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人(三)

寻人(三)

惊堂木拍桌,啪的一声,肃清堂内浑浊冷气。

本来聚拢在堂外看热闹的百姓,皆是一惊,窸窣讨论声减弱,目光都汇聚到县令身上。

县令坐在公案后,紫黑脸皮,皱皱巴巴,像颗老糟的红枣,官服过于宽大,仿佛一只干巴瘦猴,套着片鼓风的大麻袋。

他放下惊堂木,怒道:“你怎么如此钉嘴铁舌,敢做却不敢认吗!”

大堂中央跪着一位少女,不过十三岁上下,穿着件干结的粗麻衣,下巴尖瘦,眉眼简润大气,黑发松松挽起来,大片凌乱碎发在颈间肩头。

她眼眸清澈,眼皮却无力的半耷下来,显得人没有精神气。

虽说跪在地上,背倒是挺得直。

正是燕归星。

听见县令问话,她神情丝毫未变:“我没有偷东西。”

整体声线冷质,没有多余情绪,刻板又标准。大概是许久没喝水,嗓子微哑。

纤柔的人本就容易受怜悯,更何况是这样一位相貌气质皆出众的少女,如此坚韧又羸弱,与大堂深红昏暗的冷肃氛围完全不搭。

于是,那帮只能瞧见后脑勺的百姓,也生出恻隐之心。

有一人高声言道:“我也觉得这孩子不会偷东西!她看起来就不是坏人啊!”

隐隐有几人附和,站在少女旁边的紫衣女人闻言,瞬间瞪圆眼,破口大骂道:“你们瞎掺和什么热闹,知道出了什么事吗就替她喊冤!”

那几人都不愿惹臭名昭著的燕夫人,缩缩脑袋不吭声了,唯有一人还弱弱道:“你审人得讲证据,口说无凭,冤枉好人怎么办。”

燕夫人被怀疑,哪受得了这气!

顿时手举高,捧出一颗黑如点漆的圆珠耳坠。

“证据?这就是!”

燕归星始终无波无澜的神情终于有所触动,她伸手摸摸耳垂,那里空空如也。

燕夫人环顾一圈,恨不得把那耳环捧到围观者鼻子底下,嗓音尖利:“我丈夫书桌上的玉台摆件不见后,我就搬开桌子去寻,谁知道发现了这个!”

燕归星道:“我没有进过书房。”

燕夫人叫道:“你就直接说,这是不是你的耳环!”

燕归星道:“是。”

燕夫人道:“一直以来都好好放在书桌上的摆件,就这么突然消失了,又在地上发现了你的东西,你还敢说没偷?!”

燕归星微微低头,视线追随着那枚耳坠:“那确实是我的,但我没去过书房,应该是不小心掉在哪里,被你捡到了。”

燕夫人鼻子里哼一声,脸盘子昂起来:“怎么,你还以为是我冤枉你?”

燕归星道:“是你冤枉我。”

围观百姓里有人噗嗤笑出来,燕夫人脸庞扭曲,厉声向县令道:“大人!您可得给小人做主啊!我们燕家好吃好喝的供她长大,几年时间,就养出来一条会偷东西的白眼狼!”

这话说出来也不害臊,那小姑娘身上就没几两肉,瞧着精神状态也不好,都不知道多久没吃过饭了,还好酒好肉?好怨好打还差不多。

“另外,还有一点证据。”

燕夫人指了指她身边一位道人:“这是青阳仙君,借宿在我燕家,能呼风唤雨,面相算卦,还能掐指断案。他昨日算了一卦,说这贱女娃上辈子是只毛老鼠,是以此生会钟爱偷东西打洞,由此可见,犯人必是她!”

那青阳仙君,是比县令还要干巴瘦的老头,蓄长须,身负长剑,臂挽拂尘,双眼精明放光,须发皆白。

瞧着好像是有几丝仙风道骨。

但这燕夫人属实胡搅蛮缠的紧,她说的话,根本没几分可信。

县令眯眼又睁开,指尖在桌上挠了挠,有点拿不准注意。

眼见外头百姓越聚越多,害怕风声四起,将事情闹大,只得又一拍惊堂木。

“我再问你最后一次!燕归星,你认不认罪!”

这种案子最是难断,那燕夫人说不通,还是让这小女娃快快认了,之后再做打算的好。

分列大堂两班的衙役们都看向少女,他们都是精壮武夫,个个高大,气势压顶,眼神凶烈。

被这般注视,若是普通人,恐怕已瑟瑟发抖了。

燕归星跪在堂中,嗓音依然平波无漪:“我没有偷东西,我也不是毛老鼠。我是人非妖,不做偷鸡摸狗,冤屈他人的腌臜事。”

燕夫人听出她在说自己,顿时七窍生烟,叉腰便骂。

“你一条贱命,身上也就那件耳环还算能过眼!不知自己卑劣,整天晃来晃去,讨巧卖乖,以为生的好别人都会偏向你吗?这世间自有青天公道在,你整日祸害别人家庭,不怕有一天遭报应吗?”

燕归星看向她,对上那视线,道:“那你怕吗?”

燕夫人一噎,转而又暴怒起来,向县令道:“大人!这贱娃实在嘴硬,合该上刑!”

县令也想快速结案,便挥挥手,两位衙役走上堂,提着拶刑刑具,套上燕归星十指。

这般年纪的女孩,纵使心硬如铁,身体也都是肉打的,如此严刑,必然承受不住。

只是刑具也上了,那少女依然是一副什么都不在乎的模样,让人颇为郁闷。

县令正要下令让刑罚开始,忽听得一阵极清脆的敲锣声,从百姓后方传来。

众人皆好奇回头,人群中自动裂开道缝隙,一队乞儿敲锣打鼓着冲进来,声音巨大,似要将屋顶掀翻,让人忍不住捂住双耳,眯眼后退。

这堆乞儿林林总总有十来个,绕着燕归星疯狂发出噪音,嘴中还大喊着:“冤枉!冤枉!”

县令耳朵都快流血了,大叫:“给本官安静!”

乞儿们纷纷停下动作,只是那声浪的余韵,似乎还让人眼晕。

县令气的脸皮泛红:“谁准你们来公堂闹事的!”

为首的乞儿道:“此事有冤屈!”

县令道:“人证物证确凿,有何冤屈可言?”

乞儿道:“证据是什么?”

其实仔细去算,燕夫人给的两样供词根本就不算合理,只是耐不住她泼辣才打算屈打成招。

毕竟这本就是一家人,少女身边也没谁能帮忙说话的,何必多浪费时间。

这一时沉默,让乞儿们又敲锣打鼓起来,声音极端刺耳,让人暴躁头痛。

县令拍桌大怒道:“抓起来!全都抓起来!”

谁知乞儿们出奇滑溜,从人腋下窜来钻去,异常灵活,直让那大戏开幕的嘈杂声浪掀的人毫无脾气。

好一番鸡飞狗跳之后,衙役们才将所有人都拘住,死死按在地上。

县令喘着粗气,扶正帽子:“全部都...”

“嚯!仙人!”

百姓中传出阵阵惊呼声,都自觉往后退去,空出两人并肩可通过的道路空隙,仿佛在迎接什么。

而人群末端,一位个子高挑的银衣仙君走来,颇为出尘脱俗,让人下意识屏住呼吸,只恐呼出的浊热之气,融化这九天下凡的清冷神君。

燕归星察觉到什么,转头望去,阳光微有刺目,她眯起眼。

公堂昏暗,但就在今日今时,劈开一道光。

即使上刑也毫无变化的神情,似泛起淡淡涟漪。

云烬雪手握朗星,在堂中站定,跪着趴着站着坐着的人,都惊疑不定的望过来。

只见这位仙君身后,还跟着位吃话梅的少女。

她左看看,右看看,仿佛来逛街般逍遥自在,怀里还抱着个月亮礼盒。

云烬雪开口道:“在下路过此地,听见动静,便过来看看。发现这边屋内妖气冲天,请问是否遇到了什么问题?”

那青阳仙君脸色一变,道:“本仙君就在此处,何方妖孽敢靠近?你姓甚名谁,来自何门何派,怎敢口出妄言?”

云烬雪道:“在下道韵,于神极宗修行。”

青阳仙君双目瞪大,抖着手问:“道...道韵?你是云鼎的女儿?”

云烬雪道:“正是。”

青阳仙君神情几番变化,脸涨的紫红,末了才憋出一句:“是老儿唐突了。”

燕夫人不知忌讳,直问道:“她是谁啊?仙君做什么对她恭敬?”

青阳低声道:“赶紧闭嘴,这是我们惹不起的人。”

之前去幽州鬼城的路上,云烬雪在数家临仙苑中,便已经感受到自己身份的好用之处。

现在能让一个普通修者忌惮,也在常理之中。

毕竟谁也不会想不开,和最大门派掌门的女儿有什么嫌隙。

燕夫人闻言,看过来的目光里带上戒备。

趁他们讲几句话的功夫,江炎玉已走到跪地少女面前,蹲下来细瞧她面容,上上下下打量,嘴角带着不怀好意的笑。

似乎在感慨她的境遇。

燕归星也瞧着她,但只看了一眼,便转回去,落在云烬雪身上。

没再理会那仙君,云烬雪垂眸与少女对视:“你是燕归星吗?”

燕归星迟缓的点点头。

云烬雪问道:“你为何受审?犯了什么罪。”

燕归星动动唇,没说出什么。

一位被按在地上的乞儿突然大喊,将方才堂内发生的一切和盘托出。

江炎玉闻言,拍掌笑道:“哈哈哈,这不是很明显的栽赃陷害吗!”

堂内众人都变了脸色,燕夫人怒道:“你又是哪里冒出来的?”

江炎玉笑够了,撑着下巴歪脑袋看人,道:“我觉得啊,你们也该擦亮眼睛,我们燕姑娘一看就非俗人,日后必定飞黄腾达,你们现在欺负人家,图什么?”

燕夫人道:“她非俗人?一个没娘没爹的东西,整天阴沉沉的,以后能有什么出息?”

江炎玉嚯了声,手掌笼在唇边,小声道:“燕姑娘,这人忒歹毒,我要是你,非得让她知道什么叫祸从口出。”

燕归星眼角有些抽动。

云烬雪有些无奈,拎起小反派衣领,将人拉到身后,沉吟片刻后道:“我觉得此事大概有误会。”

县令何尝料到这种展开,已然懵了:“什么...”

云烬雪道:“我观这三人,身上都有不小的妖气,也许是燕家里有什么东西在作怪,也不一定就是这少女犯事。”

燕夫人抢白道:“怎么可能,我们家什么事都没有!”

云烬雪道:“我觉得,身为修者应该都有最基本的辨别能力,否则便是修行不够,所以你身边那位仙君,大概也能认出这妖气。”

这所谓的青阳仙君,只是个有几分功夫就出来混吃混喝的骗子罢了,闻言,汗津津的点头:“是,是...”

“既然如此,”云烬雪颔首道:“这件事便交给我处理吧,入夜之前,我会找到真正的犯人。”

燕夫人一惊,看向燕归星的目光中瞬间充满怨毒。

县令目光发直,瞧着大堂内人群乱杂闹哄哄,与外头一层包一层,越来越多看热闹的百姓,已是头脑如锅浆糊。

于是,也完全忘记此举不和规矩,直接跳过了当地的妖鬼监察,道:“好...那就依仙君所言。”

云烬雪拔出朗星,斩断少女受伤的刑具,撑着双肘将她扶起身。

少女瘦的要命,嘴唇也起了干皮,不知多久没好好喝水吃饭了。

云烬雪又道:“既然是为了替朋友打抱不平,那么这些乞儿便也放了吧。”

衙役们下意识听话,手上松力,擅长逃脱的乞儿们瞬间呼啦啦往外跑,眨眼间便溜了个干净。

做完这一切,云烬雪打算先离开这里,免的让县令发现流程不对。

眼看着燕归星就要无事离开,燕夫人双手握拳,骨节咯咯作响,咬牙切齿道:“这贱人怎么就那么幸运!”

云烬雪脚步停住,微微侧首,嗓音冷质:“燕夫人放心,您说过的话确实正确,这世间自有青天公道在。我会在傍晚之前登门拜访,还望您给我留门。”

说完,带着燕归星头也不回的离开。

走出大堂,越过欢呼的百姓,云烬雪将人带上大街,又找了家不太起眼的小面馆坐下。

向摊主要了三碗荤面,云烬雪坐在桌前,笑道:“饿坏了吧。”

燕归星道:“多谢仙君救命之恩。”

云烬雪一怔:“这也不算救命之恩吧。”

燕归星摇摇头:“不,舅妈想将我卖出去,所以才寻的理由。若不是您,我现在要么半残,要么被送走。”

原著也确实如此,燕夫人妒心极强,不满女主年轻漂亮,总觉得她在勾引燕家家主,便一直想找个由头把人弄走。

这样的事,其实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没想到女主心里对此事也清清楚楚,难以想象她的心情如何,云烬雪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

江炎玉手肘撑在桌上,若有所思的打量着身边少女,眉眼含笑。

燕归星不为所动,即使疲累万分,也依然坐的脊背挺直,又问:“请问仙君有纸笔吗?”

云烬雪身上自然没带这东西,环顾四周,发现店主摊位上有粗纸和炭笔,便顺带买下来。

“要这个做什么?”

燕归星将纸铺平,道:“我欠您的东西,要记下来。”

云烬雪有些无奈,想说不用了,可也知道这女主是个多么顽固的性子,便作罢。

只见她用炭笔认真的在纸上写下一行字。

越州燕归星,欠道韵仙君一张纸,一支笔,一碗饭,一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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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仙后遗症[穿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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