灭门(四)
马车入成州,在江炎玉的指路下,很快到达月牙坡。
前方有一个拐弯,绕过斜坡与枯干的竹林,便能看到江家宅门。
黑灯瞎火,夜风寒凉,马车晃动,云烬雪的一颗心也七上八下。
拜托了,江家千万不要是邪修啊。
她的人生经历并不算很丰富,但也绝对不想加入夜黑风高杀人放火这条。
刚到弯前,江炎玉先行叫停了车辆。
她道:“仙君,我就不进去了,免的让他们看见我,又是麻烦。”
云烬雪当然知道她不愿出面的原因,点头道:“好。”
掀开车帘,江炎玉半个身子探出去,又停住。
微微后退,面带笑意问道:“我想问下,对你们来说,一般达到什么条件,才能灭门呢?”
在修炼层面,要犯什么样的罪,才能达到灭门的根除级别,书中的设定里,还真的提到过。
首先,是豢养或供奉危害性极强的妖,兽,或鬼,造成死伤严重,且在被发现后执意不改,甚至一起潜逃者,当彻底清除。
其次,若原本都是人,异化为妖修,须得看他们身上是否有无法挽回的妖化特征。再和当地的妖鬼监察处一起核验过后,决定是否做销毁处理。
再有,便是邪修。对于邪修的容忍程度要比妖修低一些,因为修炼性质注定这不是和平安全的修行,所以基本上见之即灭。
灭门这种行为,是比死刑还要剥夺生命权的极刑。
所以要极为谨慎,各方共同核对评价,确认真的罪大恶极或无药可救,才能在多方见证下施行。
但小反派肯定不懂这个道理,她大概认为恨便是恨,要直接手刃所有仇人才算畅快。
她做出这种行为,自然没什么问题,她本就是天灾,最亲近自然的生物。
但若要是修者,这样的行为便极为折损道心,对后续的修炼影响很大。
这也是云烬雪并不想出手的原因之一。
她这具身体,至少在最终的剧情来到之前,要保证没什么问题才行。
将方才那三点简单介绍,江炎玉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这样啊,我明白了。那您先过去吧,我在其他地方等您。”
云烬雪叮嘱道:“不要跑太远,注意安全。”
江炎玉没有再回话,跳下车,熟门熟路的走上斜坡,消失在枯林中。
云烬雪目送她背影离开,整整衣襟,下了车。
绕过斜坡,江家宅子伫立在坡下,瓦墙陈旧,杂草丛生。
在黑透的夜晚里,显得一丝生气也无。
若不是门上的对联还算新,甚至让人觉得是废弃的宅子。
大门前用方石块垒成围墙,只有半个身位高,长满苔藓,绿意深重。
围墙上方零落插着几只拨浪鼓玩具,都被打破鼓面,结上蛛网。
走到大门前,云烬雪又暗自祈祷几句,这才敲门。
敲了没几下,里面便钻出尖锐人声:“谁啊?又是贾家人吗?我们都说了...”
随着声音靠近,门后几声响动,被吱呀呀拉开。
露出张有些浮肿的中年女人脸庞:“...都说了那小贱人不在...”
话头一停,女人警惕的上下看她:“你是谁啊?”
云烬雪道:“我是过路的修者,走了许久,有些疲累,请问可以讨一口水喝吗?”
女人将门稍微拉大一些,露出她微胖的身形与浑身珠光宝气。
虽然价值看起来都不低,但这样毫无搭配可言的戴在一起,只让人觉得俗不可耐。
她细纹交叠的眼睛在云烬雪身上打量,嘴角习惯性瞥向一边,看起来轻慢又不开心。
这正是江炎玉的生母,赵瓶。
她眼含疑虑,但好在云烬雪这副相貌着实仙风道骨,见之不俗,还背着把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长剑,定然不是普通人。
赵瓶没看多久,经年累月凝固在脸上的悲苦之色便一点点融化开,凝成新的谄媚面具。
“哎呦,仙君真是神机妙算,来的巧极了,我们正要吃饭呢,别光喝水,一起吧。”
云烬雪轻轻点头:“有劳了。”
进了院子,一起向堂屋走去,云烬雪不动声色的打量周遭。
院子角落的花盆碎了大半,青石砖路面的缝隙里挤出荒草,泥巴零散,还被不同颜色石头刻画的乱七八糟。
屋前柱子的颜色剥落严重,和外头差不多的荒寂景象。
看来这家主人,应该没什么心思收拾生活细节。
而她很快就明白为什么了。
一高一矮两个圆球少年从屋里跑出来,追逐吵闹,动静颇大。
两人都完全不看路,让人害怕会不会撞在身上。
“这是我的,你拿错了!”
“你才认错了!眼睛瞎了吧!”
赵瓶叫道:“别闹了!没看见有大人物来了吗!”
两位少年依然在相互撕扯,但都停住脚步。
当他们看见站在院里的仙人时,纷纷愣住,下巴差点掉地上。
云烬雪打量他们身上衣服,也不算华贵,但一看就是专门贴合身形剪裁,定制出来的。
比当初遇到江炎玉时,她身上那件旧衣服好多了。
其中一个少年道:“娘亲,她比那个小贱人还好看...”
“哎呦呦,”赵瓶慌张扯了他一把:“说什么呢,去叫你们爹出来,马上开饭。”
他们口中的小贱人,大概就是江炎玉。
果然孩子们只会有样学样,家长怎么叫,他们便怎么叫,全然不管那是自己的亲妹妹。
屋里确实正要开饭,桌上菜色颇多。
让她没想到的是,那两个少年居然还只是孩子的冰山一角。
只见桌前或大或小,或坐或立着至少五六个男子,看年纪,大概都是赵瓶的孩子。
云烬雪刚跨过门槛的脚差点被这一屋子男人吓的收回去。
赶紧定定神,如常走进。
没在原著里看见对江家的详细描述,但大概也明白,为什么江炎玉只能住在猪窝草棚了。
家里已经人丁兴旺,自然不把小女儿当人看。
有个男孩的手已经伸进了菜里,见仙子一般的女人走进来,赶紧抽回手,在衣服上擦油。
云烬雪默默记住那盘菜是什么,一会要避开才行。
咳嗽厉害的山羊胡男人走到桌前,一张脸老的厉害,眼神不善:“有仙家来了?你个婆娘怕不是遇到骗子...”
待看清她相貌,话语又咽回去,张罗着其他儿子们:“都别愣着,赶紧摆好碗筷开饭。”
顶着一群炽热的视线,云烬雪维持着清冷仙君的形象。
一边吃饭,一边还要应付赵瓶对自己儿子们是否也有修炼天赋的询问。
在心中感慨,果然饭局这种场合比干活还让人疲惫。
为了让他们都住嘴,云烬雪果断选了一个不会有后续的话题。
“你们家一共有几个孩子?”
赵瓶一怔,方才还火热的目光闪了闪,局促笑道:“哎呦,孩子们都在这里了啊。”
说完,像是心虚,果然不再吭声了。
耳朵清净下来,也终于有余力去观察他们。
首先要确认他们是否为妖修。
与妖物共生,或者干脆就是献祭身体的,思想与躯壳,都会逐渐被妖占领。
随着时间拉长,会逐渐在外貌上表现出鲜明的妖化特征,例如蜥齿,猪鼻,马尾,牛蹄等。
而进食内容,也会因为妖物种类不同有所变化。
可能从前爱吃肉的人从此只吃生草,也可能食素长大者突然开荤。
目光扫了一圈,他们使筷子的手都很利索,吃的内容也很混杂,并没有异食癖的倾向。
至于是不是鬼修或邪修,也没能在他们身上看到任何迹象。
这就是极为普通的凡人。
小反派啊,还是过于年轻了。
就算想让我帮你,也要找对理由。
怎么能撒那么经不起确认的谎。
吃完饭,作为报答,云烬雪答应帮他们除除满屋的晦气,给他们家开开光。
随口胡诌的本领真是越来越强了,晦气这东西可没什么实质,也绝对无法去除的。
想要给家里改善面貌,不去清理院里门外疯长的杂草,不修缮破败不堪的房屋,不去想办法给赋闲在家的孩子们寻找工作。
只求不知底细的仙人来帮忙,注定得不到什么结果。
但面上功夫还的做。
云烬雪像模像样的施法,乍一看,屋中各处似乎真的亮堂许多。
赵瓶放了心,也就不紧紧随在她身后,任由仙君在家里乱逛。
云烬雪收起指尖灵力,来到方才就注意到的后院。
这里比前厅还要荒凉,大概真的许久没人收拾了。
台阶之外,多走几步的蓬草堆里,零散着一片片腐烂的食物,应该倒掉剩饭剩菜的地方。
挨着院墙根搭着片草棚,里面堆满黑乎乎的干草,味道刺鼻,泥泞潮湿。
云烬雪身上衣袍干净整洁,靴子银光流动,贵气沉沉。
这样一个人站在台阶上,与破败景象格格不入。
她却没有在意,如云海般飘摇的裙角晃动,来到那草棚前。
低头看去,食槽里的饲料已经发黑腐臭,地上泼着深红血块。
这大概就是江炎玉长大的地方。
手掌下意识攥成拳,连自己也没意识到的怒火,从心窍里一股股窜出来。
家里有那么多孩子,不可能这么巧,每一胎都是男孩。
在江炎玉之前,一定还有别的女孩出生。
但在家庭餐桌上,已经找不到任何一个女孩曾存在过的痕迹了。
江炎玉的悲剧起始,来源于一个极端重男轻女,毫无人性的家族。
虽说知道即使在现代社会,这种现象也不是没有。
但自小生活在较为幸福的家庭,没怎么接触过社会恶劣面的她,还是本能感到气愤。
那么小的女孩,这样恶劣的生存条件,她能活着长到13岁,已经是奇迹了。
忽而,她注意到猪窝里一抹亮色。
撩起衣袍,蹲下身,云烬雪将系在围栏上的东西解下来。
明黄色泽的小包裹,在右下角绣着一个小小的厄字。
小心扯开,里面有一张折叠起来的纸块。
心脏开始砰砰跳动。
云烬雪隐隐觉得,自己的愤怒会在看到纸张内容后,变本加厉的膨胀起来。
展开那张不算干净的纸片,泛黄纸面上,用炭笔画着一个简易房间。
屋檐被加粗描画,檐外似乎是雨水,檐下有一个笑容满面的女孩,还有一头玩拨浪鼓的猪。
翻过小包裹,那个厄字异常刺眼。
她是不是以为,这样金黄色的小包囊,是能祈求幸运的东西?
傻孩子,这是厄运啊。
指尖触碰的纸张质感,非常糟糕,不知道从哪里扒拉出来的。
但云烬雪清晰记得,前院的某个角落里,散落着小儿子不愿学习扯破的书本碎片。
女儿却不识字,写不出梦想,只能在厄运里寻求未来。
此刻猪圈空空荡荡,纸片上的那只小猪,大概也已经被宰了。
眼眶酸涩,云烬雪低低敛眉,心脏都皱缩在一起。
将纸片细心叠好,又装回去,塞进袖子里,拍了拍。
她站起身,决定无论用何种方式,都要给江炎玉讨回公道。
而与此同时,前院里传来了敲门声。
赵瓶正喜滋滋的刷碗,脑海里构想着仙君祛除家里晦气之后,人人一飞冲天的场面。
想的过于遥远,抬头看蛛网凝结的天花板,也觉得可亲。
听见敲门声,心念又是一动。
难道又有什么奇遇?
赶紧在围裙上擦干手,赵瓶利索的跑去开门。
可门扇洞开,站在门槛前的几个人,却让她笑容瞬间跌落。
不敢惹怒,赵瓶只得赔着笑:“贾家人,我跟你们说了,我现在真不知道那小贱人在哪里...而且,您要跟我收回银子也是不合理的,那可是我亲闺女啊,都给你们了...”
夜色深重,院里也没点灯,昏暗一片。
外头披着暮色的男人身材高大,没说话,低着头,脸庞隐在暗中,身躯似乎散着阵阵腐臭味。
赵瓶还沉浸在即将飞黄腾达的梦境里,已经开始嫌弃这从前捧着供着的贾家人,只愿早点结束对话,别让里面的仙君瞧见。
“那小贱人害死了贾大人不错,但和我们江家可没什么关系了,你们冤有头债有主,别再来找我们了,成吗?”
沉静的夜中,传来一道清脆温柔的嗓音:“冤有头债有主?娘亲说的好啊。”
浑身鲜血的少女从男人身后转出,满面柔和的笑容,眸中烧着耀火。
赵瓶双目瞬间瞪大,以为是厉鬼寻仇,正要尖叫。
江炎玉出手如电,扣住她下颌,两指戳入她口中。
手腕一抖,便将一整条舌头拽出,爆出血箭,全洒在男人周身。
他浑身一颤,慢慢抬起头,露出狰狞的猪鼻。
屋里听见动静的人纷纷跑出来,被这场景吓的腿软倒地。
江炎玉看着熟悉至极的家人,笑道:“所以,我这不是来找你们了吗?”
云烬雪正要去寻赵瓶,问问江炎玉的事,听见前院传来动静。
微微顿住脚步。有客人来了吗?
正考虑要不要过去看看,却似乎有血腥气传来。
脚尖转向,云烬雪蹙眉,往前院奔去。
越靠近,味道越是浓烈,还有不明的喝呼声,显然是出事了。
云烬雪抬眸,灵力运转,飞身踩上屋檐。
越过连片屋瓦后,她看到了前院中地狱般的一幕。
泼洒在院中与墙上的鲜红,杂乱人影,断肢,撕咬,赤血双目。
小小院落,如同拥挤的猪圈。一堆人团团乱转,相互攻击,如癫如狂,猪叫声此起彼伏。
云烬雪不明白这惊变从何而来,分明刚刚还什么问题都没有啊!
而后,她看到小反派也身处其中,一只猪妖张大嘴巴,就要对着她咬下去。
朗星出鞘,银光一闪,那猪妖的头瞬间落地,咕噜噜滚开。
云烬雪飞身而至,上前两步将浑身是血的江炎玉抱住,又跳出院门,反手将大门关死,灵力定住。
把怀里人放下,云烬雪慌张问道:“你还好吗?炎玉?”
江炎玉脸色苍白,眼含热泪,可怜极了:“仙君,我是想来看看你,没想到正巧碰到...”
猪妖们开始撞门,声响震天,嘶鸣声越发刺耳尖锐。
云烬雪心乱如麻,加大力道将门锁住,可腐朽的木门逐渐开裂,眼看着就要撑不住。
方才的惊鸿一瞥中,云烬雪可以确认,他们全都是妖化严重的妖修,已经不可救药了。
可分明不久之前,他们都还只是普通的凡人啊。
难道是自己错漏了什么信息吗?
江炎玉仰头,建议道:“仙君,我觉得要不然用火吧,我之前听人说,没有大火烧不死的怪物。”
云烬雪低头看她,神色复杂,手掌颤抖起来,嗓音微弱:“火...”
门上的裂纹扩大,如果不快点处理,让它们逃窜出去,周遭的百姓一定会遭殃。
但...但......
江炎玉道:“仙君,不要犹豫了,他们都是坏人。”
后背出了一阵阵冷汗,云烬雪张了张嘴,眸光闪烁不定。
噗嗤一声,门整体破裂开来,露出一张张烂肉纵横的猪脸。
它们涎水横流,相互拥挤推搡,张开大嘴,露出肉红口腔。
江炎玉柔声道:“仙君...不能等了...”
大门被破开,云烬雪心神一乱,指尖灵力转为火焰打出。
犹如火星坠入干草堆,瞬间点燃了宅子与众妖。
火光冲天,烈金洒地,山一般的热浪压下。
猪妖们眼珠突出,被剧烈的疼痛催促着四处乱撞,尖叫凄厉至极。
是火在嘶鸣吗?
那晃动的妖影,被烤化炸开的皮肉,以及滋滋响动的血块......
云烬雪施法的手还没放下,大脑一片空白。
“哈哈哈哈!”
僵硬转头,少女脸上跳动着火光,眼眸极亮。
一直以来冷玉般的孩子,终于露出了自见面以来最明媚的笑容。
甚至笑的眼角微微泛泪,弯下腰去,拍掌呵道:“烧死这群没心没肺的妖怪!”
云烬雪眸光颤动,总觉得恍惚是在梦中,一切都朦胧而遥远。
烧起的烈火炙烤着她的五脏六腑,让她极热,却又瑟瑟发抖。
夜风炽热,橘红推开星幕,似乎将要天明。
大火之下,余灰飞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