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头什么?

枕头什么?

她向来不擅长做红烧肉。掀盖一看,总是一团漆黑干硬的柴火,硬邦邦地沤在油里,黢黑一片,轮廓模糊。

但是又爱吃。

邻居说,五花太肥,按她的身量,二刀肉做红烧肉最好。她分不清猪身上肉的区别,还是用五花,三肥两瘦,腻在案板上,油汪汪的一条,老板手起刀落,割在塑料袋里,她拎着回家。

切块,煮沸去沫,白乎乎的一团,失了颜色。她把注意力用在炒糖色上,试了一次又一次,不是过甜,就是发苦,或者火候太大,烧焦了,拧出一盆五香的猪油。

下厨做饭,她实在没有天分。

又拧出一碗烧焦的肉,她和自己发脾气,忽然想起忘了蒸米饭,又生了一次气。

油脂冷了,白花花的一片湖,留在碗里,另点外卖。

她出门之前,有留心用除味剂喷洒大衣,免得红烧肉的烧焦的气味糊到外面。玄关的穿衣镜诚实地照出她的轮廓,她手脚都小,骨架纤细,显出皮肉的丰腴,细白柔软,像脂油恰到好处地挂在身上。朋友说,她是羊脂球本球,是夸她圆润精巧,杏眼圆脸,身体有温润的弧度,皮肤透着光,像一尊白瓷的雕塑,朋友艳羡她。

她自己说不出的厌恶她自己。

她是沤在锅里的脂肪,非得开大火烧干了不可,把脂油滗出去,留下她的骨架。

她不胖,她的体重从未超标,她只是生来圆润,体态饱满,然而,衣服穿上身总是显胖二十斤。

寒冬腊月,数九寒天,穿了大衣出门,哆嗦着打了车,到达约定的麦当劳,坐下,考虑再三,只点了份中薯,捏了一根又擦擦手放下,忐忑地等人。

等一个网友……准确说,是网恋对象,游戏里认识,年龄相仿,同城,一来二去,过程乏善可陈。

她不太会对网友产生太多依恋的情绪,最多是上分时很依赖对方的配合——网络只是交友渠道,她心里想,真正的爱情要开始于见面后,她手里捏着个开关,如果对方不如自己心意,或与网络形象相差太远,她就速速按下按钮,装作忙于接听工作电话悻悻而逃。如果不算太糟,她就正式开始考察对方作为恋爱对象是否合格。

对方什么游戏都能玩一下,经常漫步于王者峡谷,喜欢程咬金与牛魔王,是沉默可靠的对抗路和辅助,任由她拿着妲己乱窜,语音里很少吹逼,少言寡语,能用游戏指令就不会出声,连麦时只有电流与呼吸声。

她想象对方或许身形消瘦,爱抽烟穿豆豆鞋,或许心宽体胖,在她不精心穿搭时和她站在一起会显得吨位惊人,也或许是貌不惊人戴着眼镜还有青春痘的厚刘海男生,也想象了一个戴着小天才电话手表来的过分成熟的小学生——她在网上见过各种面基翻车实录,心里有所准备。

但没有做好对方是个女人的准备。

直到对方站在她面前,很直白地在三次元生活中把她的网名说出来:“是‘一朵雪花飘’吗?”

薯条被惊慌的胳膊肘撞在地上,七零八落地歪斜着,两个人一起低头,匆匆忙忙地收拾了薯条,她看见对方的脖颈上戴着细细的金项链,锁骨分明。

是她梦寐以求的身材,对方并不比她高出很多,用一米六五穿出了一米七五的气势,也是大衣,就比她薄出三寸,脸颊瘦长,五官立体,骨节分明的手腕,捏着手机坐了下来,另一只手拿了个便利店的袋子,掏出两杯热豆浆。

是女的。

刚刚的声音很明显也是女的,但有些低沉,有些嘶哑,像是没睡醒时咕哝的话,不算好听。这份低哑的声音经过信号与电流失真,传到她先入为主的耳朵里,变成了一个男性的形象。

她如坐针毡,她想,自己还没做好忽然变弯的准备,她是那种即便恐男也还是个直女的傻子,她没有对女人产生过兴趣。

对方是知道她是女生的,所以对方是同性恋,对方坐在了这里。

岔劈了。

像电饭锅的盖子盖在了高压锅上,热压噗呲地蹿出来,把锅盖掀到九霄云外。

有个APP,只需要轻轻一点,就可以模拟出别人给你打电话的效果,便于在这种场合脱身。

但慌里慌张,手机熄屏了。

对方正在拆吸管,然后小心摘下口罩,嘴唇一抿,酝酿出半句开场白:“我——有点意外。”

什么意思?对方想象自己是什么样?是瘦的?高的?但总不是胖的,虽然她不胖,今天特意穿得很好,但她的身形,她肥腻的圆润的身形,她就是一团五花肉,和对方形成鲜明对比,对方瘦瘦高高,唇妆很淡,眼妆倒是很用心,她几乎分辨不出真睫毛和假睫毛的区别,眉形很好,她下意识地对比,觉得很糟糕。

“什么?”她尽可能地淡定,掩盖自己连对方性别都在误解的事实。

不会有开始的,她绞尽脑汁地离开。

对方沉默了一会儿。

对方的网名也是很高冷的,和自己完全不同。对方的网民叫故辞,前面有个横杠,后面有个破折号,整个名字像一把利落的剑插在ID栏。

对方也长得很性冷淡,糟糕,完全是自己梦寐以求的样子,披肩的长发,有些攻击性的长相,瘦削的肩膀,她更加自惭形秽,在对方沉默的这若干时间内,只感觉自己徐徐融化,从凳子上流下去。

黏腻在地上,恶心一团的脂油。

她缩着手脚,尽量不被对方看见自己的手,圆润的,女性化的,适合戴玉镯子的古典的手,很克制地做了浅色的美甲,不像对方一样,手背上还有看不出具体特征的刺青——太酷了,真想魂穿对方,她真嫉妒,同为女生,有人天生身形颀长,而她——

故辞忽然露出了羞赧的笑,微微低下头,掀开大衣,小心地拽出一束花。

是红色的玫瑰,花瓣被揉皱了点,娇嫩地泛出深色的折痕。

玫瑰和热豆浆并排放着,故辞双手交叉,歪头又打量她,还是在笑。

该怎么离开?心里闪过几个念头,额角微微发汗,蒸腾上一股熟悉的气味——头发,她出门忘记了再洗一次头发,发梢还有红烧肉的气味。

她是一团腻在油中的糟糕的红烧肉。

这个念头升起来,她匆忙地抓住了手机,借口也无瑕去找,只想匆匆离开。

离谱,真离谱,她心里想。

故辞看看豆浆,再看看花束,最后看她,眼睛微微发亮,又克制地垂了下去。

“就是……和我想的,不一样。”故辞接着上一句话说,她心里二倍速地准备好了自己的话“好的那我就先走了”还没说出来,对方慢慢地叼起吸管,耷拉着眼:“我有点紧张。不好意思,你有点太漂亮了,能跟你交往,我感觉别人会认为我很有钱的样子。”

已经认定在谈了吗?网络上的那些话也能当真吗?在游戏里把关系改为恋人的那一天就是恋爱纪念日了吗?刚见了第一面就已经认定是认识了一年多的情侣只是短暂异地了吗?

话也不知道怎么接,有点儿被赞美又有点被冒犯,她定在原地,手机拿起放下,又拿起,还是亮出美甲,把手搭在桌子上,轻轻说:“其实,开诚布公地说……”

如果说“我一直以为你是男的”未免过于唐突。

对方却哦了一声,会意地看了下她的手:“哦,我明白的,但我觉得说这个是不是有点早了……就是,枕头那个……也没什么,个人习惯嘛……也是,互相磨合的过程……”

什么意思?什么?她陷入困惑,对方有些尴尬地捂住了下半张脸,然后别过头给脸扇了扇风。

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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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与红烧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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