抽出许倾尘手中的烟,使劲抽了一口后吐出来,他把烟扔进烟灰缸,眼中闪过欲望,“倾尘,你真美。”
然后,贺舟抬起许倾尘的下巴,他想亲她。吻即将落下,许倾尘躲掉了。
许倾尘只觉心中一阵恶寒,她用尽全身力气把贺舟推开,等贺舟反应过来时,许倾尘已经走了。
贺舟摸着沙发上余留的温度,弯身去闻,他笑了,原来女人的味道这么香。他这才发现,原来他不仅能喜欢男人,还能喜欢女人。
贺舟又点烟。
他满脑子都是许倾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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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十点。
许清词已经睡下,苏音却没睡着。突然换地方,她不太适应,怎么都睡不着。最后,她打开客厅的电视,找新闻看。
果然,重播的政治新闻没放多久,困意便袭来。苏音调整一个舒服的姿势,打算美美入睡。
这时,门铃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