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

路西菲尔一时没有接话。

路西法的这番发言如果传到天堂，必然会迎来天使们诸如“狂妄”“胆大包天”“不敬”“亵渎神灵”之类的愤怒叱责。

但这里是地狱，不能用天堂的思维去看待，恶魔们说不定会在震惊之后再次发自内心地叹服撒旦——不愧是地狱之主、魔界之王，居然敢把心思打到上帝身上！

这下路西菲尔彻底认同了之前路西法所说的“思想上难免存在些许差异”了，他在天堂生活多年，从来没有过这么……放肆的想法，哪怕在经历了上帝种种让他心寒的举动后，他也没有产生过这种近似于报复的想法。

但路西法的思想和他不同，或许是因为他真真切切地经历了抛弃，或许是因为他在地狱待得太久，逐渐适应融入了地狱的思维模式，又或者两者皆有，总而言之，他产生了报复上帝的念头。

但正如他所说，这个世界的上帝不肯来见他，他又打不到水晶天去，这个念头只能被他搁置在角落里，偶尔拿出来想想。

就在这个时候，路西菲尔出现了。他还没有经历第六次创世大典，没有被上帝抛弃，依旧安安稳稳地当着他的天国副君，人类始祖和圣子弥赛亚更是还未被创造出来，距离上帝出手逼他堕天还有整整五万年的时间。

路西法清楚自己，他知道路西菲尔在了解过上帝的所作所为后一定会心寒，那为何不干脆鼓动他去做自己没能完成的事情？反正早晚都要堕天，不如在上帝身上索取些报酬，权当做对自己的补偿。

“不行。”路西菲尔斩钉截铁地拒绝了。

“为什么不行呢？”路西法没被他打击到，反而兴味盎然地说道，“祂在乎世界高于一切，而我的提议也没有伤害到世界，不是吗？”

路西菲尔明白路西法的意思，天堂崇尚贞洁禁止情爱，但他在凡间时也偶尔遇到过凡间的爱侣，对这些事并非一无所知。路西菲尔并没有去深入了解过，他此前虽然很想与神亲近，渴望更进一步的关系，但那都是非常纯洁的想法，绝对没有掺杂任何乱七八糟的污秽的欲念啊！

路西菲尔控制不住地顺着路西法的话去想：上帝靠在他的肩膀上，凑上来亲吻他，长睫扫过他的脸颊，呼吸喷洒在耳畔，银亮的发丝落到他身上，他伸手解开神明的衣领，露出月白衣袍下的……

没了，想象不出来了，路西菲尔并没有见过上帝掩藏在长袍下身躯是什么样子，以前也从未注意过这些，反倒是他在诞生的那一天就被上帝看了个精光——他由祂创造，这具躯壳的每一处祂都了如指掌。况且他也并不知道之后该如何做，那不是遵循七美德的天使该知道的。

“□□是不洁的，我无法接受，上帝更不可能因此动摇，”路西菲尔开口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别用恶魔的那套手段来蛊惑我。”

路西法无语，他差点忘了路西菲尔此前一直生活在天堂，思维不可能在一瞬间转变过来，就连他也是在堕天一段时间后才勉强适应了地狱的生活。

但他并没有轻易放弃：“你怎么知道上帝不会动摇呢？凡事都要先试试看啊。”

路西菲尔这回干脆不理他了。

脑海里许久没有传来回应的话语，路西法便也不再自讨没趣，他没有放弃这个想法，但这不必急于一时，反正在他研究出如何让路西菲尔回去之前，路西菲尔不得不待在这里。

路西法换了个话题：“那你打算怎么办？得知了这件事后，你还打算继续在天堂待着，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然后等上帝再次出手把你打入地狱吗？”

“不会，”路西菲尔轻声道，“我不愿自己的命运受人摆布，哪怕对方是神。”

既然世界存续需要他堕落，那就不必费心思去想办法避免这个结果；如果注定要堕天，那也必须是由他来做决定。

主动权必须掌握在他手上，他的命运不该掌握在他人手中——哪怕对方是神。

“既然世界的存续需要我，”路西菲尔莞尔，“那我便主动堕天，不麻烦上帝了。”

他主动堕天，替祂解决祂的忧虑，还清上帝赐予他生命与荣耀的恩情，从此以后，两不相欠。

这是他的骄傲，不会因信仰而磨灭分毫。

路西法许久没说话，沉默良久，他才说道：“并不意外。”

意料之中的回答，倘若当年的他也能提前得知此事，想必也会做出和路西菲尔一样的选择吧。

“你对地狱了解多少？”路西法问，“我是说内部情况，例如每一层地狱的特点，以及本土的势力划分。”

路西法问前一句的时候，路西菲尔还能说上来一些，当战局不妙时，他偶尔会出现在圣战的战场上，对一些魔物以及恶魔种族的特点还算了解，但涉及到地狱内部的相关情报，他知之甚少。

天堂禁止天使与恶魔相接触，因为恶魔天生背负七原罪，生性卑劣，还热衷于诱惑天使堕落，平日里相见不是打就是躲，路西菲尔通常是“打”的那一方，需要他躲避的恶魔还没诞生。

并且路西菲尔没有进过地狱，自然也不知道里面的具体情况，只有一个大概的印象——黑暗，荒凉。

“如果你打算一回去就堕天，那我建议你在这段时间里好好了解一下地狱，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

路西菲尔觉得他说的有道理，赞同地应了一声。他习惯于做任何事情前都要调查清楚，力求做到完美，路西法堕天时太过匆忙，没有时间了解，眼下他既已经做好了决定，便要为今后的事开始做准备。

“所以——”路西法忽然拉长尾音，听上去颇有些不怀好意。

“所以？”

“我把身体的控制权给你了，”路西法说，“我在意识之海里继续研究解决方法，你代替我，然后去了解你想了解的，双赢的方法。”

路西菲尔试探性地动了下指尖，食指随着他的意愿弯曲，遂又复归原位，他这才确定了真的如路西法所说，他得到了身体的控制权。

确实是个两不耽误的方法，但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路西菲尔皱眉，不再去想怪异之处。

现在他需要完成的事情有两个：

一、了解地狱。

二、扮演撒旦。

他从主座上站起身，离开了会议厅，独自在王宫里行走，逐渐摸清了这里的布局。宫殿里的堕天使侍从安静地做着自己的事，并未来打扰撒旦突如其来的散步兴致。

记住宫殿的大致布局后，路西菲尔缓步回到了撒旦的寝殿。他很想立刻开始了解地狱的方方面面，为以后做准备，但路西法展示给他的那段记忆让他共鸣太深，深陷在情绪旋涡中的滋味并不好受，对他的精神也造成了不小的冲击，现在的路西菲尔感到精神有些疲惫，他需要休息一会，恢复精力。

有堕天使侍从想进来帮他更衣，被他拒绝了，路西菲尔看向镜中的自己，明净的镜面映出他的身影——黑发黑眸，浓重的墨色仿佛容不进一丝光亮，整个人就像是光明的绝缘体，只有夜色能浸染。

依旧是熟悉的面容，但周身的气质却在受黑暗之力侵蚀改变了发眸颜色后变成了另一个极端，路西菲尔只看了几眼便收回了视线，旁人或许会被皮囊迷惑，但他没有自恋倾向，不会花费时间整日盯着自己的脸看。

只是路西菲尔很不习惯现在的从头到脚一身黑的风格，天堂喜欢圣洁的颜色，譬如白色、银色、金色、红色等等，黑色被认为是污秽不洁的色彩，只有地狱的恶魔们会常穿这种颜色。

天堂无数天使的发色也大多是各种色调的金色，少部分是银色和红色。眸色倒是要比发色的种类丰富一些，但也绝不会出现如血般的暗红和黑、灰色。

这样一想，上帝的喜好还真是简洁明了且从未变过。祂喜爱光明，厌恶黑暗，所以天堂放眼望去只有大片的白和金，一点黑暗都不容许存在。哪怕是到了夜晚，银月攀上高空，挥洒下的月光和星光也要比凡间亮上许多。

上帝最喜欢的颜色大约也是银白和金色，而他金发金眸，总是一袭白衣，也并不常戴其他颜色的饰品。

路西菲尔的思绪一顿，停止了这场无端的联想，在心中默念：这是地狱，他要扮演撒旦，不能穿白色；他以后也要穿黑色，要尽早适应黑漆漆的风格……

他解掉了维持屋内亮度的荧光魔法，寝殿内顿时陷入一片漆黑。

血月不知何时落下了。路西菲尔清楚地记得他来的时候，血月的光照进了大厅，将被照耀到的地板、桌案染上了一层薄红，他从路西法的回忆中分毫不差地度过了在深渊中沉沦的九日九夜，但在现实时间里似乎仅仅只是度过了半天时间。

路西菲尔阖上眼眸，陷入了梦乡。

一夜过去，他的精神好了许多，暂时抛开创世大典上发生的事所带来的压抑，路西菲尔起身，花了十几天的时间大致了解了一下地狱的内部情况。

现在的地狱与他之前了解到的地狱有了很大的不同，甚至称得上是云泥之别，倒是让路西菲尔感到了些许惊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