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势
冯笑闻言,托起手中酒盏,扬脖饮了一口酒,瞬间红晕上脸。
他放下酒盏,用衣袖在嘴上胡乱一抹,然后抬起他那双幽深而明净的双眼,望着孙策,问:“阁下为何想要找见这样一名谋士?”
孙策一怔:难不成他还能直说,这谋士杀人于千里之外,布局把自己做掉,自己是死而复生,来寻仇的?
他支吾片刻,最后评价了两个字:“仰慕!”
冯笑傻了:“仰慕?”
孙策点点头:“对,仰慕!”
“我仰慕此等人,能够精确地谋算人心,参透天下人的个性。以至于不需要自己出马,就能夺人性命,毁人容颜,谋变天下格局……这还能不让人‘仰慕’吗?”
冯笑在神色间有些发怔:世上竟有这样咬牙切齿的仰慕吗?
想了想,冯笑又认真看看孙策的面容,最终笑意重新浮上面颊,点着头道:“当然!”
“我当然可以带你去许都,指点给你认识曹司空帐下那些最厉害的谋士,介绍你和他们一一认识,让他们能感受到你的‘仰慕’之情。”
“可是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顿时轮到孙策发呆。
对啊?他与冯笑萍水相逢,对方又不是自己帐下的将校,曾效忠的部属,他凭什么要求冯笑答应自己的请求?
孙策低头想着,视线无巧不巧正投向身边叠放整齐的那一件氅衣——这件氅衣曾经被孙策借给冯笑。但事后证明,冯笑是个养尊处优之人,身边有随从服侍,随时能给他送上了更好更御寒的衣物。孙策的这件大氅自然被丢在一旁。
谁知冯笑点着头道:“凭‘借衣之德’吗?嗯,确实说得过去。”
说着,只见冯笑摇摇晃晃地站起,冲孙策长长一揖,道:“一衣之恩,当涌泉相报。我冯笑自当陪伴周兄前往许都,寻访周兄‘仰慕’的曹公谋士。”
孙策双眼有点直:真的……就这样成了?
他有时觉得冯笑看自己的眼光像是在哄不谙世事的傻小子。
“雪停了!”
驿馆里不知是谁一声大喊。
此刻室外天光渐渐透了进来。雪确实是停了,天上乌云终于散去,在短时间内疯狂降下的皑皑白雪正反映着盈盈夕照,驿馆内外都笼罩在一层柔和冲淡的橙色光辉中。
但整座汝阳城似乎在两个时辰之内迈入严冬。
窗外风声呼呼大作,驿馆大门一开,一股冷气便直扑进大堂。坐在孙策身边的冯笑便响亮地打了一个喷嚏,伸手揉揉红通通的鼻子,伸手继续去拿酒。
伴随冷气进入驿馆的是室外的一片喧哗。一行人进入驿馆。
孙策眼尖,见那是十几名随从,簇拥着一位与许劭年纪相仿的老者正从门外进来。孙策认得来人,立即往冯笑身后缩了缩。
早先将孙策引入驿馆的祝朋在距离孙策不远的地方烤火。他看见进门的老者,脸上顿时写满惊讶,大声感慨道:“哇,好旺盛的云气!”
孙策当即记起:这祝朋拥有粗浅的“识人”天赋,似乎是根据每个人头上的“云气”形状来大致辨别各人所拥有的的智脑等级。
现在祝朋大赞来人拥有旺盛的云气,孙策想:这是当然的。
因为来人无论对他孙策,还是对东吴,都拥有极重要的意义。
张紘张子纲。
一时间无数回忆涌上心头——孙策瞬间记起他人生中那段最黑暗最茫然的日子。那时先父孙坚死于黄祖部将箭下,消息传到寿春,孙策立誓复仇,并打算效仿父亲,在这乱世中建立一番基业。
志向固然远大,但到底该从何开始,孙策却拔刀四顾心茫然,不知何去何从。
好在他有幸遇到了张紘。
当时张紘已是天下名士,因守孝而避居江都。初见时,张紘对孙策十分冷淡,只说自己是一驽钝之人,居家守丧,着实没有什么可以帮到孙策的。
孙策便再三拜访,恳切相询,终于打动了张紘。
最终张紘指点他:据守长江,修德立威,扫除群凶,匡扶汉室,则功业可与齐桓公、晋文公比肩,而岂止是汉室的一介外藩①?
孙策闻言茅塞顿开:他除了南下占据吴会之地以外,还可以坐拥长江天险,吞并荆州、扬州,成就堪比齐桓、晋文的伟业。
是的,当时世道混乱、创业艰难,但张紘给孙策规划出了明确的行动纲领,勾勒出一方基业的雏形。在后来七八年,一直到孙策死前,他都在认真地贯彻张紘当年为他定下的方针。
只是,后来曹操也听闻了张紘的盛名,以汉帝的名义征辟张紘。孙策无奈,只得命张紘奉献奏章去了许都,并且在那里担任御史。
现在在曹操的地盘上见到张紘,孙策并不感到特别惊讶。
但他不打算出面与张紘相见,毕竟自己的丧信早已传遍天下,此刻孙策已是个死人。这时纵然与张紘见面,也不过为对方徒增烦恼,何苦来哉。
驿馆里其他人见到张紘,旁人且不说,许劭先站起身,满脸堆笑,拱手相迎。
“我当是谁,原来是拥有‘观势’天赋的名士张子纲!今日天降瑞雪,原来是为了欢迎子纲。大雪天留客,许劭有失远迎,真是失敬了。”
孙策闻言一怔:“观势”智脑?
他瞬间回想起陆逊曾经向他提过的,陆家曾得“观势”天赋的指点云云。
张紘原来也是拥有“观势”智脑的人物?
但孙策回首前尘,便也不觉得奇怪。
当初张紘在江都为他指点天下的时候,孙策就已深信:张紘是真正看透了天下大势之人,否则绝无可能给他提出那样的建议。
看来,这个世界名士们虽然拥有“智脑”,依旧与孙策死前那个世界有些相像。
他在旁陷入回忆,便错过了许劭与张紘二人的一部分互动。
许劭在与张紘打招呼之后,先回头看了一眼坐在孙策身边的冯笑,见到冯笑捧着酒盏欲饮,却正微微地摇着头。
许劭赶紧凑到张紘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张紘“嗯”了一声,便不再往冯笑这边看,自然也看不见将脸庞遮蔽在阴影中的孙策。
只听张紘道:“刚到汝南,便遇上如此一场酣畅的大雪。紘本想轻骑上路,在望日之前抵达会稽的……现在看来,要在这汝南多住几日了。”
许劭奇道:“子纲兄要前往会稽?”
张紘点头:“是,曹司空任命我为会稽东部都尉,即日赴任。”
许劭顿时叹息道:“劭在汝南,也已听说子纲兄劝谏曹公,不伐有丧之师,厚待江东孙氏。劭深以为然。听闻曹公采纳了子纲兄的谏言,劭心头的一块大石才终于放下……”
孙策坐在阴影中,暗中握紧了双拳——
原来自己遇刺暴卒之后,曹操曾经想过征伐东吴?!
那时自己刚死,二弟孙权立足未稳,人心未得——这的确是个消灭孙家势力的好时机。
多亏了张紘在许都,以大义相劝,才让东吴避免了这样一场祸事。
谁知他身边冯笑闻言,轻轻地嗤笑一声,用只有孙策听得见的音量小声说道:“曹公正在与袁绍相持,正需要这么个好借口下台阶呢!张紘不过顺势说出了曹公的心思,又提醒曹公,可以借机赚个‘仁义’的好名声,曹公又怎会不采纳?”
孙策:……你们聪明人心眼子真是多啊!
那边许劭又问:“可曹司空又怎会任命子纲兄前往会稽赴任……这不是,纵虎……那个,归那个吗?”
许劭想说纵虎归山,但又不便说曹操的决定不妥,只能含糊混过去。
张紘却笑道:“紘区区薄才,何足道哉?就说那‘观势’的天赋,紘又哪里敢与贾文和比肩?”
孙策也听过贾诩贾文和的名字,知道他原是张绣的谋士,去年才随张绣一道降曹的。
只没想到,贾诩和张紘,竟然都是拥有“观势”智脑的人。孙策没见过贾诩不好评价,但曹操竟然就这样放张紘回归江东,孙策心中冷笑,认为曹操不过是空有“爱才”之名罢了。
谁知下一刻张紘继续向许劭解释:“其实曹司空这次派遣紘南下,也是为了换取华歆华太守北归,双方交换而已。”
原来如此!
孙策马上想明白了。
华歆本是豫章太守,孙策当年拿下豫章时,华歆身为太守,坦然献城,之后就一直被孙策扣留在江东。
如今曹操大概觉得没有必要重复拥有张紘与贾诩的天赋,于是放张紘归吴,以此换回名士华歆。这是对双方都有利的交易。
孙策听明白这一点,眉心稍舒。他身边坐着的冯笑见状,便斜斜倚在身边的矮几上,望着孙策温文浅笑,同时又将一盏温酒送到唇边。
室外最后一抹余晖已经消失,天色全黑。驿馆外寒冷,令人忍不住想要长久地留在光明而温暖的室内。
“大雪天,留客天!子将兄,看来我要在这汝南城中叨扰一两日了。”
张紘笑着对许劭说了一声打扰。
许劭也笑:“劭正求之不得,好留子纲兄在汝南多住两日。”
他早先已命人温了酒,这时有驿馆里的小厮将温好的酒连瓮一起奉上来,两人就在这人来人往的驿馆大厅中,旁若无人地对饮叙旧。
突然,大厅一角响起一个声音:“子纲公——”
说话的人是孙策。
“子纲公你怎么了?”
此刻他从角落的阴影中长身站起,望着张紘所在的方向,睁圆了双眼,声音中颇有几分惊惧与担忧。
此前孙策虽然一直避在旁边,但心思都在张紘身上。他留意到张紘有些不对,哪里还顾得上其他,马上站出来。
孙策这一声也惊动了冯笑,冯笑也站起身,望向许劭与张紘的方向。
这时许劭已经惊呆了。
他亲眼看着坐在对面的张紘脸色发青,双眼突出,额头迅速涌出黄豆大的汗珠,脸上肌肉紧绷着,似乎随时要倒地抽搐。
紧接着张紘手中的陶制酒盏“砰”的一声落在地面上,碎成几片。
他伸手捂住心口,肢体痉挛,浑身颤抖,以十分怪异的姿态轰然倒下。